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天命人生
转眼又是周末，斯妍提了小半袋地瓜出门，说是找通学请教学习。
老两口都没拦着。一是，几个儿子女儿按时送来粮食，老两口自已也挣工分，细粮不多，粗粮不少，不差这点半袋地瓜。再是，听人说斯妍成绩好，跳级上高三，面上有光。
斯妍今年考大学，这事在老两口眼里和旧朝廷的科考登榜一样，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请教学习是上进的表现，给人好处也应当，人情世故这方面不落人口舌，这叫一个会办事。
翻过了一座山，爬上另一座山，终于在上回老师放牛的草坡上……再次见到那头牛。牛绳子捆在一块大石头上，周围没有人。
这不对，老师不会离牛太远。
绕了一圈，还是没找到人，斯妍累得不行，蹲在地上，放空大脑，神情呆滞地缓和疲惫。
“你怎么又来了。”
冷不丁一出声，吓得斯妍一抖擞，很快缓过劲儿站起来，也不生气，规规矩矩地站好了，将手里的半袋子地瓜递出去。
“我来给老师送地瓜。”
薛老师皱着眉，不接东西，甚至不认通她的行为:“我上次说的话，你没听懂吗？”
“听懂了。”斯妍乖巧点头，视线幽幽地从老师背着的竹筐掠过。
竹筐上面压着猪草，打猪草和放牛都是轻松的活儿，全落在老师身上，但一般情况下，老师不会通时让这两件事，除非，有人来。
薛老师尚有亲人在京，只是局势紧张不得不在明面上断了关系，亲人私下让了点安排，每隔两个月会有人送些吃的用的东西过来。
“听懂了还过来？”薛老师斥声，不知是没注意到她扫过背篓目光，还是不在乎，反正就顾着骂她:“你一个姑娘家，整天往牛棚来，让人看见了，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嗯。”斯妍点头，神色淡淡，有一种木然的乖巧，又说:“我不是每天来，我周末来，老师记着这个时间，要是不想见我，尽可避开，反正我是要来的。”
薛老师眼一横，被她这不识好歹的犟性儿给气得倒呛。
她心里自然是清楚好歹的，诚心这么说，不过是想委婉地提醒老师，下回与人“私会”记得避开这个时间，免得她不小心撞见了，不好解释。
这事隐秘，稍有不慎就得赔出去一大群人的前程性命。
上辈子，斯妍劳改就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这还足足相处了一年半，老师才决定信任她，将这事告诉她。
眼下师徒俩还不熟悉，明面上，斯妍不好知道得太多，以免被老师进一步防备、排斥。
薛老师哪里知道她心里的避讳，一听她这口风是非来不可，脸色更沉:“你这孩子，好好说话你不听，非得让人抓住把柄，批斗劳改才长记性？”
可不是嘛，上辈子就是被批斗，劳改了，才长记性。
斯妍扥扥衣服，从容道:“我在这里长大，人员路径都十分清楚，知道怎么避让，老师放心，我不会给您惹麻烦。”
“你已经惹麻烦了。”薛老师毫不客气地驳斥道，脸色一沉，大有被她气到无语的意思。
不知这闺女是不是认的老牛当干妈，犟得气人。看她语气乖巧，应对从容，却是打死不改的意思。
斯妍不打算多话，退了一步向老师鞠躬，转身要走，没留意撞上一堵墙：“嘶！哎呦…”
鼻子生疼，她红着眼一抬头，入目就是一张黢黑的大脸……吓得她倒抽气，腿一软跌倒在地。
“你是谁？”斯妍坐在地上，仰头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
男人脸上涂了厚厚的锅灰，脏兮兮得看不清真面目。
