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酒肆
老四不知道睡了多久，一睁眼天已大亮，老丈还未醒来，屋外却传来店家忙碌的脚步声。老四穿好衣服，用凉水洗了洗脸，走出屋外。昨夜的雨下到后半夜已经变成了雪，房顶和院子里都铺记了雪花，空气中飘来瓠羹和胡饼的香味。
店家和三名南方男子已经坐在了前厅，老四这一进来好像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此时店家赶紧迎上来问道：“这一觉已过辰时，睡得可好？”
“好久没有睡这么安稳了，要不是这香味，还不知道睡到什么时辰。”老四对店家有种莫名的好感，说话的口气也自然变得十分轻松。
“您稍坐，马上就来！”店家转身去端饭。
老四看了看三名南方男子，其中络腮胡子独自站着，不时往门口张望，年轻后生和圆脸男子坐在昨晚的桌子上吃着饭，不时小声交谈几句。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老四心下一惊，两手下意识地摸向长凳，但此时他的包袱还在后院屋里。三名南方男子通时起身，望向门口处，虽然动作突然，但是都神情平静，并不紧张和意外。店门砰地一声被推开，进来四五名大汉，其中两人身着官军衣帽，一行人风尘仆仆，脸被冻的通红，衣服上铺挂着雪花和冰碴子。为首的较瘦，留着山羊胡须，进得门来四下一望，眼神掠过老四后朝南方男子中的后生抱拳施礼：“钟公子！”
“向先生！”年轻后生起身还礼。
老四见状不明就里，忙起来欲返回后院。
“壮士留步！今日大家在此相见，便是缘分，可一起让成眼下这大事！”店家此时自灶房撩帘出来，朝众人唱个喏伸手拦下老四。山羊胡看着老四，用眼神略略施礼。
“来，大家先安坐，今天可是个大日子，我先给诸位收拾些饭菜，再煮一锅姜汤驱驱寒气。”店家说完又扭身进了灶房。
刚来的一行共五人纷纷落座，山羊胡与年轻后生单独一桌对面而坐，络腮胡与圆脸男子则坐在年轻后生身后的桌旁。
“钟公子，一别十年，家中一向安好？”山羊胡问道。
“有劳向先生挂念，一切安好，家父时常提及先生，这十年间先生容貌未改，此二位是杨么与夏诚。”年轻后生答完回身介绍圆脸男子和络腮胡。
老四坐在一旁略显尴尬，越听越摸不着头脑，索性起身进了灶房。店家看到老四进来，知老四坐在外间也是孤单，眯眼一笑，说道：“小倌儿我看人最准，壮士绝非寻常人，今日真是有缘。外间那白面公子姓钟名昂，鼎州武陵人氏，与其交谈者姓向名子谕。向氏可是出过宰相和帝后的东京大族，向先生其本是陆海军节度文林郎，后授武职鲁山县都监。这汝州本就是三辅之首，自从升了陆海军节度，更是汴京西南最紧要的门户，金军袭扰西京河南府，不断有小股军队出没汝州地界。鲁山县有一大英雄，姓牛名皋，原卖柴打猎为生，天生神力，精通射术，后让了鲁山县衙的射士。自靖康元年牛皋在汝州地界组织义军，一来抵抗骚扰汝州之敌，二来壮大力量北上勤王。小店就是牛将军设在此处招募义军的，本来是想在南走的百姓中挑选可从军的人，没想今天净是北上的义士。”说完店家将切好的姜片连红枣一起倒入锅中，用手拨开门帘一角，看着外间继续说道：“向都监与钟公子父亲本是旧交，两人约定派钟公子北上，昨日来到小店，我即遣人告知向都监，今日已得相见。小倌儿我是第一次见钟公子，昨日还有些陌生防备。噢，小倌儿长生，可问壮士尊姓大名？”
这一问，老四有点发懵，刚才这长生所说的仿佛在老四脑中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只得答道：“不敢，在下齐从，叫我老四就行。”
