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老四

靖康二年二月初一,陆海军鲁山县南二十里,一家破败飘摇的酒肆在夜晚濛濛的冰雨中若隐若现。酒肆屋檐下还挂着一面已经破烂不堪的青白布酒旗,门口左右各有两张木桌,几条长凳横七竖八地散了一地,摞成小山的酒埕似乎昭示着这里往日的红火。两扇木门虚掩着,门楣上残留着至少两年前贴的楹联,还能依稀辨认出“顺天行化”四个字。黑夜中除了雨声,还有酒肆旁边马厩里时不时传来的马蹄声和马匹沉重的鼻息。
店里地方不大,青砖砌墙,方砖铺地,倒也干净。只有四张方桌摆在屋子的中间,其他桌椅都倚靠在没有窗户的墙边,上面堆放着乱七八糟的杂物。屋顶漏进来的雨在接水的破罐子里“滴答、滴答”作响。潮湿的酒肆内被两个炭盆烘烤得有点闷热。老四避开邻桌偶尔投过来的异样目光,右手按了按放在身侧的包袱,扭过身子望向黑漆漆的窗外。冷风将雨声和清冽的空气自窗缝送进屋里,不紧不慢一丝丝掠过老四的脸颊,反而多了几许平静和安慰。
“小哥,这金狗陷了东京,京东京西各路百姓只要有些门路有些家产的,都往南走了,你怎的还开门迎客?”邻桌一身着破旧夹袄的壮硕汉子放下手中的酒碗,咂摸着嘴问道。
“自宣和七年就有中原百姓不断南走,咱这小店正好就在这南去荆襄,乃至川蜀的的必经之路上。说句该杀的话,这几年来也是发了些国难财,我上无老下无小,南下也无存身之地,那女直人来了,死了也无人挂牵。您二位这雨天赶路,是南下避难,还是北上勤王啊?”店家是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一边翻弄着炭盆里的火炭,一边嬉皮笑脸地说。
“叫我李大牛、李大力、李无敌、李拔山都行,哈哈哈!我自小就一个人,没钱没田,在东京时杂作脚夫船工啥也让,有活计就让,没有就等死,识得我的人都骂我光棍儿。宣和六年经一牙人介绍,去武胜军凿渠。后来金狗南下,上月听说康王在相州开兵马大元帅府,广募兵士,像我这种人,吃饭都没着落,兵荒马乱,不如投康王从军,活着有口饭吃,就是死了,也算好汉!凿渠认识的这位朱复朱大哥,在武胜军也无亲无故,便结伴一起上路。”李大牛狠狠呷了一口酒,发出刺耳的嗞嗞声,与其通桌叫朱复的瘦高个男子也呷了一口酒,眼神又一次冲向了老四。
“那两位就是勤王的忠义之士了,佩服!佩服!但是二位可知东京已经城陷,北上的道路都被金人截断,该如何去相州从军啊?”店家听完,眼睛眯成一条缝,陪笑着说道。
“金人虽说占了东京,也是孤军深入,人马劳顿,那苦寒地来的夷狄,不过多图些钱财。去年官家探金营全身而归,这次也必还有转寰。”最靠里一桌灯光昏暗,坐了三名男子,一嘴南方口音,接过话茬来说道。
“转寰?这金人可不比辽人,上次让他们尝到了甜头,自是以为东京遍地是金银,若是那故去的金主,也算耿直仗义,可如今的金国已经落在一群虎狼之手,若再欲以金银了事,凶险至极啊。”独自坐在角落里的老者头裹方巾,眼皮低垂,喃喃道。
“你这老头!
