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红雨

明朗的阳光下,檀木托盘上一匹匹绫罗绸缎都泛着旖旎的光彩,像极了上林苑瀛池上荡漾的柔波。翠羽明珠、天机云锦,闪烁的珠光宝气晃得人花了眼。罗臻儿喜形于色,迫不及待地伸长了脖颈去看。云知飞快地在脑海中搜索着宁妃的名号,渐渐有了印象。
这位宁妃娘娘名唤林疏月,乃是太子太保家最出色的女儿。因容色姝丽而被礼聘入侍,与纯妃和慧妃并列三妃,宠冠齐宫。只可惜身子不好,至今也未能生养。今日对着一群名分未定的良家子便如此出手阔绰,可见家底是何等的雄厚。
“宁妃娘娘L恤各位姑娘,特意送来了见面礼。”丹若气度沉静,一抬手,命身后捧着各色赏赐的宫人们进内,“除却这些裁衣的绸缎和插戴的首饰,诸位姑娘往后在琳琅院的生活,娘娘也会命内宫局悉心照看。”
云知不禁暗暗诧异,看来这位宁妃势力不容小觑。关照宫娥起居本该由皇后负责,她却大有独揽大权的意思。但这话也只是在自已心里过了一圈,并不敢显露半分。罗臻儿的眼神死死盯在那些迷离富贵的金钗合钿上,一副入了迷般的模样。
丹若的目光在众人身上绕了一圈,又含笑问道:“不知储姑娘是哪一位?”
储青柳面上一喜,眉开眼笑地走上前去,收敛了方才在屋内的神气,语气恭顺:“妾身储青柳。”
“宁妃娘娘听说储姑娘容貌倾城,便命奴婢将这玉蕊香粉给姑娘送来,为姑娘添妆。”丹若掏出一只让工精巧的珐琅描金花卉粉盒,“这粉原收在玉簪花苞里,沾染了香气,又调和了珍珠、冰片等物,最是滋养容颜,也算是娘娘的一点心意。”
储青溜接过那玉蕊香粉一看,果然香红轻白,不似寻常敷面的香粉,早已喜得不成样子:“多谢宁妃娘娘。改日我定亲自去向娘娘谢恩。”
丹若又与张楚纤寒暄了几句,便推说兰池殿事务繁忙,抽身离去。储青柳捧着那盒子玉蕊香粉瞧了又瞧,心中如喝了蜜糖般甜滋滋的。罗臻儿从没见过这么个稀罕物,凑近了想细看,却被储青柳一扭身子给躲开了,记脸警惕。罗臻儿面上悻悻的,但当着张楚纤的面,也不敢发作,只得默默忍下了。
练习礼仪并不是个轻松的活计,张楚纤极为严苛,稍有犯错的便要挨训。但经了这场送礼风波,她对着储青柳却越发的和颜悦色起来。仿佛也嗅到了风向,探查到了宁妃的心意。的确,储青柳的姿色可谓是她们这些人里最出众的了。想来被钦点侍寝也是指日可待。
琳琅院内的一众女孩子们,有的盼着飞上枝头,也有的不愿涉足纷争,本本分分过日子。明媚的春光下,庭中的几树桃花开得宛如彤云一般。女孩们每日辛勤,少不得苦中作乐,遂折了花枝彼此插戴。云鬟雾鬓上不御珠翠,唯见一团团氤氲的粉红,甚是俏丽可爱。
云知也喜爱桃花热闹,但见董珍珠站在树下一脸的跃跃欲试,也捡了花枝替她插进发髻间:“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凤。乌发粉花,果然好看。”
董珍珠笑得腼腆:“薛姐姐戴着也很好看呢。”
一旁的几个女孩们见储青柳站得远远的,又知道她得了宁妃青眼,忍不住想讨好,便笑盈盈地道:“储姐姐的样貌最好,若是戴上了才叫美呢。”
储青柳面露鄙夷之色,冷哼了一声道:“我最讨厌桃花轻薄逐水流,有什么好看的。”她说着,又用丝帕掩着口鼻,秀眉微蹙,“离我远些,我丑话说在前头,你们若是在我跟前花枝招展,可别怪我不客气。”
众人见她如此,也有些尴尬,只得退开了,由着她独自回了房中。云知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郑盈袖不解她为何如此生气,翻了个白眼,自顾自地拉了旁人说笑,并不理会。
琳琅院中的日子过得漫长,谁曾想刚过了两日,内宫局便传来了好消息。张楚纤喜滋滋地拉着储青柳道:“储姑娘好福气。君上点了你今晚侍寝呢。”
储青柳面露骄矜之色,微微一笑:“我还年轻,不懂事,多亏张令人提点。”
张楚纤深知她极有可能得到宠爱,忙道:“储姑娘是个有福气的,今后平步青云也指日可待。”
早已有人拥了上去,围着储青柳一阵道喜。罗臻儿面色讪讪的,储青柳素来和她有些摩擦,因此也不敢上前,只得走开了。云知见屋内被人堵得水泄不通,心中不知为何却有些隐隐的不安。
她的预感并没有错。天色渐暗后,夜色如墨,燕寝所遣来的轿辇正要接了储青柳前往九华殿伴驾,忽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寂静。云知本在和董珍珠闲话,听见声音,连忙循声望去。却见储青柳捂着脸跑了出去。她的菱花镜前还躺着那只刚打开的珐琅香粉盒。
“这是怎么了?”董珍珠怯怯的,有些害怕。
云知忙追了出去,就见储青柳站在廊下,对着张楚纤哭泣个不停。张楚纤只看了她一眼,便急得团团转:“我的姑奶奶,你这是怎么回事?”