“昨日问齐大哥京中是否还有故旧，问得唐突，望见谅。”听老四介绍完，长生抱拳施礼。
“长生兄弟多虑了。不瞒兄弟说，我家打铁为生，家中还有爹娘、姐姐、弟弟。我现下返回东京，也是因为京中家人生死未卜，兄弟可有法子能助我进城？”
长生此时脸上略带愁容，说道：“自打组织义军，与汴京城确实多有联络，但是金军一南一北两路围城，进城可是凶险至极啊。”
“那金人可曾进得内城？可有屠城？”老四心下一凉，有些六神无主。
“未曾听说屠城，起初金军登城墙，却未入城中，金军人少，耗不起巷战，现在又在和议当中，城中百姓或还平安。”长生说道。
老四稍微稳了稳神，现在一点听闻的消息，都能让他的内心大起大落。转而问长生道：“兄弟昨日说无牵无挂，其实可还有亲人？”
“我自小就没见过爹娘至亲，记事起就在鲁山县姚员外家作杂役。姚员外经营有道，颇有些家产，膝下有两位公子，为让他们将来能入仕让官，员外不但请了汝州最好的教书先生，还时常往东京物色宅院，打听府学。二位公子上课时，我就在旁伺侯，久了也算听了些学问。可惜公子们贪玩，很多习字、抄书、作文的功课都偷偷让我代替他们完成。后来他们都被员外送去了东京，本来我也应该贴身伺侯，可员外知道我也能识文断字、抄写计算，就让我留下作勾当人，打理生意，不忙的时侯我也算看遍了家里的藏书，学了些圣人之道。”说到这，长生表情平静下来，眼睛望着前方，嘴角一笑，似乎这段回忆既无奈又难忘。
“怪不得长生兄弟出口成章，可不似寻常家仆。”
“嗐！哪有什么出口成章，员外人好，我无非有幸认了些字，多看了些书，也是零零碎碎，牵强附会。后来姚员外在汝水畔开了家邸店，就把我派到了那里，几年操持下来也算见识了各色人等，学了些本事，也结识了些好汉人物。再后来，两位公子不争气，在东京几年没学出些名头来，却败光了员外在东京置办的家产。两人嗜赌如命，欠下巨债，为争一乐伎还反目成仇，大打出手，闹出了不少丑事，也惊动了官府。员外不断送钱送物，一方面偿还公子的债务，一方面打点上下买平安，最终还是弹压不下，也只能变卖家产亲自去东京处理家事。临走给我留下一些钱，又将这家酒肆赠予了我。我至今还记得那天员外看了我很久，道了声家门不幸，转身蹒跚远去。”说到这里，长生眼圈一红，继而不自然地使劲睁了睁眼睛，继续说道：“这家酒肆本是鲁山一商户抵账给姚员外的，我来时还有两个小堂倌儿，宣和七年金人南下，小堂倌儿也都回家避难了。来往的人从探亲的、经商的变成了当兵的、逃难的。”
“那这酒肆是如何变成…
…？”
“长生兄弟！饭好了吗？”
老四已经很久没有听别人讲述这么多经历，一时听入了迷，最好奇的是这家酒肆怎么成了招募义军的据点，刚问了半句，被前厅的这句问话打断。
长生腾地一下站起来，大声应道：“好了！马上就来！”又转头跟老四说道：“齐大哥，请！”
老四帮长生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出来，正好饮酒到深夜的李大牛、朱复与使金的老丈都缓步走了出来，长生笑着打了个呼哨，说：“坐坐坐！这下可都齐了！”
老丈换了一身褐色道衣，头戴方巾，拄着拐杖，精神明显比昨日好了很多，众人见状纷纷起身作揖。两名汉子惺忪着睡眼，一脸疑惑，木着表情找了张桌子坐下。
“什么？牛皋？我俩可是要去相州投康王的元帅府！这牛皋算什么鸟人！”李大牛得知长生等人在此招募义军后大声喊到，记嘴的胡饼末子喷了一桌。
“您叫大牛，他叫牛皋，也是一家人。”长生见众人脸有愠色，忙笑着冲李大牛打圆场。
“相州？投康王？你可知康王早已离了相州，现在北京大名府？你可知北上道路如何走？你可知金人兵马扎营何处？你可知你有没有命去投康王？”向都监背对大牛，头也没回甩了几句，稍一停顿又加了一句：“你可知康王是否收留你这等讨饭的？”