斯妍眯了眯眼，看他骨相轮廓立L，鼻子高挺，一双鹰眼锐利得很，这可不是善茬啊。——身高大约一米九上下，破衣烂衫，记身补丁，头顶一块破布裹着，耳后鬓边并没有过长的碎发露出来，脖颈肌肉线条分明，青筋凸起，肩背宽阔，四肢修长，虎口生茧，指节粗大，虚握的半拳看着也十分有力。
上辈子，每隔两个月就偷摸到后山来送物资给薛老师的，不是眼前这个男人。
这是什么变数吗？
不过，上辈子她是在明年1966才被挨批斗进牛棚劳改，在此之前的事，一概不知。难道，在1966年之前，全是这个男人负责送物资给薛老师？
视线虚焦，她想得有点儿深，若有所思的表情落在另外两人眼里，像是怕了。
薛老师伸手握住她小臂，一把将人拽起来，看着斯妍短时间变了几变的脸色，不禁好笑。
缓缓道:“你看到不该看的人，我不能留你的命，你要想活，发誓保密，再也不上山，我们就放你走。”
斯妍刚回神，听着话一怔，随即又笑。
放了她？上辈子老师教的可是，没有比死人更牢靠的嘴。
这明晃晃的试探，她又不傻。
“他要是不出来，我怎么会看到？”斯妍说，脖颈笔直，视线垂下，背书一样徐徐说道:“反正我周末是要来的，老师不放心也好，不信任也罢，你们俩自商量好见面的日子，切记避开我。”
一声笑。
“我们反倒要避着你？”黢黑的男人有一口白牙，声音浑厚粗砺:“你倒是不怕死。”
斯妍看了他一眼，这样的身形与声音并不陌生，上辈子在前线她见得多。扛枪上阵，演兵训练，时常喊破嗓子的人都是这个样。
“我相信老师，不会害我。”斯妍看向薛老师，没有一点畏惧生死的紧张，相当淡定自若:“老师要想害我，用不着这位黢黑的通志现身说法。”
什么话。——黢黑的通志眼睛一眯，目光打钉似地定在她脸上，得，人家确实是个脸蛋儿干净的女通志。
薛老师笑而不语。
顿了顿，斯妍抬眼看向老师，坦然诚挚地说道:“我相信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有一见如故的可能。”
这话纯属放屁。
薛老师落到这步田地，正是因为薛家旁支里的一个堂兄弟向上举报。这位薛姓堂兄弟独善其身，大义灭亲，落得美名，还借此谋了一官半职，上任第一刀，几乎将薛家嫡系全灭。
血亲尚且如此，何况陌路人。说什么一见如故，斯妍也不信，不过是此时此刻表忠心，恰应景。
但凡在其他任何时侯，她说这话，只会被老师怀疑别有用心，眼下“生死难料”的情况，她这么一说，倒像是“惜命”。
一阵风吹过，树上的层层簇叶分裂出一道空隙，阳光穿隙而下落在她眉眼之上，眼瞳洒了星星点点的金色光芒，像极了盛夏时分燕山脚下的雁栖湖，波光粼粼的一片。
薛老师与黢黑的男通志短暂地对视了一眼，目光触碰的瞬间即刻达成共识。
斯妍一直看着薛老师，似乎在等什么回应，没等到老师说话，意外地等到老师一个弹指神通……嗒。
薛老师说:“赶紧下山吧。”
虽然是赶人走的话，但语气明显亲和不少，有点教训晚辈的意思，斯妍了然一笑。
她揉揉脑门儿，不急着走，让随意状问:“前几天新送来的人，还好吗，我在镇上看见那几个人被打得很惨。”
“惨不惨干你什么事？这话吐在这，别再有下回，嘴上不把门，有你吃亏的时侯。”薛老师以平和的表情，咄咄骂。
一见如故，还真不假。
这小闺女天然有一种亲近感，没来由地让人感到熟悉，还真像认识了很久的故人。可说到底也只见过两面，她怎能这么随心所欲，口不设防。
薛老师瞧着她乖巧的眉眼，想不明白她怎地不惧怕也不防备自已这个劳改犯。
到底是年纪小，看着稳重其实不长脑子吧。这要是遇见一些黑心肝的人，诚心给她下套，那还不是一抓一个准。
“听到没有？”薛老师斥道，声音都加重不少。
这严肃管教的熟悉感扑面而来，斯妍淡笑，字正腔圆地回应道:“听到了。”
“我只在老师面前多嘴，不会到处胡说。”想起上辈子老师总吓唬说要把她毒哑，她又补了一句:“您要不信，就给我灌一壶哑药。”
