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入侍

元明十八年的四月,金陵的天气晴朗却又分外寒冷,记载着妙龄少女们的马车轱辘辘驶进了皇城。薛云知随着众人排成一列,默不作声地走在队伍后头,手心还火辣辣地泛着疼——入宫前,她狠狠地扇了嫡姐薛云容一巴掌。
入侍内闱大抵是天下女子的诉求,可换作此时此刻的东齐,却未必如是。人人都知道东齐国君裴崇光生性好色,广纳嫔御。她们这些因着样貌,因着声名入选的,明面上是充作女官,实际上不过是成了宫墙上的一抹朱砂。好运些的尚能混成个宝林、选侍之流,大部分的不过是泯然于三千粉黛之中,一辈子都要无名无分,困守宫禁之中。
因此当嫡母拉着父亲来游说云知替嫡姐入宫时,她几乎下意识地就要回绝。杜夫人拉着父亲的衣袖,哭得涕泪横流:“老爷,容儿早已许了少府监苏家的大公子,如今要被选入宫中,成什么事呀?”
薛从勉一向惧内,闻言也是长吁短叹:“是,是,云容已定了亲,自然反悔不得。云知,她是你的亲姐姐,你替她去了也好。”
云知尚未开口,杜夫人便急忙道:“云知,入宫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你若是得了君上宠爱,平步青云,今后便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那还请母亲到君上跟前毛遂自荐,侍奉左右吧。”云知不曾抬眼看二人,只是用香箸闲闲地拨弄着香灰,语气真诚得近乎嘲讽。
杜夫人听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被薛从勉拦着才忍下了气:“云知,你这便是气话了。”她见云知岿然不动,又含着眼泪向薛从勉道,“老爷,云知虽不是我亲生的,可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又能怎么办?若是我即刻吊死了才能成全她们两个,我也情愿了!”
云知颇觉得好笑,心中不屑:“母亲,玉茗院的横梁不结实,前儿下大雨险些被冲垮了。您还是回常熙堂吊脖子去吧。”
“云知!”薛从勉听她说得越发刻薄,面子上更加过不去,“不管怎么说,你长姐已被记到了内宫局的名册上。你便替你长姐去吧。”
“父亲这话说得好生轻巧。今后若被查出来薛家偷梁换柱,是要靠女儿的脑袋去顶罪,还是靠您远阳伯的虚衔去求情?”云知慢慢起身,“这可是欺君之罪。”
薛从勉的脸上渐渐渗出密密的冷汗来。他的这个远阳伯头衔也是承了父亲的余荫而得。战火纷飞的年代,时局总是动荡不安。曾官拜夏国尚书令的薛家祖父眼见东齐势大,转而投诚。夏国灭亡,并入东齐版图后,薛祖父因着从龙之功得了这么个爵位。可于朝廷之上依旧是没有半点说话的分量。
杜夫人眼见薛从勉露出犹豫之色,不由分说便跪倒在地,揪着云知的裙摆止不住地哭道:“云知,容儿可是你姐姐呀,你便替她去吧,就当母亲求你了。”
杜夫人的声声哀求灌进云知的耳中,可她只是轻轻地抽出裙摆,不动声色地退开了几步。望着薛从勉的神情,云知便知道,自已入宫已成定局。
齐国主君昏庸好色,遴选妃嫔更是懒怠亲自检阅,便命内宫局专人出宫挑选貌美的女子登记,多则上百,少则数十人,一律宣入宫中服侍。以美色享誉金陵的薛云容自然逃不过他们的法眼。可薛从勉是绝对舍不得自已那国色天香的嫡长女的。未来的少府监夫人薛云容,想来也会为他的仕途增光添彩吧。
自然了,演一出狸猫换太子不算太难。只需用些银钱疏通好内宫局即可。毕竟名册上也不曾写下薛云容的闺名,裴崇光也不曾见过她的真容。只要薛家出了人,把云知充作长女,也能蒙混过关。
作为妥协的交换,杜夫人也不再处处刁难。云知终于好吃好喝地过了小半个月。从前那般吃糠咽菜、受人冷眼的日子似是一去不返了。连云知生母唐姨娘的灵位前也多添了贡品。可薛云容仍旧横行霸道,极为厌恶自已这么个庶出的妹妹。
于是,云知在踏上马车前的一瞬间,当着众人的面,用尽浑身力气,狠狠掌掴了前来看热闹的薛云容。在对方震惊和愤怒的哭声里扬长而去。
“都站好了。”
沉稳严肃的声音一下子将云知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迈入琳琅院中的女孩们纷纷止住了话头,抬眼望向说话的宫人。那人穿着淡青色瑞花纹禙子,系了条红黄罗间色裙,臂上挽了条水蓝色的披帛。长发梳成干练的单髻,只插戴了一对银丝双蝶钗,衣饰虽简朴,可眉眼间隐隐透露出威严之色,叫人不敢肆意冒犯。
“各位姑娘们既然入了宫,往后更要注意宫中的规矩,不可如闺中一般嬉笑打闹,失了庄重。”张楚纤微微扬起下巴,审视着院中静立的十来个少女,都是这一批里资质最佳的,“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你们都要随我练习礼仪,行走坐卧处处留心。”
良家子里一个唤作郑盈袖的先按捺不住,出声问道:“待过了一个月,我们便可以侍奉君上了吗?”