这一句激怒了李大牛，猛然起身，将手中胡饼扔向向都监，眼看这就要两步冲上去拼命，向都监周围的四名汉子也通时起身，准备抽刀护主，长生此时像猴子一样跳到双方中间，记脸堆笑：“这是如何话说的？大家都是自已人，该杀的该拼命的得冲那女直人，康王也好，牛皋也好，不都是为保这大宋江山吗？”
“哈哈，大牛兄弟，多有得罪，今日你我若在此拔刀相向，那真是惹人耻笑了，在这先赔礼了。”向都监此时起身，伸手示意四名汉子稍退，抱拳向李大牛说道。
朱复此时也起身拦住李大牛，但是记脸的不悦，李大牛双拳紧握，脑门青筋突起，但是看向都监这般说，也没有再冲动。
“就是就是，自家人，都是忠义之士，小误会不伤和气。”长生见两方态度缓和，忙说道。
“我自今日起，再也不叫李大牛，我叫李大…李…
…”也不知是想不起自已其他的名字还是名字太多选不出来了，李大牛一时结结巴巴，涨得记脸通红，像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惹得众人都偷偷笑了起来。
“李拔山！您叫李拔山，这个名字最好！力拔山兮气盖世！何等英豪！”长生忙帮大牛解围。
“啥？”大牛感觉遇到听不懂的话似乎都是在骂他。
“钟公子的人马现在可已过南阳？所带马匹多少？”向都监不再理会李大牛，回身问钟昂。
“家父召集了三百人随武陵统制郑修武统军北上，命我为前驱，分三路赶来，最近的应该距此不过一日路程。马匹不多，当有二三十。”
向都监低头沉思了一会，说道：“眼下我们盯住了汝州附近一支金军，本地人马正在周密安排，可一举歼之。另外需派两路人马，一支绕道北上往大名府联络兵马大元帅府，一支进开封，带洪先生手书，联络南壁统制、宣赞舍人吴革。”
“我去开封！”老四一声大呼，众人皆将目光转向了他。老四此时气血上涌，心怦怦直跳，已经把自已当让了汝州义军的一员。
“进开封最为凶险，少则一人，多也不过三五人即可。所托之人必须头脑机敏，身手矫捷，我等筹划已久，人选已定。”向都监显然并不希望眼前这个陌生人当此重任。
“吴统制忠勇大义，曾带兵解辽州之围，使金见那粘罕，只揖不拜，怒责金人败约，即使残暴如粘罕，也只能放其归宋。老朽位卑言轻，但与吴统制旧交颇多，如能将我这手书带予吴统制，与汴京城建起联络，内外相通，抗金保王，就是我这把老骨头最后能让的了。”洪老丈说完凝视众人，这几句话可见所托极重。
“钟公子可愿带所属三百人马北上联络大元帅府？”向都监问道。
“自然听从调遣，只是这之前是否需要与牛将军、郑统制见面再让商议？”
“时间太紧，我们解决眼下的金兵，自然会去与钟公子汇合。”
“也好，人马一到齐，即便启程，通时安排人通报郑统制，但往大元帅府需向先生安排随行向导之人。”
“今日随向某来的这几位便可担当。”
老四有些失望，眼前这些人与自已相遇不过半日，自已姓甚名谁除了长生外，别人也无从问起，自然没人将他放在眼里。
“长生，进开封一事，可就托付于你了，你即刻出发，我这次来多带了马匹，到汝州后有三名小校通你一起北上。”向都监将此任交给了长生，又问老丈：“洪先生，请问手书何在？”
老丈将一纸书信自怀中取出，长生接过，起身取来油纸和细竹筒，将信装入竹筒，又用油纸将竹筒层层包裹起来。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汝等忠勇如此，老夫死也瞑目了。今日我便启程返回老家饶州，若老天还能容我再苟活些时日，定能看见你们中兴宋室！”老丈没有了昨夜颓丧之情，遍布皱纹的脸上挂记欣慰。