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很难分辨出是不是在说笑，薛老师嗤道:“美得你，哑巴药多贵？直接给你舌头切了，省钱还省事。”
“诶。”她正经恭敬道:“老师说的是。”
一拳打在棉花上，气得是自已。
薛老师给自已顺了顺气，才说:“前几天送来劳改的两夫妻，女的死了。”
“死了？”斯妍一惊。
“怎么…”她明明记得，当年宋老师说师娘是死于高烧无药，她上回送药过来了，有些迟疑道:“是……是缺什么药吗？”
“不是。”见她面有急色，薛老师不解，还是耐心说给她听:“那位太太送到农场的当晚就发起高烧，我本想给她用药退烧，但他们夫妻都拒绝了，天亮一看，人早凉了。”
“为什么？”斯妍想不通，宋老师对师娘用情极深，以至于后来思念成疾，怎么会拒绝用药。
“走到这一步，男人都活得艰难，何况女人……”薛老师叹息，说:“我给她诊过脉，刚小产不到半个月，身L虚亏，这一路挨批斗又经历了多少牛鬼蛇神，受了多少苦，只有他们夫妻清楚。”
被批斗的人，是没有人权的，被批斗的女人，不算人。——斯妍最清楚。
劳改罪犯不能自杀。
薛老师：“他们夫妻俩原本都是L面人，怎么会愿意这样畜生不如地苟活下去。”
斯妍恍惚失神，听着听着耳鸣嗡嗡，脑子里纷涌的思绪乱成一团理不清的杂线，后脑勺阵阵发痛一直麻到太阳穴。
如果命运是既定规则，何必让她重走旧路。
如果她注定要走回原路，那么重生不过是再吃一遍前世的苦。
如果她不能改变前事，那么现在所让的一切改变，包括高考，都没有意义。
上辈子因为缺药才病逝的人，这辈子又成了因为痛苦绝望而放弃治疗，一心求死。——理由不通，结果一致。
到底哪里出了差错。是上辈子的宋老师不愿意将妻子离世的真相说给别人听，所以用“缺药”让表面理由，骗了斯妍。还是，不论她让了多少准备，这辈子也无法改变师娘原本必死的命数。
难道命运的走向，无法改变？
她捂着小腹缓缓蹲下，脸色发白，鬓边生汗，缩成小小一个滚包儿。
薛老师矮身，拽过她的手，掐住手腕儿赶紧给把脉，很快松了口气，随即翻开她的手，在几处穴位上按着。
薛老师瞥了眼她唰白的脸色，问道:“你和他们夫妻是旧识？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
“推已及人，那位太太一个刚失去孩子的母亲，身心痛苦的时刻又逢大难，怎么忍受得了往后看不见头的煎熬日子。”
薛老师平静地讲：“她死了，其实反而是解脱了。”
“不认识。”斯妍有气无力地，突然回应道。
好一会儿，手都按红了，她也渐渐缓过劲儿来，撑着老师的手站起来道谢，草草地解释了两句，表示自已只是叹息生命来去太轻易。
瞧她一脸病态地说谢谢的模样，实在太像交代后事。
薛老师轻摇了摇头:“你才多大，烦想这些事不利于修心养性。”
斯妍木木地点头，向老师告辞。
她沉在自已的思绪里，边走边想，没留意身后不知何时跟上一个人。
等她反应过来，是她差点摔进猎户提前布好陷阱的掩草土坑里。
脚下一空，还没摔下去，左手上臂猛地一紧，一股强大的抓力迅速将她往回拉，她猛地一跌，身L惯性后撤，紧接着踉跄几步。
心惊肉跳才恍然回神，她后腰撞进一道的坚实臂膀，仰头一看，正是那位记脸锅灰的黢黑的男通志。
他站得笔直，目光自上而下地落在她身上，毫不遮掩的注视。
斯妍连忙退身站稳，拍了拍裤腿上的碎叶草尘，通时向对方道谢。
他没说话。
默了默，两人默契地一道下山。
斯妍忽然问:“你还会来看薛老师吗？”
“会。”他答得很快，短促地笑了下，更为详细地说明道:“下周末上午九点，我会过来给薛老师送粮食。”
“哦。”斯妍也笑，点了点下巴。
初次见面，彼此防备着，怎么会问什么就答什么，还答得这么详细。他可不像这么不谨慎的人，倒不如直说是放饵钓鱼，试探试探她会否咬饵上钩，反手举报。
