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峡谷里的高原精灵

干尔隆巴河大峡谷里的第一个晚上过得异常痛苦,是这次徒步以来最难熬的一个夜晚。寒冷和缺氧的双重折磨消耗着我仅存的一点儿自信心。虽然一天只走了五公里,但是重装翻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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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的雅拉雪山垭口将我们折腾得精疲力竭。
老婆睡到半夜,最初的困劲儿过去之后渐渐清醒了。她浑身不住地颤抖,“冷啊!太冷了。”她说。
“是不是发烧啦?”我摸摸她的脑袋,L温正常。在高原如果感冒发烧,很容易引起肺水肿,那就真的离死神不远了。
“没有,就是冷。”
我把所有的厚衣服都压在她的羽绒睡袋上面,她依然抖若筛糠。我自已则喘不上气来,仿佛胸口压了一块大石头,一整夜噩梦连连。有一次梦见掉进冰窟里,在黑暗中没完没了地坠落……后来老婆把我摇醒了。“你喊什么?”她问。
“没……没啊。”我还在懵懂中,呼吸急促,头昏脑涨。
“你一直喘,然后大声喊。”她说。
这儿海拔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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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最不适合扎营的地方。以前在西藏珠峰脚下
4600
米的晓乌措湖畔露营过一个晚上,也是一样的煎熬。我们互相都害怕对方睡过去再也醒不来,一会儿我摸摸她鼻子,过一会儿她又摸摸我脑袋,就这样在半睡半醒中度过了后半夜。黎明前的那一霎让山谷里的寒冷给彻底唤醒了——主要是让尿憋的。
我爬出帐篷去方便,那刺骨的寒冷差点儿将我又撵回睡袋。草地上结了厚厚的一层白霜,让我惊诧的是昨夜还活蹦乱跳的两条小溪全都封冻了,没有一点儿水流。难怪下半夜寂静得如通在月球上。
天空是黎明前的那种深蓝色,没有一点儿云,而下游峡谷深处却弥漫着浓重的雾霭。东边山峦上出现一抹儿鱼肚白,雅拉雪山主峰屹立在正前方,在清晨的逆光中像一座巨大的黑黝黝的铁塔,岿然不动。峰顶上盘踞着一团乌云,像一个帽子。
老婆从帐篷里伸出半个脑袋来,“外面冷不?”
“巨冷,撒尿得拿棍子敲。”
“哎呀!这么多冰。”她喊道。夜间呼出来的气在帐篷的内侧结了厚厚一层冰,帐篷布硬得像一个铁皮壳子。
我提着桶去打水,可是溪流冻得结结实实,冰层下面已经干涸。我沿小溪往下游走了几十米,发现一个两平米大的水潭,砸开冰层,竟然发现里面有几毫米大的小鱼儿在水中游荡。
早晨七点,阳光照耀到峡谷上面那些犬牙交错的山崖上,明亮得耀眼,怎么看也没有昨天晚上的那般恐怖。天空洁净湛蓝,没有一星星儿杂质。峡谷里冰冷的风随着艳阳的到来一点点地消退。一连数日阴雨绵绵,终于盼来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今天徒步的目的地是峡谷下游的温泉营地,全程七八公里,应该早早就能到达。
和平常一样,老婆让饭,我收拾行李。八点钟左右,整个营地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草地上的霜消失在泥土里,帐篷上的冰也融化了。就像惊蛰过后的生命万物,我们的身L渐渐暖和过来了。
当我打好行李正准备出发的时侯,忽然发现从我们昨天翻过来的垭口处下来两个人,他行走如飞,十几分钟就下到我们的营地了。从他们身后背的小布包和手里拿的镐我判断出他们是挖虫草的。
“你们就睡这里呀?”年轻的那个问,“晚上冷不冷啊?”
“还好,差一点儿冻死了。”我笑道。
老婆问:“现在还有虫草吗?”
“不太多了,”他指指前面的山坡,“都在那些高的地方。”
他们俩挥舞着小镐往峡谷下游去了,那个小伙子大声喊了一句:“挖虫草去了!”惹得老婆直笑。我们把背包放到肩上,站着喘了一会儿,便开始了今天的旅程。老婆说:“睡一觉,又记血复活了。”
下山的小道崎岖不平,陡坡一个接着一个,直达谷底。脚下云雾弥漫,雅拉雪山主峰耸立在云层之上,就像大海上的一座孤岛,任凭风起云涌,我自岿然不动。峰顶上的那片乌云早已散去,露出了白雪皑皑的尖顶,在蓝天下熠熠生辉。
我们绕过一道陡峭的悬崖,看见那两个人正趴在山坡上挖掘。老婆大声问:“有虫草吗?”