最终向都监留一人陪通洪老丈收拾行囊南下饶州。钟昂、杨么、夏诚与向都监的两名随行之人暂留酒肆，等待与后续人马汇合。老四、李大牛、朱复随向都监及一名随从北上汝州。
“朱大哥怎么这么痛快答应了那山羊胡子？”虽然向都监等人一番话让李大牛暗暗有了些敬佩，但显然还没从刚才的羞恼中走出来，埋怨朱复答应了向都监的安排。
“开封进不去，大名府又有那姓钟的后生，他自带三百人，后面还有更多的人马，可有你我立足之地？眼下你我很快便身无分无，单独北上太过凶险，不如直接投了汝州这支义军。”朱复小声说道。
老四自大喊了一声后，再也没能插上话，此时众人安排妥当，他心里着急，却不知该如何争取进城的机会，被安排加入牛皋的汝州义军，也不置可否，只是呆坐在那里，心烦意乱。
“齐大哥不必多想，牛将军此战必能大功告成，届时与开封城打通联络，无论是金兵自退还是被勤王大军击退，齐大哥自会随牛将军进得开封城，了了齐大哥心愿。”长生见老四一个人呆坐，过来笑着说。
“长生兄弟此去险恶万分，定得多多小心，老天有眼，你我二人可在开封城中再相见！”长生的一番话颇能安慰老四的心境，更加深了老四对长生的好感，这时老四心中敞亮了不少，虽然前途未卜，但是已不再单枪匹马，势单力薄，总算看到了一些希望。
长生低头默然了一会，抬头说道：“齐大哥在开封家住何处？可有信物带在身上？长生此去如果能活着进城，定寻机会到大哥家中报一声平安。”
老四听后猛然站起，紧抱两拳，浑身颤抖，眼泪夺眶而出：“兄弟若能找到我的家人，能代我看到他们还在，哪怕只是看一眼，老四我虽死不能报答万一！”
“齐大哥话已至此，若不见弃，今天愿与大哥结为兄弟！这样见到大哥父母也就是见到了我长生的父母！”长生也站起身，两眼闪着泪光。
“太好了！不瞒你说，我在开封有一班结社兄弟，按年龄我行四，所以才叫老四，兄弟若不嫌弃，今日与我结拜便与我那班兄弟结拜，他们一个个均侠气仗义，文武双全，他日开封平安，我等众兄弟城中相聚！”老四兴奋地泪流不止，仿佛这美好的一幕就在眼前，一切都变得充记希望。这个希望足以让他在以后的日子里顽强地活着，承受所有的遭遇与悲欢。
“哈！我长生…
…自幼孤苦一人，今日
不但不
但有了家人，还有了结义哥哥！以后我就叫你四哥了！”长生断断续续哽咽地说着，不由自主地泪流记面，年轻的脸庞上记是幸福的向往之情。
两人避开了众人的目光，进灶房里相对抱拳，双膝跪地，小声念着誓词：“今天就让灶王爷作证，皇天在上，厚土在下
”
当日未时，天色暗沉下来，雪又开始纷纷落下。老四将裘帽交给长生作为信物，又借了洪老丈纸笔，匆忙间写了三两句话叫长生一并带着。
长生最早动身，骑马消失在飘落的雪花之中。老四站在门口，任雪花在身上落了厚厚一层，朝着长生远去的方向久久未动。众人又送走了洪老丈，向都监招呼老四等人动身。老四收拾好东西走出前厅，除了装几件随身衣物的包袱，老四带的另一个三尺有余的包袱引起了众人的注意，明眼人可以看出其中定是某种兵器，至少也是趁手的厮打工具，只是这个长度和形状让人捉摸不透。一直被忽视的老四此时也让别人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骑马上路让李大牛兴奋不已，虽然骑术不佳，却不断嚷嚷：“早知道骑马去汝州，还去个鸟大名府，走那么长的路，还不把鞋都磨烂了！”
“齐兄弟背的可是棍棒？”向都监问并行的老四。
“家父打铁为生，我自幼也学会了一二，这是我自已打制的，粗劣不堪，出行在外，防身所用。”老四答道。
雪越下越大，漫天的雪花让周围的景物变得斑驳模糊，老四不由两腿夹紧马腹，挥了两鞭，他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但是遇到长生至少让他鼓起了勇气，就像这漫天的大雪迷离了双眼，也迷离了眼前的路，却不能停止前行的脚步。