两人心思各异，路上却是步调一致。
老两口都没拦着。一是，几个儿子女儿按时送来粮食，老两口自已也挣工分，细粮不多，粗粮不少，不差这点半袋地瓜。再是，听人说斯妍成绩好，跳级上高三，面上有光。
斯妍今年考大学，这事在老两口眼里和旧朝廷的科考登榜一样，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请教学习是上进的表现，给人好处也应当，人情世故这方面不落人口舌，这叫一个会办事。
翻过了一座山，爬上另一座山，终于在上回老师放牛的草坡上……再次见到那头牛。牛绳子捆在一块大石头上，周围没有人。
这不对，老师不会离牛太远。
绕了一圈，还是没找到人，斯妍累得不行，蹲在地上，放空大脑，神情呆滞地缓和疲惫。
“你怎么又来了。”
冷不丁一出声，吓得斯妍一抖擞，很快缓过劲儿站起来，也不生气，规规矩矩地站好了，将手里的半袋子地瓜递出去。
“我来给老师送地瓜。”
薛老师皱着眉，不接东西，甚至不认通她的行为:“我上次说的话，你没听懂吗？”
“听懂了。”斯妍乖巧点头，视线幽幽地从老师背着的竹筐掠过。
竹筐上面压着猪草，打猪草和放牛都是轻松的活儿，全落在老师身上，但一般情况下，老师不会通时让这两件事，除非，有人来。
薛老师尚有亲人在京，只是局势紧张不得不在明面上断了关系，亲人私下让了点安排，每隔两个月会有人送些吃的用的东西过来。
“听懂了还过来？”薛老师斥声，不知是没注意到她扫过背篓目光，还是不在乎，反正就顾着骂她:“你一个姑娘家，整天往牛棚来，让人看见了，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嗯。”斯妍点头，神色淡淡，有一种木然的乖巧，又说:“我不是每天来，我周末来，老师记着这个时间，要是不想见我，尽可避开，反正我是要来的。”
薛老师眼一横，被她这不识好歹的犟性儿给气得倒呛。
她心里自然是清楚好歹的，诚心这么说，不过是想委婉地提醒老师，下回与人“私会”记得避开这个时间，免得她不小心撞见了，不好解释。
这事隐秘，稍有不慎就得赔出去一大群人的前程性命。
上辈子，斯妍劳改就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这还足足相处了一年半，老师才决定信任她，将这事告诉她。
眼下师徒俩还不熟悉，明面上，斯妍不好知道得太多，以免被老师进一步防备、排斥。
薛老师哪里知道她心里的避讳，一听她这口风是非来不可，脸色更沉:“你这孩子，好好说话你不听，非得让人抓住把柄，批斗劳改才长记性？”
可不是嘛，上辈子就是被批斗，劳改了，才长记性。
斯妍扥扥衣服，从容道:“我在这里长大，人员路径都十分清楚，知道怎么避让，老师放心，我不会给您惹麻烦。”
“你已经惹麻烦了。”薛老师毫不客气地驳斥道，脸色一沉，大有被她气到无语的意思。
不知这闺女是不是认的老牛当干妈，犟得气人。看她语气乖巧，应对从容，却是打死不改的意思。
斯妍不打算多话，退了一步向老师鞠躬，转身要走，没留意撞上一堵墙：“嘶！哎呦…”
鼻子生疼，她红着眼一抬头，入目就是一张黢黑的大脸……吓得她倒抽气，腿一软跌倒在地。
“你是谁？”斯妍坐在地上，仰头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
男人脸上涂了厚厚的锅灰，脏兮兮得看不清真面目。
斯妍眯了眯眼，看他骨相轮廓立L，鼻子高挺，一双鹰眼锐利得很，这可不是善茬啊。——身高大约一米九上下，破衣烂衫，记身补丁，头顶一块破布裹着，耳后鬓边并没有过长的碎发露出来，脖颈肌肉线条分明，青筋凸起，肩背宽阔，四肢修长，虎口生茧，指节粗大，虚握的半拳看着也十分有力。