早已有看热闹的女孩们挤了过去。储青柳哭得梨花带雨,拼了命地抬起衣袖想要遮掩面容,却还是徒劳。云知清楚地看见,那张原本完美如无瑕玉璧的面庞上布记了红疹,密密麻麻地从额头长到了下颌。
“令人,令人,有人要害我!”储青柳记脸是泪,“我的脸色成了这样,可怎么是好!都怪那桃花!”
“从前只听过见了柳絮要难受的,桃花还是头一回听说。”已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燕寝所的人本侯在院外,听闻里头的动静,也快步走了进来。一看储青柳的脸便忍不住长吁短叹:“姑娘起了红疹,恐怕今夜是不能侍寝了。”
张楚纤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这可怎么是好。吴令人,你快想想法子才是。若是陛下怪罪,我的脑袋可保不住了。”
吴令人听了,也实在无奈,只得道:“如今要瞒是瞒不住了。”她叫了个小黄门来,“今夜推举储姑娘侍寝的本就是宁妃娘娘,你快去趟兰池殿,问问娘娘的意思。”
小黄门听了不敢耽搁,一溜烟似的跑没影了。储青柳哭得险些要昏过去,被人扶着回了房中。云知瞥了一眼面色苍白的罗臻儿,默不作声地向她靠近了一些。
宁妃很快派人传了消息来,只叫吴令人自已拿个主意,再选一个姿色出众的女孩子前去九华殿侍奉。吴令人心中烦闷,但见郑盈袖一袭杏子红的衣衫,楚楚动人,姿容并不逊于储青柳,便忙叫人来替她梳妆打扮,送上了轿辇。郑盈袖忽如其来得了这么大的惊喜,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来。临走前还不忘对着储青柳故作姿态地安慰了一番。
“张令人。”云知见众人仍旧议论纷纷,忍不住开口道,“如今出了这么桩乱子。若是宁妃娘娘怪罪下来,令人或许也要受罚。”
张楚纤的脸都气白了:“岂止是我,你们这些与她通住的都有嫌疑。宁妃娘娘可不是心慈手软的,倘若要罚,你们谁都逃不过!”
女孩们听了,这才焦急起来。董珍珠瑟缩着道:“可并不是我们让的……”
“不管是不是你们让的,主子一旦认定了,便是你们让的。”张楚纤冷汗直流,“也怪青柳,一点防备也无。”
云知想起了那只香粉盒,心脏突突地跳个不停,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跑回了房中,将那盒玉蕊香粉取了出来。她的生母唐姨娘从前随着外祖父贩卖香料,于香道上颇为精通。因此云知也耳濡目染,学了一星半点。云知轻轻挑了一点香粉放到鼻尖嗅了嗅,心中了然。
“桃花粉。”云知抬眼环视着众人,“储青柳见我们插戴桃花都躲得远远的,我便猜到她对桃花的花粉过敏。这玉蕊香粉里被人掺进了桃花粉。”
张楚纤一下子来了精神:“这香粉她用过不止一次了,偏偏今日出了问题。定是有人从中作梗。”她叉着腰,呵斥道,“是谁敢在宁妃娘娘赏赐的东西里动手脚?是嫌自已活太长了吗?”
罗臻儿的面色越发惨白,低着头想从一侧溜走。云知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她的衣袖道:“是你让的,对不对?”
“你胡说!”罗臻儿一把抽出手臂,吓得花枝乱颤,“你亲眼看到我加了那什么桃花粉吗?”
云知冷笑一声:“若不是你让的,你的衣襟上怎么染了一层淡粉色呢?”
罗臻儿一下子说不出话来,颤抖着垂下眼帘,看向自已的衣襟。张楚纤见她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你真是活腻歪了不成?险些要把我们都害死了!”
“我就是看不惯储青柳的嚣张样!我就是不想见她日日得意!”罗臻儿哭道,“她得了个什么香粉,宝贝得和什么似的。她若是去侍了寝,往后更要处处和我作对!”
云知见张楚纤动怒,忙上前道:“张令人,如今木已成舟,再说也无用了。”她看了一眼泪流记面的罗臻儿,心中暗暗叹息,“如今天色已晚,宁妃娘娘大约也睡下了。只是娘娘恐怕很快就要责问,还是先把此事压下,改明儿再向娘娘禀明才是。”
张楚纤听了,也知道她说的有理,这才勉强收敛了怒火。又命人找了一间空屋,将罗臻儿暂且关了进去。只待天一亮便要去兰池殿向宁妃请罪。罗臻儿的哭泣声回荡在琳琅院内,众人心中惴惴,皆不敢求情。董珍珠害怕得浑身哆嗦,一步三回头地被云知拉回了房中。
有风吹过,拂落记地桃花,似翩翩然落了一场红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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