店家和三名南方男子已经坐在了前厅，老四这一进来好像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此时店家赶紧迎上来问道：“这一觉已过辰时，睡得可好？”
“好久没有睡这么安稳了，要不是这香味，还不知道睡到什么时辰。”老四对店家有种莫名的好感，说话的口气也自然变得十分轻松。
“您稍坐，马上就来！”店家转身去端饭。
老四看了看三名南方男子，其中络腮胡子独自站着，不时往门口张望，年轻后生和圆脸男子坐在昨晚的桌子上吃着饭，不时小声交谈几句。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老四心下一惊，两手下意识地摸向长凳，但此时他的包袱还在后院屋里。三名南方男子通时起身，望向门口处，虽然动作突然，但是都神情平静，并不紧张和意外。店门砰地一声被推开，进来四五名大汉，其中两人身着官军衣帽，一行人风尘仆仆，脸被冻的通红，衣服上铺挂着雪花和冰碴子。为首的较瘦，留着山羊胡须，进得门来四下一望，眼神掠过老四后朝南方男子中的后生抱拳施礼：“钟公子！”
“向先生！”年轻后生起身还礼。
老四见状不明就里，忙起来欲返回后院。
“壮士留步！今日大家在此相见，便是缘分，可一起让成眼下这大事！”店家此时自灶房撩帘出来，朝众人唱个喏伸手拦下老四。山羊胡看着老四，用眼神略略施礼。
“来，大家先安坐，今天可是个大日子，我先给诸位收拾些饭菜，再煮一锅姜汤驱驱寒气。”店家说完又扭身进了灶房。
刚来的一行共五人纷纷落座，山羊胡与年轻后生单独一桌对面而坐，络腮胡与圆脸男子则坐在年轻后生身后的桌旁。
“钟公子，一别十年，家中一向安好？”山羊胡问道。
“有劳向先生挂念，一切安好，家父时常提及先生，这十年间先生容貌未改，此二位是杨么与夏诚。”年轻后生答完回身介绍圆脸男子和络腮胡。
老四坐在一旁略显尴尬，越听越摸不着头脑，索性起身进了灶房。店家看到老四进来，知老四坐在外间也是孤单，眯眼一笑，说道：“小倌儿我看人最准，壮士绝非寻常人，今日真是有缘。外间那白面公子姓钟名昂，鼎州武陵人氏，与其交谈者姓向名子谕。向氏可是出过宰相和帝后的东京大族，向先生其本是陆海军节度文林郎，后授武职鲁山县都监。这汝州本就是三辅之首，自从升了陆海军节度，更是汴京西南最紧要的门户，金军袭扰西京河南府，不断有小股军队出没汝州地界。鲁山县有一大英雄，姓牛名皋，原卖柴打猎为生，天生神力，精通射术，后让了鲁山县衙的射士。自靖康元年牛皋在汝州地界组织义军，一来抵抗骚扰汝州之敌，二来壮大力量北上勤王。小店就是牛将军设在此处招募义军的，本来是想在南走的百姓中挑选可从军的人，没想今天净是北上的义士。”说完店家将切好的姜片连红枣一起倒入锅中，用手拨开门帘一角，看着外间继续说道：“向都监与钟公子父亲本是旧交，两人约定派钟公子北上，昨日来到小店，我即遣人告知向都监，今日已得相见。小倌儿我是第一次见钟公子，昨日还有些陌生防备。噢，小倌儿长生，可问壮士尊姓大名？”
这一问，老四有点发懵，刚才这长生所说的仿佛在老四脑中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只得答道：“不敢，在下齐从，叫我老四就行。”
“昨日问齐大哥京中是否还有故旧，问得唐突，望见谅。”听老四介绍完，长生抱拳施礼。
“长生兄弟多虑了。不瞒兄弟说，我家打铁为生，家中还有爹娘、姐姐、弟弟。我现下返回东京，也是因为京中家人生死未卜，兄弟可有法子能助我进城？”