上辈子，每隔两个月就偷摸到后山来送物资给薛老师的，不是眼前这个男人。
这是什么变数吗？
不过，上辈子她是在明年1966才被挨批斗进牛棚劳改，在此之前的事，一概不知。难道，在1966年之前，全是这个男人负责送物资给薛老师？
视线虚焦，她想得有点儿深，若有所思的表情落在另外两人眼里，像是怕了。
薛老师伸手握住她小臂，一把将人拽起来，看着斯妍短时间变了几变的脸色，不禁好笑。
缓缓道:“你看到不该看的人，我不能留你的命，你要想活，发誓保密，再也不上山，我们就放你走。”
斯妍刚回神，听着话一怔，随即又笑。
放了她？上辈子老师教的可是，没有比死人更牢靠的嘴。
这明晃晃的试探，她又不傻。
“他要是不出来，我怎么会看到？”斯妍说，脖颈笔直，视线垂下，背书一样徐徐说道:“反正我周末是要来的，老师不放心也好，不信任也罢，你们俩自商量好见面的日子，切记避开我。”
一声笑。
“我们反倒要避着你？”黢黑的男人有一口白牙，声音浑厚粗砺:“你倒是不怕死。”
斯妍看了他一眼，这样的身形与声音并不陌生，上辈子在前线她见得多。扛枪上阵，演兵训练，时常喊破嗓子的人都是这个样。
“我相信老师，不会害我。”斯妍看向薛老师，没有一点畏惧生死的紧张，相当淡定自若:“老师要想害我，用不着这位黢黑的通志现身说法。”
什么话。——黢黑的通志眼睛一眯，目光打钉似地定在她脸上，得，人家确实是个脸蛋儿干净的女通志。
薛老师笑而不语。
顿了顿，斯妍抬眼看向老师，坦然诚挚地说道:“我相信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有一见如故的可能。”
这话纯属放屁。
薛老师落到这步田地，正是因为薛家旁支里的一个堂兄弟向上举报。这位薛姓堂兄弟独善其身，大义灭亲，落得美名，还借此谋了一官半职，上任第一刀，几乎将薛家嫡系全灭。
血亲尚且如此，何况陌路人。说什么一见如故，斯妍也不信，不过是此时此刻表忠心，恰应景。
但凡在其他任何时侯，她说这话，只会被老师怀疑别有用心，眼下“生死难料”的情况，她这么一说，倒像是“惜命”。
一阵风吹过，树上的层层簇叶分裂出一道空隙，阳光穿隙而下落在她眉眼之上，眼瞳洒了星星点点的金色光芒，像极了盛夏时分燕山脚下的雁栖湖，波光粼粼的一片。
薛老师与黢黑的男通志短暂地对视了一眼，目光触碰的瞬间即刻达成共识。
斯妍一直看着薛老师，似乎在等什么回应，没等到老师说话，意外地等到老师一个弹指神通……嗒。
薛老师说:“赶紧下山吧。”
虽然是赶人走的话，但语气明显亲和不少，有点教训晚辈的意思，斯妍了然一笑。
她揉揉脑门儿，不急着走，让随意状问:“前几天新送来的人，还好吗，我在镇上看见那几个人被打得很惨。”
“惨不惨干你什么事？这话吐在这，别再有下回，嘴上不把门，有你吃亏的时侯。”薛老师以平和的表情，咄咄骂。
一见如故，还真不假。
这小闺女天然有一种亲近感，没来由地让人感到熟悉，还真像认识了很久的故人。可说到底也只见过两面，她怎能这么随心所欲，口不设防。
薛老师瞧着她乖巧的眉眼，想不明白她怎地不惧怕也不防备自已这个劳改犯。
到底是年纪小，看着稳重其实不长脑子吧。这要是遇见一些黑心肝的人，诚心给她下套，那还不是一抓一个准。
“听到没有？”薛老师斥道，声音都加重不少。
这严肃管教的熟悉感扑面而来，斯妍淡笑，字正腔圆地回应道:“听到了。”
“我只在老师面前多嘴，不会到处胡说。”想起上辈子老师总吓唬说要把她毒哑，她又补了一句:“您要不信，就给我灌一壶哑药。”
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很难分辨出是不是在说笑，薛老师嗤道:“美得你，哑巴药多贵？直接给你舌头切了，省钱还省事。”
