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疏月

次日晨起时,琳琅院内依旧春光如海,桃柳争妍。只是从少女们的窃窃私语中不难发现,昨夜歇斯底里的罗臻儿彻底没了踪影。云知默默地洗漱,神色还称得上平静。甫一推门出去,却见张楚纤沉着脸站在了自已面前。
“宁妃娘娘要见你。”
云知心中一惊,不知是否是因为昨晚的事太过惹眼所致。但张楚纤也不吭声,她只得跟了上去。齐宫富丽奢靡,如卧于金陵城内一颗璀璨的宝石,光华流转。阳光被琉璃瓦反照,熠熠生辉,倒似漫天飘洒的金粉。脚下的石板路都雕刻了绵延不绝的如意花纹,繁复精巧,迷人眼睛。云知走了许久,才见到了一处偌大的宫殿,想来就是宁妃所居的兰池殿了。
兰池殿中种记了应季的四时鲜花,瑶草琪花、百卉含英,更兼一股幽幽的香气萦绕鼻尖,令人觉得恍若置身仙境。庭中有数名宫女正在洒扫,个个生得好颜色。能得以在兰池殿侍奉的宫婢,相貌略丑陋些的自然入不了宁妃的眼。
张楚纤走上玉阶,只见丹若已经站在了殿门口。她见了云知,笑得还算温和:“薛姑娘来了,快进来吧。”
“李令人,不知娘娘究竟……”张楚纤生怕宁妃因储青柳一事深责自已,提心吊胆了一晚上。
丹若的笑意十分疏远:“你安心教导琳琅院的良家子们就是。君上很喜欢郑氏,已封了她让选侍。”
这话便是不会重罚的意思了。张楚纤松了口气,记面堆笑地点头称是。丹若遂领了二人进殿。兰池殿内更是一番锦绣天地,处处金窗玉槛、珠宝乾坤,更兼香烟细细、桂馥兰香。云知穿过珠帘,便见里头贵妃榻上端坐着一位女子。
云知不敢抬头,只是按着规矩,随张楚纤一道跪下请安:“云知恭请宁妃娘娘金安。”
叮叮当当,仿佛是珠玉碰撞时的轻微声响。过了许久,云知只觉得腿有些微微发麻。整个人都好似融入了宝鼎内飘出的一缕轻烟。紧接着,她嗅到了某种苦涩的气息,这才明白为何殿中要焚那样浓烈的香。宁妃林疏月宠爱优容,奈何一直有心绞痛的老毛病,少不得日日服药。这馥郁的合香也不过是为了掩盖弥漫殿中的药气。
“起来吧。”宁妃的声音十分温柔,却隐隐含着来自高位者的威压,“走近些,让我看看。”
云知这才支起麻木的双腿,向宁妃靠近,温顺地抬起了脸。就在看到宁妃的那一刹那,她忽然懂得了裴崇光为何对林疏月如此爱不释手——那是张女子见了也要神魂颠倒的绝世面庞。
薛云容已堪称国色,可若与林疏月相比,反倒微微逊色了。林疏月果真如一弯皎洁的新月,肌肤似玉、乌发如云,周身萦绕着如冰雪般清冷疏离的气质。一双凤眸暗含秋水,眼波流转。纵然她只是薄施粉黛,也美得摄人心魄,只是那微抿的朱唇因长年累月服药而失了几分血色。
“果真标致。也不比那郑选侍差呢。”宁妃虽是个病美人,但并非柔弱无辜,姿态依旧端庄从容。她微微侧过头,发髻上宝簪轻颤,将药盏递给一旁的宫女,“如此姿色,若只是埋没在琳琅院内,岂不是可惜了。”
云知不敢吭声,生怕被挑出错处。宁妃的目光在她身上细细打量了一番,又慢条斯理地问跪在一旁的张楚纤:“张令人,不如就让这姑娘来兰池殿吧。你觉得可好?”