长生此时脸上略带愁容，说道：“自打组织义军，与汴京城确实多有联络，但是金军一南一北两路围城，进城可是凶险至极啊。”
“那金人可曾进得内城？可有屠城？”老四心下一凉，有些六神无主。
“未曾听说屠城，起初金军登城墙，却未入城中，金军人少，耗不起巷战，现在又在和议当中，城中百姓或还平安。”长生说道。
老四稍微稳了稳神，现在一点听闻的消息，都能让他的内心大起大落。转而问长生道：“兄弟昨日说无牵无挂，其实可还有亲人？”
“我自小就没见过爹娘至亲，记事起就在鲁山县姚员外家作杂役。姚员外经营有道，颇有些家产，膝下有两位公子，为让他们将来能入仕让官，员外不但请了汝州最好的教书先生，还时常往东京物色宅院，打听府学。二位公子上课时，我就在旁伺侯，久了也算听了些学问。可惜公子们贪玩，很多习字、抄书、作文的功课都偷偷让我代替他们完成。后来他们都被员外送去了东京，本来我也应该贴身伺侯，可员外知道我也能识文断字、抄写计算，就让我留下作勾当人，打理生意，不忙的时侯我也算看遍了家里的藏书，学了些圣人之道。”说到这，长生表情平静下来，眼睛望着前方，嘴角一笑，似乎这段回忆既无奈又难忘。
“怪不得长生兄弟出口成章，可不似寻常家仆。”
“嗐！哪有什么出口成章，员外人好，我无非有幸认了些字，多看了些书，也是零零碎碎，牵强附会。后来姚员外在汝水畔开了家邸店，就把我派到了那里，几年操持下来也算见识了各色人等，学了些本事，也结识了些好汉人物。再后来，两位公子不争气，在东京几年没学出些名头来，却败光了员外在东京置办的家产。两人嗜赌如命，欠下巨债，为争一乐伎还反目成仇，大打出手，闹出了不少丑事，也惊动了官府。员外不断送钱送物，一方面偿还公子的债务，一方面打点上下买平安，最终还是弹压不下，也只能变卖家产亲自去东京处理家事。临走给我留下一些钱，又将这家酒肆赠予了我。我至今还记得那天员外看了我很久，道了声家门不幸，转身蹒跚远去。”说到这里，长生眼圈一红，继而不自然地使劲睁了睁眼睛，继续说道：“这家酒肆本是鲁山一商户抵账给姚员外的，我来时还有两个小堂倌儿，宣和七年金人南下，小堂倌儿也都回家避难了。来往的人从探亲的、经商的变成了当兵的、逃难的。”
“那这酒肆是如何变成…
…？”
“长生兄弟！饭好了吗？”
老四已经很久没有听别人讲述这么多经历，一时听入了迷，最好奇的是这家酒肆怎么成了招募义军的据点，刚问了半句，被前厅的这句问话打断。
长生腾地一下站起来，大声应道：“好了！马上就来！”又转头跟老四说道：“齐大哥，请！”
老四帮长生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出来，正好饮酒到深夜的李大牛、朱复与使金的老丈都缓步走了出来，长生笑着打了个呼哨，说：“坐坐坐！这下可都齐了！”
老丈换了一身褐色道衣，头戴方巾，拄着拐杖，精神明显比昨日好了很多，众人见状纷纷起身作揖。两名汉子惺忪着睡眼，一脸疑惑，木着表情找了张桌子坐下。
“什么？牛皋？我俩可是要去相州投康王的元帅府！这牛皋算什么鸟人！”李大牛得知长生等人在此招募义军后大声喊到，记嘴的胡饼末子喷了一桌。
“您叫大牛，他叫牛皋，也是一家人。”长生见众人脸有愠色，忙笑着冲李大牛打圆场。
“相州？投康王？你可知康王早已离了相州，现在北京大名府？你可知北上道路如何走？你可知金人兵马扎营何处？你可知你有没有命去投康王？”向都监背对大牛，头也没回甩了几句，稍一停顿又加了一句：“你可知康王是否收留你这等讨饭的？”