张楚纤冷冷地扫了过去:“姑娘这话说得好生轻巧。能否得见天颜都是要看自已造化的。”她慢慢地在院内来回踱步,如挑选货物般打量着众人,“自然了,琳琅院从不养闲人。若是你们始终无福,便要分派去各宫的主子处侍奉了。”
“难不成我要去让宫女了?”罗臻儿听了,吓得白了脸,摆了摆她那养得细腻勻润的纤纤玉手,“我们入宫来不就是为了侍奉君上的吗?为何要去侍奉旁人?”
张楚纤冷笑了一声:“齐宫的宫娥足足有千人,光是不入流的待诏女便数不胜数。莫论是豪门之后还是平民出身,若无过人之处,君上自然不会多看。”
云知身侧站着的储青柳忙不迭笑道:“有张令人指点教导,我等不愁没有来日的。”令人,便是对宫中积年的宫女们最为尊敬的称呼了。
张楚纤似乎对她这话极为受用,面上渐渐浮现出笑意:“好了,你们去房中各自收拾东西,一会儿再来院中。”
女孩们已被料峭春风冻得有些打颤,见她终于松开,一窝蜂地涌进了房中。原本也不指望里头是银屏金屋了,可怎么也没料到竟是暗青色的纱帐,一溜空无一物的通铺。挤挨挨的房内放了两张小圆桌并几个方凳,除此之外便是两只朴素的顶箱大柜。碧瓦朱甍、琼楼金阙的齐宫里竟也有这样不起眼的宫室。
初来乍到的女孩们不说是娇生惯养多年,但从前在家中也不曾让过什么粗活,骤然见了这般景象,已有人灰了心。云知倒是还算镇定,毕竟自已的玉茗院冬凉夏暖,下雨天还要拿盆接着屋顶上渗的水。加之杜夫人和薛云容数年挫磨,早已过上了不必他人伺侯也能怡然自得的日子。
“这下倒好,过得还不如宫女呢。”郑盈袖小声嘀咕起来。
“我们先整理包袱吧。一会张令人催了可不好了。”云知说着,已占了个床位,开始埋头收拾衣物。
几人互相看了看,也知道这话说得有理,也顾不得烦心,只得各自占了床位。云知很快便理好了东西,那里头不过几件常穿戴的衣物和首饰,花不了多少时间。正当她松了口气时,忽听见一阵推搡声,忍不住抬头望去。
“闪一边去!”储青柳横眉倒竖,姣好如杏花般的面庞皱了起来,指着一个身影单薄的女孩呵斥道,“你也配占我的位子?”
董珍珠吓得几欲落泪,嗫嚅着道:“可这是我先占的……”
因着张楚纤不在,储青柳也收敛了她原本伏低作小的心,哧地笑了一声:“你占的?这上头何时写了你的名字?”
“我……”董珍珠怯怯地垂下头,像是怕极了。
储青柳见她软弱,心中更加得意。恨不得把心中的烦闷通通发泄出来:“识相的话就给我让开,少给我扮可怜。”
周围的人大都在窃窃私语,并无一个上前说话的。毕竟储青柳可谓是她们之中姿色最艳丽的一位,比起柔柔弱弱的董珍珠,来日飞上枝头的可能性也高了不少。何必要去得罪?
云知见事态不妙,忍不住皱眉。她自然不想掺和进去,可若是被张楚纤知道了,只怕记屋的人都得受罚。于是上前拉起董珍珠道:“我边上还空着,你去那儿吧。”
董珍珠见了救兵,连忙擦干了泪,轻声谢过云知后便跑开了。云知见储青柳面露骄傲之色,沾沾自喜,如见了薛云容一般,心中十分嫌弃,但面上未曾展露分毫。
少女们匆匆收拾好了东西,还没来得及喝口茶歇一歇,就又被张楚纤催着回了院中。东齐虽不如南周般终年酷热,可正午时分还是颇晒人的。云知按着规矩站在日头下,听着张楚纤絮絮叨叨地说着宫内的琐事,腿都快要僵了。
“君上命内宫局采选宫娥,乃是为了绵延后嗣。如今,君上膝下只有一位皇子和两位公主。诸位姑娘们今后若能为皇室开枝散叶,便是再好不过了。”
齐主裴崇光子嗣凋零,东齐上下人尽皆知。裴崇光八岁时被太后扶持登基,如今十八载过去,只得了皇后所生的宣王和福宁公主。再有便是已故庄妃生下的长乐公主。太后为此忧心忡忡,因而对他流连花丛,不理国事也暂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更有无稽传言说,裴崇光大约是沉溺酒色多年,身子早被掏空了。至于子嗣呢,也是有心无力。
云知盯着鞋尖上小巧的祥云纹看了半晌,不敢发出一丁点动静。董珍珠身子本就虚弱,早已有些支撑不住,额头上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云知两腿酸痛,正要试着挪动,却见自琳琅院外来了浩浩荡荡一群人。
张楚纤说得起劲,却赶忙收敛神色,含着笑亲亲热热地迎了上去,对着带头的一个宫女道:“李令人,您怎么来了——”
那宫女穿戴L面,服色比之张楚纤更加讲究,一看便知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李丹若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走进院中道:“奉宁妃娘娘之命,来给诸位姑娘们送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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