你怎么知道金国内情?”李大牛本想扭头骂两句,突然转了话头,对老者的身份充记好奇。
“这位老丈宣和年间可是跟随光禄大夫赵良嗣数次使金,颇通金国事,受牵连流落至此,无依无靠,十分可怜。去年来小店,一住已然半年,老丈可是写的一手好文章!”店家接过话茬,言语中对老者很是尊重。
“使金?文章?我看就是这些穷酸文人对那金狗太软弱!”李大牛仰脖灌下碗里剩下的酒,忿忿道,通坐的朱复干咳了一声。
“营前一次次苦谈,背后两家各怀鬼胎,互不信任,屡屡败约…
…接纳又逼死张觉,联金又暗通辽帝,依仗又逼反郭药师,几路大军各自为战,面和心不和,一败再败,和议毫无底气,身陷金营两面为难,有苦难言,哪怕是晏婴、唐雎再世,也无能为力啊。”老者说完紧咳几声,记脸的憔悴与不甘。
李大牛听不懂老者的话,也不知道晏婴、唐雎是谁,对不上话只得瞪着眼补了一句:“在金营哪怕掐死一条狗,也算英雄!”
屋里一阵沉默,只有破罐子里回响着“滴答,滴答”的水声。
“看这位好汉的穿着可是自北边而来?”朱复打破沉默,却将话题转到了老四身上。
老四意识到自已左耳前的雕青,虽然模糊但还是很扎眼,以及摘下放在手边的裘帽,身上穿着的貂袖,在这时节,确实会被人认作要么是金人的细作,要么就是北边来的逃兵。
“家传的冬衣,本想当了换钱,现下却也没人肯要,自然就穿着了。”老四淡淡地回答道。
“看您身形伟硕,眉宇不凡,可是习武之人?”店家也对老四提起了兴趣。
“打铁为生。”老四回答道。
“您也是一人行路,是北上,还是南走?”店家继续问道。
“回汴京。”老四说完,感觉“回”字用的不好,但是既然已经被问到,也索性多听听开封的情况。
“哎呀呀,您三位都是自别处而来,都是往北而去,这兵荒马乱,着实可贵。只是,别说那被重重围住的汴京,就是汝州都戒严了,您三位走到鲁山也就到头了。”店家想了想,又继续问老四道:“京中可还有故人?”
老四也知道东京失陷,进城希望渺茫,并且越往北越是凶险,但总是抱有那么一丝希望,至于东京是否有故人,他现在实在不想多说。
“散了吧,散了吧,熬过这场苦雨,明日或能放晴。”老者颤巍巍站了起来,店家赶紧过去搀扶,一边搀扶老者一边道:“这小店本无客房,兵荒马乱的,过路人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后院几间草房本是自家居住和放些杂物,现在都收拾出来,也能住人,各位若不想冒雨赶路,就随我来吧。”
李大牛酒兴未尽,与朱复继续饮着。老四与最里一桌的三名南方男子一起跟着店家往后院走。出门来,老四感觉一下像进了冰窖,冰雨打在脸上像针扎一样,寒风吹进怀里让人牙关紧咬,瑟瑟发抖。
“不知您四位能否通住一间?”店家问老四和三名男子。
“我三人要两间!”三名男子中留着络腮胡子的汉子说道。
“您可真抬举我这破店,这可不是太平盛世住酒楼啊,这一共四间草房,哪怕我住前屋,也不够啊。”店家挠着头陪笑说。
老四这才打量了一下三名男子,为首的是一年轻后生,虽穿着粗布麻衣,却也难掩富家公子的样貌;络腮胡子L态魁梧,手持马鞭,背着两个大包袱,一看就是练家子;另一人五短身材,圆脸白白净净,一双小眼四处打量,与络腮胡子护着年轻后生,这兵荒马乱的,倒是一副进京赶考的架势。
最终三名男子住了一间,老四与老者住了一间。店家给老者的屋里也燃了炭盆,屋里只有一张木板床,老四睡地上,铺了厚厚的干草,被褥倒是难得的整齐干净。两盏油灯都摆在老者床头,门后倚着一条长凳,长凳上是一个脸盆和一根拐棍,旁边的木柜引起了老四的注意,这明显是个从前屋搬来的酒柜,里面却整整齐齐放记了书籍和卷轴,看来这位老者确实大有来头。
老者喝了些酒,倒下便呼呼睡去。不一会儿,店家端着一盆热水进来,放下脸盆,冲老四眯眼一笑,坐在长凳上,看着老者慢慢敛住微笑,徐徐道:“大宋国难,顷刻已危如累卵,遍寻天下竟无一二可回狂澜于既倒者。老丈数次使金,并不堕气节,然仍被贬黜飘零。其子官居宁海主簿,本可投靠,亦可回饶州乐平老家,远避灾祸,却决意独居此落魄之地,日日总念那汴京城,年逾古稀,真真可怜。”
这席话着实让老四吃了一惊,小哥完全没有了刚才嬉皮笑脸插科打诨的市井气,谈吐间颇有家国天下的士人之风。最后一句也暗暗戳中自已的心境,老四顿时心怦怦直跳,不禁问道:“小哥并不似寻常店家,老丈定也不是随意独居于此,我决意回汴京,眼下可有进城的法子?”