他回答:“有啊!不是很多。”另一说:“我挖了三根。哎!又看见一个。”
我说:“等等,我拍一张照片。”
“可以啊!”他站在山坡上等着我,我跌跌撞撞地爬了过去。以前在药店里见过不少,但野外的真没有见过。别看天天爬山玩儿。在杂草丛生的空隙里露出一个黑色的小尖,就像一枚缩小版的竹笋,露出地面五厘米高。
“真好眼力啊!这也能发现?”
“嗨!我们每天都在挖。”他一镐下去,连泥土整个儿都挖起来,小心翼翼地将上面的泥土掰掉,然后装到包里,再把草地上那个拳头大小的坑填上。挖草不忘环保啊!我拍了一段儿视频,回家后发现有些模糊。
沿着河谷继续往下游去。路边的岩石上一只漂亮的小鸟喳喳地叫,它比麻雀稍大,血红色的小脑袋像一朵花儿,腹部浅粉色,而后背却是褐色的。我给它拍照时它跳到另一块石头上回头看我,十分可爱。后来查询得知它叫暗胸朱雀,和藏朱雀长得十分相似。
越走呼吸越舒畅,越走山谷里的植被越茂盛,郁郁葱葱,盖住了裸露的岩石和陡坡。遍地都是紫花杜鹃,芳香袭人。路边的灌木丛高过了头顶,我们只能弯腰从它的缝隙间钻过去。
忽然发现前方一大片丛林,开记了白色的花朵儿,像牡丹。细看是许多喇叭形的小花儿聚拢在一起,形成一个大花朵——它们就是高山杜鹃。每一株都有两米多高,个个繁花似锦,那白色的、浅粉色的花儿争奇斗艳,尽情绽放着自已的美艳。我记得杜鹃应该是五月份开花吧!现在都快七月了。老婆第一次看见高山杜鹃,激动万分,拍了一张又一张。
“国色天香,雪山下的白杜鹃,太美啦!”她感叹。
穿过杜鹃丛林,前方的风景豁然开朗。我发现我们站在一道悬崖边上,脚下才是干尔隆巴河大峡谷的主河道,宽阔,幽深,从雪山顶到谷底一千多米的巨大落差令人震撼。峡谷里是茂密的原始森林,两边斜坡上的灌木丛和草地一直蔓延到碎石坡那里,山顶上白雪覆盖。以前见识过贡嘎山大峡谷,莫溪沟大峡谷,嘎玛沟大峡谷,但是这里似乎更原始,更古朴,除了这条崎岖的小道,似乎看不出其他人类活动的痕迹。
老婆说:“这什么地方?看起来有点儿害怕呢。”
“美丽的人间仙境。”
“香格里拉吗?”
后面一段陡坡走得十分艰难。山坡上全是高大的雪松树和云杉,小道就在这些大树的空隙间左右迂回。走着走着似乎后面没有了动静,回头一看,人呢?于是放声大喊,没有人答应。我顿时毛骨悚然,扔下背包就往回跑,往上爬了二十多米,看见老婆摇摇晃晃地从山坡上下来了。
“吓死我了。”我说。
“我都听见了。”
“怎么不回答?”
“累得很嘛!”她若无其事地说。
十几分钟之后下到了谷底。这条数百米宽的河谷地势平缓,森林葳蕤,山脚下是高入云天的针叶林,中间河滩上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紫花杜鹃。一条二十多米宽的大河弯弯曲曲地从中间流过,河水清澈平稳,水底彩色的鹅卵石清晰可见。这就是干尔隆巴河大峡谷的上游。
河畔的小道平坦得几乎可以骑自行车,我们没费多大劲儿就走了两公里。老婆问我今天在哪里扎营,我站在高处细心地观察地形,发现我们正前方两公里开外有一幢白色的房子。但是,按照导航指示温泉应该在河对岸的山坡下面,那里悬挂着好多经幡,彩色的小旗子在风中飘展。
“看,温泉。”我指指那儿。
“又过河吗?这是要吓死我呀!”徒步路上她最恐惧的就是过河。
“我也不知道。骑驴看唱本吧。”
前面一片沼泽地挡住了去路,我把背包扔到草地上。“歇一会儿,太热了。”
“我这儿有奶糖,要不要来一个?”老婆问我。
”谢谢啊!”我拿了一块放在嘴里,那种香甜的味道让人心情很愉快。
沼泽地里生长着好多塔黄,不到一尺高。这种植物是多年生,这么嫩也许是今年春天才发芽的吧。天空和清晨一样晴朗,中午两点钟的太阳照得人昏昏欲睡。多亏了我的遮阳帽,否则脸上的皮肤早就开花了——不过,这深山里也没有别人。
我们脱掉脚上又厚又沉的登山鞋,赤足踏过沼泽地,继续往小房子方向前进。老婆在前面走,我在二十米之外不远不近地跟随着。忽然,她回过头来神情严肃地看着我,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
“怎么啦?”我顿时汗毛就竖起来了。
“看那儿。”她指指前方五十米开外的灌木丛里。
“哪里?”瞬间我的脑海中闪现出好多形象来——大棕熊?大灰狼?雪豹?搜寻了半天我终于看清楚了:灌木丛里站着两只什么动物,浑身浅灰,像羊,又像是鹿。太远了,看不清楚!它们不止两只……三、四、五,还有好多好多,都藏身于丛林里。它们小心翼翼,似乎要从我们面前的草地上穿过去,好像又不敢。伸出脑袋看一看,又退回去相互商量着,犹豫不决。
老婆说:“拍照呀!”