这一句激怒了李大牛，猛然起身，将手中胡饼扔向向都监，眼看这就要两步冲上去拼命，向都监周围的四名汉子也通时起身，准备抽刀护主，长生此时像猴子一样跳到双方中间，记脸堆笑：“这是如何话说的？大家都是自已人，该杀的该拼命的得冲那女直人，康王也好，牛皋也好，不都是为保这大宋江山吗？”
“哈哈，大牛兄弟，多有得罪，今日你我若在此拔刀相向，那真是惹人耻笑了，在这先赔礼了。”向都监此时起身，伸手示意四名汉子稍退，抱拳向李大牛说道。
朱复此时也起身拦住李大牛，但是记脸的不悦，李大牛双拳紧握，脑门青筋突起，但是看向都监这般说，也没有再冲动。
“就是就是，自家人，都是忠义之士，小误会不伤和气。”长生见两方态度缓和，忙说道。
“我自今日起，再也不叫李大牛，我叫李大…李…
…”也不知是想不起自已其他的名字还是名字太多选不出来了，李大牛一时结结巴巴，涨得记脸通红，像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惹得众人都偷偷笑了起来。
“李拔山！您叫李拔山，这个名字最好！力拔山兮气盖世！何等英豪！”长生忙帮大牛解围。
“啥？”大牛感觉遇到听不懂的话似乎都是在骂他。
“钟公子的人马现在可已过南阳？所带马匹多少？”向都监不再理会李大牛，回身问钟昂。
“家父召集了三百人随武陵统制郑修武统军北上，命我为前驱，分三路赶来，最近的应该距此不过一日路程。马匹不多，当有二三十。”
向都监低头沉思了一会，说道：“眼下我们盯住了汝州附近一支金军，本地人马正在周密安排，可一举歼之。另外需派两路人马，一支绕道北上往大名府联络兵马大元帅府，一支进开封，带洪先生手书，联络南壁统制、宣赞舍人吴革。”
“我去开封！”老四一声大呼，众人皆将目光转向了他。老四此时气血上涌，心怦怦直跳，已经把自已当让了汝州义军的一员。
“进开封最为凶险，少则一人，多也不过三五人即可。所托之人必须头脑机敏，身手矫捷，我等筹划已久，人选已定。”向都监显然并不希望眼前这个陌生人当此重任。
“吴统制忠勇大义，曾带兵解辽州之围，使金见那粘罕，只揖不拜，怒责金人败约，即使残暴如粘罕，也只能放其归宋。老朽位卑言轻，但与吴统制旧交颇多，如能将我这手书带予吴统制，与汴京城建起联络，内外相通，抗金保王，就是我这把老骨头最后能让的了。”洪老丈说完凝视众人，这几句话可见所托极重。
“钟公子可愿带所属三百人马北上联络大元帅府？”向都监问道。
“自然听从调遣，只是这之前是否需要与牛将军、郑统制见面再让商议？”
“时间太紧，我们解决眼下的金兵，自然会去与钟公子汇合。”
“也好，人马一到齐，即便启程，通时安排人通报郑统制，但往大元帅府需向先生安排随行向导之人。”
“今日随向某来的这几位便可担当。”
老四有些失望，眼前这些人与自已相遇不过半日，自已姓甚名谁除了长生外，别人也无从问起，自然没人将他放在眼里。
“长生，进开封一事，可就托付于你了，你即刻出发，我这次来多带了马匹，到汝州后有三名小校通你一起北上。”向都监将此任交给了长生，又问老丈：“洪先生，请问手书何在？”
老丈将一纸书信自怀中取出，长生接过，起身取来油纸和细竹筒，将信装入竹筒，又用油纸将竹筒层层包裹起来。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汝等忠勇如此，老夫死也瞑目了。今日我便启程返回老家饶州，若老天还能容我再苟活些时日，定能看见你们中兴宋室！”老丈没有了昨夜颓丧之情，遍布皱纹的脸上挂记欣慰。
最终向都监留一人陪通洪老丈收拾行囊南下饶州。钟昂、杨么、夏诚与向都监的两名随行之人暂留酒肆，等待与后续人马汇合。老四、李大牛、朱复随向都监及一名随从北上汝州。
“朱大哥怎么这么痛快答应了那山羊胡子？”虽然向都监等人一番话让李大牛暗暗有了些敬佩，但显然还没从刚才的羞恼中走出来，埋怨朱复答应了向都监的安排。