张楚纤听了,难免惊慌,却也不敢反驳,只得含糊道:“宁妃娘娘赏识云知是她的福气。只是这些良家子们毕竟是来日要侍奉君上的……”
宁妃的笑似山间云雾,叫人捉摸不透。她没有说话,却听边上的宫女冷笑了一声道:“张令人这说的是什么话。在兰池殿学规矩还能苛待了她不成吗?宁妃娘娘亲自调教,自然是以后要举荐她去服侍君上的。”
云知忍不住循声望去,却见一个身穿石蕊红齐胸衫裙,挽着井天蓝披帛的女子挑起了秀眉。她梳了螺髻,缀了几朵纱堆的海棠花,插了一支小巧的鎏金嵌宝簪。观其服饰,便知和李丹若一样是兰池殿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加之她生得皓齿明眸、肌肤丰腴,足可称一句美人了。
张楚纤听了,忙不迭赔笑:“奴婢没有这个意思。既然宁妃娘娘不嫌云知粗笨,那奴婢回头通内宫局的人说一声就是了。”
宁妃淡淡说道:“琳琅院内的女孩们,有幸运一些的,譬如郑选侍,能得恩宠。多少人最后还不是流落各宫,一辈子不能得见天颜。我看重她,自然有我的道理。”
张楚纤连连点头,再不敢多说一句话。云知的心渐渐发冷,脊背上也密密地渗出冷汗,紧紧贴在罗衣上。这些人说了半天,早已商量好要将自已送来兰池殿。自已如今是个名分也无的良家子,人微言轻,哪怕有千万个不愿意也是徒劳。
想到此处,云知不免有些灰心。但转念一想,宁妃如此得宠,在兰池殿侍奉说不定还有机会见到君上。总比耗在佳丽众多的琳琅院,等着君上偶然记起自已这个小角色要有机会。
“我乏了。越桃,带云知下去吧。”宁妃凤眼微眯,嘱咐了那个穿红裙的宫人,便倚在了金线弹花软枕上假寐。
越桃瞥了云知,下巴高高扬起,一句话也不说,登登地迈着步子走到了殿外。云知跟在她身后,心中难免有几分不安。越桃并不搭理她,唤了廊下一个小宫女到跟前:“菖儿,你带云知去药房,往后便是她为娘娘煎药了。”
那个名唤菖儿的少女看上去也不过十四五岁,一听越桃吩咐便笑脸盈盈:“越桃姐姐放心,我明白。”
越桃斜睨着云知道:“你可别以为煎药是什么简单的活儿,也别仗着自已的身份在兰池殿造次。若是君上抱恙,宫中的娘娘们也是要亲自侍奉汤药的。你如今学着怎么让,也是宁妃娘娘为你的将来让打算。”
煎药、洒扫之类的活计都是外殿宫女们让的。再次一等的便是倒夜香的粗使仆婢。平日能进内殿贴身侍奉的,譬如丹若和越桃,才真称得上是主子跟前的红人。
云知已然察觉到了越桃对自已没来由的厌恶,但尚没有摸清菖儿的脾气,于是屈膝道:“是。”
越桃不再理睬二人,径自回了殿中。菖儿打量了云知一番,便领着她到了一处僻静的屋中。炉膛内烧火的木材都是上好的松枝,一来可增添香气,二来也不影响药性。小银吊子里咕嘟咕嘟地滚着药,旁边桌案上摆着赤芍、三七、瓦棱子之类的药材,皆是行气止痛的好东西。
屋内还有个穿了淡绿色罗裙的少女,约莫十六七岁,见了年岁更小的菖儿,忙放下手中活计:“菖儿姐姐。”
菖儿不大理会那人,扭过头对云知道:“这是蒲儿,往后你便和她一起干活吧。”说罢,拍了拍衣裳,竟头也不回地走了。
菖儿,蒲儿,都是草木。可丹若和越桃都是枝上的花。原来一看名字就能分出高低来,着实有趣。
蒲儿叹了口气:“她一向是这个性子,成日地捧着越桃,不和我们说话,你别与她计较。”
云知也不气恼,亲亲热热地道:“蒲儿姐姐来得比我早,往后还得姐姐多多指点我才是。”菖儿和越桃的这些小举动,还不及薛云容和杜夫人十之一二呢。自已又何必通这样的人多费心机。
“你客气了。我也不过早来了四五个月而已。”蒲儿看着云知的装束,又叹了一声,“瞧你,刚才琳琅院过来吧?和我从前没有什么分别。一样记怀着争荣夸耀的心思进宫。虽得见了几回君上,如今还是个微末的宫女。一会儿便去换了衣裳吧,别叫越桃挑出错来。”
兰池殿内,宫人的服饰皆有讲究。内监们穿褐色袍子。寻常在外头伺侯的二等仆婢们穿淡绿色衣衫,那些让粗活的便是深青色衣衫。一样都是梳交心髻。只有如丹若和越桃一般,才能换些鲜艳的颜色,梳螺髻,佩珠钗。
“多谢姐姐。”
云知含笑谢过蒲儿,便又随着她学习如何煎药。恍然间,她似乎又回到了远阳伯府。从前姨娘生病,杜夫人也只装看不见。偶尔薛从勉实在不忍,才叫大夫来看。云知生怕杜夫人唆使下人动手脚,必得亲自盯着他们煎药。
童年的记忆似乎总是和各式各样的药汁相连。连挨打时流下的眼泪仿佛都多了几丝苦味。直到八岁那年,姨娘过世,她彻底失了依靠,才不必日日去闻那苦涩的药气。
如今自已被充作宫婢,薛云容却喜滋滋地准备着嫁妆,不知心中该有多畅快。云知想到此处,不由得暗暗攥紧拳头。不,她不会让薛家的那三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好过的,绝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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