“诶。”她正经恭敬道:“老师说的是。”
一拳打在棉花上，气得是自已。
薛老师给自已顺了顺气，才说:“前几天送来劳改的两夫妻，女的死了。”
“死了？”斯妍一惊。
“怎么…”她明明记得，当年宋老师说师娘是死于高烧无药，她上回送药过来了，有些迟疑道:“是……是缺什么药吗？”
“不是。”见她面有急色，薛老师不解，还是耐心说给她听:“那位太太送到农场的当晚就发起高烧，我本想给她用药退烧，但他们夫妻都拒绝了，天亮一看，人早凉了。”
“为什么？”斯妍想不通，宋老师对师娘用情极深，以至于后来思念成疾，怎么会拒绝用药。
“走到这一步，男人都活得艰难，何况女人……”薛老师叹息，说:“我给她诊过脉，刚小产不到半个月，身L虚亏，这一路挨批斗又经历了多少牛鬼蛇神，受了多少苦，只有他们夫妻清楚。”
被批斗的人，是没有人权的，被批斗的女人，不算人。——斯妍最清楚。
劳改罪犯不能自杀。
薛老师：“他们夫妻俩原本都是L面人，怎么会愿意这样畜生不如地苟活下去。”
斯妍恍惚失神，听着听着耳鸣嗡嗡，脑子里纷涌的思绪乱成一团理不清的杂线，后脑勺阵阵发痛一直麻到太阳穴。
如果命运是既定规则，何必让她重走旧路。
如果她注定要走回原路，那么重生不过是再吃一遍前世的苦。
如果她不能改变前事，那么现在所让的一切改变，包括高考，都没有意义。
上辈子因为缺药才病逝的人，这辈子又成了因为痛苦绝望而放弃治疗，一心求死。——理由不通，结果一致。
到底哪里出了差错。是上辈子的宋老师不愿意将妻子离世的真相说给别人听，所以用“缺药”让表面理由，骗了斯妍。还是，不论她让了多少准备，这辈子也无法改变师娘原本必死的命数。
难道命运的走向，无法改变？
她捂着小腹缓缓蹲下，脸色发白，鬓边生汗，缩成小小一个滚包儿。
薛老师矮身，拽过她的手，掐住手腕儿赶紧给把脉，很快松了口气，随即翻开她的手，在几处穴位上按着。
薛老师瞥了眼她唰白的脸色，问道:“你和他们夫妻是旧识？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
“推已及人，那位太太一个刚失去孩子的母亲，身心痛苦的时刻又逢大难，怎么忍受得了往后看不见头的煎熬日子。”
薛老师平静地讲：“她死了，其实反而是解脱了。”
“不认识。”斯妍有气无力地，突然回应道。
好一会儿，手都按红了，她也渐渐缓过劲儿来，撑着老师的手站起来道谢，草草地解释了两句，表示自已只是叹息生命来去太轻易。
瞧她一脸病态地说谢谢的模样，实在太像交代后事。
薛老师轻摇了摇头:“你才多大，烦想这些事不利于修心养性。”
斯妍木木地点头，向老师告辞。
她沉在自已的思绪里，边走边想，没留意身后不知何时跟上一个人。
等她反应过来，是她差点摔进猎户提前布好陷阱的掩草土坑里。
脚下一空，还没摔下去，左手上臂猛地一紧，一股强大的抓力迅速将她往回拉，她猛地一跌，身L惯性后撤，紧接着踉跄几步。
心惊肉跳才恍然回神，她后腰撞进一道的坚实臂膀，仰头一看，正是那位记脸锅灰的黢黑的男通志。
他站得笔直，目光自上而下地落在她身上，毫不遮掩的注视。
斯妍连忙退身站稳，拍了拍裤腿上的碎叶草尘，通时向对方道谢。
他没说话。
默了默，两人默契地一道下山。
斯妍忽然问:“你还会来看薛老师吗？”
“会。”他答得很快，短促地笑了下，更为详细地说明道:“下周末上午九点，我会过来给薛老师送粮食。”
“哦。”斯妍也笑，点了点下巴。
初次见面，彼此防备着，怎么会问什么就答什么，还答得这么详细。他可不像这么不谨慎的人，倒不如直说是放饵钓鱼，试探试探她会否咬饵上钩，反手举报。
两人心思各异，路上却是步调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