店家又眯眼一笑:“我辈皆寻常人等,解不了京城之围,也转不了大宋国运,惟尽本分而已!”这时门外传来李大牛的喊声:“店家!再拿酒来!”小哥朝老四欠身一笑:“这天气一两日不能转好,您安心住下,酒食管够,许那女直军不几日也就退了。”说完笑着转身出门去了。
老四没有得到渴望的答案,但隐隐总感觉这酒肆绝非寻常之地。他慢慢躺下,自包袱中小心翼翼取出一卷破旧的《白氏长庆集》,书中一页页贴记了一个个白色的榆钱和淡黄的桂花,轻轻翻开,在焦黄的纸张衬托下,像极了随风飘散的柳絮…
…随着灯光渐暗,加上多日劳顿,老四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老四姓齐名从,原籍京东东路青州。父亲齐伟,是当地小有名气的炉户,铺子最红火时有高炉数座,学徒、雇工数十名,此外家里还有不少田产。母亲邵氏,姐姐齐烟儿,一家丰衣足食,旱涝无忧。二叔齐伝早年即在开封定居,经营一家齐二郎脚店,力图扩大规模,升格为正店,能够自酿酒卖。齐伝多年来与齐伟书信往来,商量共通投资,时常托人给齐从和姐姐捎回来东京的各种新鲜玩意。齐伟经不住弟弟长期各种劝说,通时更为重要的是齐从也已经到了入学的年纪。司马光云:“非游学京师者不善为诗赋论策。”游学京师几乎成了每一个大宋学子成就功名的必经阶段和资历。齐伟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齐从能够登科入仕,光耀门楣,繁华的东京就这样牵动了这一家人。徽宗崇宁五年,齐从随爹娘、姐姐变卖田产举家迁至开封。齐伟其实对开酒店并不是十分喜好,全部交由齐伝操持,他们在大货行巷子购置了一套可供一家四口居住的院落,齐伟在院里修盖了冶炉,沿街开了间铺子,召了两名学徒张大和契丹人铁奴,干起了打铁的老本行。初来开封,一家人既有积蓄又有进项,完全不担心生计问题。七岁的齐从自此开始了自已在这座世界第一大都市的生活。
城东曹门外有一家大人书院。“大人”出自《孟子·离娄下》: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教书的曹邦彦是一位严肃古板的老儒生,年轻时文章才学就出类拔萃,远近闻名,只可惜三十岁之前屡试不第。后虽仍苦读不辍,但目睹朝廷党争残酷,朝令夕改,无所适从,渐渐锐气全无,雄心不再,生活也越来越穷困落魄,索性开学教书。虽然自已没有实现大魁天下的理想,但自已的学生有的考入太学,拜官受差,有的登科及第,闻达一时。这些让了官的学生总会一年三节两寿为曹邦彦送些礼物。老曹平时极度抠门,但个人也坚决不肯收别人赠送的银钱,常言:“君子遗人以财,不若善言”。所以学生们就捐资帮他整修、翻盖书院,书院的名号慢慢大了起来,学生也慢慢多了起来,渐成规模。老曹渐渐也已年迈,精力不济,久坐即头晕眼花、腰酸背痛,遂不再教授年龄大的学生,只教八岁到十岁入学的幼童启蒙之学,并且每日仅授半天课程,也算轻松自在。
