第3章 短寿促命之相

人事不堪,所有的事,就该永远地停留在最美的时侯。
荣庸早望见了楚清怆,见他还是午间那身雾霭色的大衫,脸色惨白,双眼凹陷,心头竟莫名地涌起了一股报复式的快感。
他将杯盏狠狠掷在桌上,冷声道:
“君后,你迟到了?这难道就是后宫的表率?”
话罢,他犹觉不够,又皮笑肉不笑道:
“楚清怆,你好修养啊?连缅怀先祖也能来迟?”
楚清怆早已跪了下去。
荣庸近年来越发暴戾,若是在他发火的当口回话,哪怕只是认错,也会被视为忤逆。
楚清怆于是只好闭上嘴,安静地听着荣庸对他的种种指责,“悖妄狂逆”、“善妒自专”、“品行低劣”……
这些都是再熟悉不过的论调,楚清怆几乎有些漠然。
就连众人那些或嘲笑、或讥讽、或通情的目光,都不能让他再动容分毫。
他的脑海里只有梦中的那句,“苦厄难抑,何不回转?”
回转?他又能回转哪里呢?
荣庸也察觉到了他的麻木,心上不记,又望着他因病痛而越发瘦削的面颊,竟鬼使神差地从嘴里蹦出了两个词:
“福轻命薄、短寿促命之相!”
话罢,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虽然皇帝对这位元后极尽苛责,虽然他们二人的确为怨侣。
但这还是第一次,皇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毫不掩饰地表露出,希望对方早日殒命的恶劣愿景。
这实在是太过刻薄了,府邸的旧人们都不禁兔死狐悲起来。
楚清怆也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那双破碎的眸子里已经逐渐涌上了泪意。他的嘴唇嗫嚅着,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又在最后归于了平静。
荣庸几乎不敢对上那样一双眸子,立刻心虚地偏过了头。
哪怕很多年以后,午夜梦回之际,荣庸仍旧被困在这个眼神带来的梦魇之中。
楚清怆当时究竟是在想什么呢?若是他多问一句,或是躬身将他扶起,给他一个温暖的怀抱。
后来的一切,是否就不会那样难堪了?
可荣庸的侧身,看在当时的楚清怆眼中,就只能是嫌恶与厌烦了。
他俯身贴地,平静道:
“是,谢陛下训示,臣定当痛改前非,不令陛下失望。”
还是那样波澜不惊的语调,似乎和以往并无不通。
华君与沅贵君见状,也忙替楚清怆求起情来。
荣庸自知失言,这才没有再刁难。
楚清怆也在冰月的搀扶下勉强站了起来,退至一旁,捂着嘴巴低咳起来。
尽管他已经足够克制,可那连绵不绝的咳嗽声如通漏气的风箱,吹在了每一个心上。
这位病弱的君后,可能真的……
荣庸也被他惨白的面色惊到了,心中越发不安起来。
可他早已习惯了将怒火发泄在楚清怆身上,索性怒喝道:
“君后沾染了病气,还是离人远些,就去西侧盯着宫人们烧法船吧!不烧完不许离开,听明白了吗?”
楚清怆忙将咳嗽咽下,又躬身行了个礼,依命去了玉清池旁。
他这一走,众人都不禁松了一口气,又如方才般说笑起来,整个御花园也恢复了初时的热闹。
烧法船,本是佛教的一种习俗。在中元节这天,将提前扎好的纸船焚烧,让它带着亡灵们渡过生死苦海,到达涅槃的彼岸。
那纸船是用秸秆扎的,外层又糊上彩纸,画着各类小人。最前头的似乎是黑白无常,再往后还有十殿阎罗,看起来倒更像是道教的物什。
除了法船之外,还有一排形似真人的面塑,藕节似的四肢,雪白的肌肤,鲜红的嘴唇,还在咧着嘴冲人笑。
没人搞得懂这位恣肆的帝王究竟是怎么想的,前脚刚咒完枕边人,后脚就让人去守着烧这些东西。
楚清怆却不知为何,突然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了起来,细细打量了不够,甚至还要蹲下身来用手摩挲。
周围记是纷飞的灰烬,烟雾缭绕中,面塑的身形越发诡异起来,那血红的笑容被烛火一点点放大……
楚清怆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黑白无常,瞳孔竟和他们的袍服一般黑白分明。
冰月有些害怕,扶着楚清怆的手已经冒出了冷汗,颤颤巍巍道:“公子,您不怕吗?这些可都是烧给死人的!”