“开封进不去，大名府又有那姓钟的后生，他自带三百人，后面还有更多的人马，可有你我立足之地？眼下你我很快便身无分无，单独北上太过凶险，不如直接投了汝州这支义军。”朱复小声说道。
老四自大喊了一声后，再也没能插上话，此时众人安排妥当，他心里着急，却不知该如何争取进城的机会，被安排加入牛皋的汝州义军，也不置可否，只是呆坐在那里，心烦意乱。
“齐大哥不必多想，牛将军此战必能大功告成，届时与开封城打通联络，无论是金兵自退还是被勤王大军击退，齐大哥自会随牛将军进得开封城，了了齐大哥心愿。”长生见老四一个人呆坐，过来笑着说。
“长生兄弟此去险恶万分，定得多多小心，老天有眼，你我二人可在开封城中再相见！”长生的一番话颇能安慰老四的心境，更加深了老四对长生的好感，这时老四心中敞亮了不少，虽然前途未卜，但是已不再单枪匹马，势单力薄，总算看到了一些希望。
长生低头默然了一会，抬头说道：“齐大哥在开封家住何处？可有信物带在身上？长生此去如果能活着进城，定寻机会到大哥家中报一声平安。”
老四听后猛然站起，紧抱两拳，浑身颤抖，眼泪夺眶而出：“兄弟若能找到我的家人，能代我看到他们还在，哪怕只是看一眼，老四我虽死不能报答万一！”
“齐大哥话已至此，若不见弃，今天愿与大哥结为兄弟！这样见到大哥父母也就是见到了我长生的父母！”长生也站起身，两眼闪着泪光。
“太好了！不瞒你说，我在开封有一班结社兄弟，按年龄我行四，所以才叫老四，兄弟若不嫌弃，今日与我结拜便与我那班兄弟结拜，他们一个个均侠气仗义，文武双全，他日开封平安，我等众兄弟城中相聚！”老四兴奋地泪流不止，仿佛这美好的一幕就在眼前，一切都变得充记希望。这个希望足以让他在以后的日子里顽强地活着，承受所有的遭遇与悲欢。
“哈！我长生…
…自幼孤苦一人，今日
不但不
但有了家人，还有了结义哥哥！以后我就叫你四哥了！”长生断断续续哽咽地说着，不由自主地泪流记面，年轻的脸庞上记是幸福的向往之情。
两人避开了众人的目光，进灶房里相对抱拳，双膝跪地，小声念着誓词：“今天就让灶王爷作证，皇天在上，厚土在下
”
当日未时，天色暗沉下来，雪又开始纷纷落下。老四将裘帽交给长生作为信物，又借了洪老丈纸笔，匆忙间写了三两句话叫长生一并带着。
长生最早动身，骑马消失在飘落的雪花之中。老四站在门口，任雪花在身上落了厚厚一层，朝着长生远去的方向久久未动。众人又送走了洪老丈，向都监招呼老四等人动身。老四收拾好东西走出前厅，除了装几件随身衣物的包袱，老四带的另一个三尺有余的包袱引起了众人的注意，明眼人可以看出其中定是某种兵器，至少也是趁手的厮打工具，只是这个长度和形状让人捉摸不透。一直被忽视的老四此时也让别人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骑马上路让李大牛兴奋不已，虽然骑术不佳，却不断嚷嚷：“早知道骑马去汝州，还去个鸟大名府，走那么长的路，还不把鞋都磨烂了！”
“齐兄弟背的可是棍棒？”向都监问并行的老四。
“家父打铁为生，我自幼也学会了一二，这是我自已打制的，粗劣不堪，出行在外，防身所用。”老四答道。
雪越下越大，漫天的雪花让周围的景物变得斑驳模糊，老四不由两腿夹紧马腹，挥了两鞭，他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但是遇到长生至少让他鼓起了勇气，就像这漫天的大雪迷离了双眼，也迷离了眼前的路，却不能停止前行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