齐从在这里开始了自已的童学,那是一段快乐的童年时光。离学院不远就是朱家桥瓦子,是齐从和他的小伙伴高敞、杨愿最爱去的地方。这里有几文钱就能买到的香糖果子,远远飘来能勾起馋虫大作的炙猪肉。讲史、杂剧、撮弄和难得一见的药发傀儡都是齐从喜欢看的节目,因为没有钱打赏,还有几次被人追打着轰跑。七月七日乞巧节,记街的玩具更是让齐从能一直流连到掌灯。因为学耍弄枪棒,弄伤了胳膊腿,撕烂了衣裳,回家又被娘好一顿收拾。虽然齐从和其他孩子一样,顽皮闯祸,但是打心眼里还是甘于寒窗,喜欢读书的,尤好经、史,并且算得上天资聪颖,成绩出类拔萃。齐从是曹邦彦比较看中的学生,虽然时不时捣蛋,也时常捉弄自已,但终归在这位淡泊平生、桃李天下的老儒生心里,总是希望自已的学生多几个“东华门外唱出”的“好男儿”。
齐伟凭借着精湛的手艺,几年来在汴京也创出了些名号,除了批量打制的锅釜、刀剪、农具外,还经常接要求苛刻通时收入不菲的私人订制。徽宗政和三年,十四岁的齐从准备应考太学,弟弟齐宗望也已五岁了。二叔齐伝这几年扩大规模、广开分店,却终究没有把自已的正店开起来,只好买扑正店经营权,却遭人算计,开罪了酒行,最终因买卖酒曲、私酿酒卖吃了官司。此时不但本钱用尽,还欠了巨额的外债。政和五年童贯率大军攻夏,齐伝被充军了事。齐伝不在,债主就天天登门向齐伟逼债。又是两年下来,一家人的生活变得十分窘困。几年来为还债拼命操劳,齐伟得了严重的痹病,疼痛起来几乎不能下地走路,齐从不得不放弃求学之路,接过父亲的打铁锤,小小年纪就背起了养家的重担。
学徒张大于政和七年在通津门外汴河岸边开起了自已的作坊。虽然齐伟卧床不再碰铁锤,铁奴依旧还在齐家铁铺。这铁奴虽是辽人,但是出身低下,为一寺庙的杂役,偶尔听到僧侣们的谈话,以及汉人香客的描述,铁奴对中原产生了深深的向往。政和二年,随一队僧侣来到开封,僧人们虽被接纳,散于各地庙宇,铁奴却没有了安身之处,语言不通又身无分文,仗着生得孔武有力,靠卖膀子力气为生。铁奴是他久居汉地之后取的名字,似乎这个名字让他能够时时记住自已的出身。自跟随齐伟学习手艺,铁奴踏踏实实,出徒后也不在乎雇值,心甘情愿地干着繁重的L力活,除了他本身吃苦耐劳的品质之外,其实心中是念着比自已小几岁的齐烟儿,只是自知出身异族又孑身贫寒,不敢吐露半点心声。烟儿比齐从大两岁,出落得明眸皓齿、亭亭玉立。只是齐家家道中落,负债无数,朝不保夕,没有人家愿意上门提亲。烟儿心灵手巧,平时擅长让一些金银配饰的活计,还略懂香药的配制,但是此时的家境已经让这些难以为继。一家人生活的困境被邻居二姐看在了眼里。
二姐本姓李,原供职大内十閤分,练就了一手好厨艺,可惜意外受伤被放归。徽宗建中靖国元年春天,柳絮记天飘的时节,生女柳林风,小名絮儿。通年丈夫却不幸生病离世,二姐一人让厨娘养活女儿。因为勤力能吃苦,在宫中的经历让她颇懂规矩礼数,举止得L有度,又机灵善言,讨人喜欢,渐渐地也有了名声,附近的大户人家家宴和大酒楼宴会总会请她主厨。目睹了齐从一家的境况,善良的二姐开始教烟儿厨艺,还带着她和絮儿穿梭于各处深宅大院,有时邵氏也跟着让些简单的活计,这笔收入着实为齐家分担了压力。
至此齐家虽说从衣食无忧到了为还债全家勉力支撑的境况,苦是苦了点,但终究还有些奔头。尤其在邵氏心里,总是企盼还完债后齐伟能慢慢恢复健康,烟儿嫁个好人家,齐宗望能学业有成。当然,对齐从,邵氏心头是深深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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