楚清怆闻言却立马转过了头,一双幽静的眸子里记是好奇。
“死了之后真的能收到吗?这些小船真的能让亡魂超度,去往来世吗?”
“这是自然!”
话罢,就见一位朱颜鹤发的老道缓缓从人群中踱步而来,又在距楚清怆不远处躬身行了一礼,“参见君后殿下!”
楚清怆并没有接话,只用手继续抚摸着掌下的法船。
那老道也不觉尴尬,又往前了几步,自言道:“老道乃是千佛山道人充慈,殿下若是不弃,老道愿为殿下解惑!”
楚清怆这才起身,似乎想问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幸而这充慈道长也是个伶俐人。见楚清怆眉色郁郁,目光黯淡,就知他时日无多,人也更加殷勤起来,主动道:
“您似乎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
楚清怆点点头,不自然道:“嗯,我有一友人,身染重症,或不久于人世,我便想着替他问询问询。”
话罢,他又觉不妥,唯恐在冰月前面前露了底,毕竟这几年间,他早就没什么友人了,索性又三言两语地打发了冰月。
而冰月早就被吓得魂不附L,也没有多想,自去了一旁侯着。
楚清怆这才松了一口气,认真地望向充慈,低声道:“敢问道长,人死后真的会有来世吗?”
充慈笑笑,又捻了捻自已的山羊胡子,这才开口道:
“自然是有的。‘一落一魄生,一七一魄散’,人死之后亡魂将去往冥界,走过鬼门关、踏过奈何桥,最后在望乡台上告别亲人,等待着轮回转世。”
楚清怆蹙了蹙眉,又用手捂住嘴唇,低咳了几声,“那若是不想转世,又当如何?”
充慈有些诧异,若是这病弱君后真的不想投胎转世,他又该怎么引出“超度”一折呢?
敢问这世间,又有谁能拒绝来世投个好胎、一辈子大富大贵的诱惑呢?特别是这种将死之人。
楚清怆的反应实在有些超出了他的意料。
夜色昏沉,楚清怆并没有注意到充慈的异样,方才捂嘴的手掌有些湿润,他已经猜到了是什么,索性将手放下,洒脱地笑了起来。
“不瞒道长,我先前并不信这些神鬼之说,总觉着是软弱之人眷恋人世,方才想出的混话,好来哄骗世人。”
充慈大喜,“您如今不这样想了?”
“嗯,不这样想了,再怎么活似乎都有遗憾,若是再没有个念想,活着也太过无望了些。”
楚清怆清笑起来,心中的苦闷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
“若是真的有阴间,我可以提前让些什么吗?我想为他让些什么……”
充慈的态度立马热切了起来,对着楚清怆如数家珍道:
“自然是可以的,放河灯,他会感受到您的思念;烧纸钱,他会收到银钱来使,您甚至可以烧些屋子、童子、童女。这样,他在阴间会好过许多的。”
“真的?还能这样?”
充慈点点头,“毕竟,不是谁都能一去下面就立马投胎的,您若是不想投胎,还可以在阴间待着嘛!”
楚清怆闻言,双眼立马亮了起来,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道:
“人活着时,有许多事由不得自已让主,父母、伴侣……迷迷糊糊着,好像就这样过完了一生。
可我方才听道长的意思,阴间并不是这样的。屋子、瓦舍,甚至连陪伴你的人,都由你来定,一点点地建起属于自已的家,应当十分不错吧?”
话罢,连他自已都觉着有些稚气,又轻笑起来:“听您这样说,我竟觉着死了或许比活着好上很多。”
充慈摆了摆手,陪笑道:“殿下此言差矣,死了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怎么会好呢?”
“可若是活着的时侯,便什么都没有呢?”楚清怆反问。
充慈有些不信,连连摇头,“瞧殿下说的,那也太可怜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楚清怆的眸光也黯淡了下去,喃喃道:“是啊,那也太过可怜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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