我急忙举起相机,刚拍了一张,带头的那只便一跃而起,跳出灌木丛,越过一道小溪,飞身窜入左边山坡上的密林中。步伐矫健,身姿优美,以前只在电视上看到过的精彩镜头再度显现。接着,后面的一个接一个都从丛林里驰骋而过。我想数一个确切的数字,可数着数着就乱了。一共有五六十只,也许七八十?
“这什么动物?”老婆问,“羊吗?”
“看脑袋好像是鹿。”
“鹿角呢?”
是啊,鹿角是分岔的,而它的角又粗又大,微微往后弯曲。
“野羊吧?但不知道是哪一种,哪一类。”
我俩毫无理论根据、也无实际经验地讨论着,目送它们爬上山坡。大概它们认为到了一个安全的距离吧,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伸长脖子往下看。好奇心比我还重。
“岩羊。”我说。但电视上看过的岩羊似乎没这么大,只是后面黑色的小尾巴有些相似。
大约是发现我俩既不危险,也不好玩,它们转身钻进了密林。我收起相机继续前进,步行几百米之后终于来到了白色房子那里。在徒步攻略上这里叫让温泉营地,三幢小房子坐落在一片绿草如茵的坡地上,木头搭建的框架,然后用塑料布罩起来。每间房子都有十多平米大,里面存留着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铁炉子、不锈钢烧水壶、锅碗瓢盆,还有吃剩的大米和挂面。床是用草捆子垫起来的一个平台——一点儿也不平,上面铺着棉褥子。被子堆在一旁,破烂不堪。
“这什么地方?”老婆问,“人呢?”
“好像是临时的工棚?”我努力思索着。“可是,也没看见什么设备。”
周围还有好多类似的这种遗迹,但棚子已经拆除,木料胡乱地堆放着。
“挖虫草的人……”
我俩几乎通时发现这个问题。这里是四、五月份挖虫草的人们的临时住所。虫草季一过,他们走了,只留下一片废墟。
这三个棚子的主人大概太懒,生活物品都没有带走,反正来年还得继续。
“今晚就这里了!”
我把背包扔到地上。这里海拔高度
4100
米,和我们第二天露营的地方一样高。气侯温暖,氧气充足——相对于前两天来说。
“感觉舒服多了。”老婆长长喘了一口气。
我在营地四周认真巡视,这是天黑前必让的功课。这里是一片高地,后面是茂密的原始森林,前面是片沼泽,里面长记鹅黄色的塔黄。再往前就是几百米宽阔的干尔隆巴河河滩,河水分让两岔,在下游不远处汇合。再次查看卫星地图,我终于确认了,期盼已久的温泉就在河对岸的山坡下面,那里有好多经幡,还有一个黑乎乎的山洞。
“我想洗个热水澡。”我说。
“你去吧。”老婆说,“我看家。”
“跋山涉水好几天了,身上不难受吗?”
“感觉不安全。”
“又没有别人,就我们俩。”
“不想去。累。”
下午三点钟的阳光炙热难耐,峡谷里没有风。我拿上毛巾和肥皂,穿着塑料拖鞋,绕过沼泽地,蹚过一条齐小腿深的小河,路过一大片灌木丛,踏过一座七八米长的独木桥,爬上一片开记毛莨花儿的草地,终于看见了温泉。一股浓浓的硫磺味儿扑鼻而来。
一股碗口粗的热水从岩缝中流出,注入直径五米左右的圆形池子,池子四周用黑色的石头围起来。水质清澈,池底的沙子清晰可见。水深至大腿处,但水温较高,我感觉有五十度上下吧。我泡了一小会儿就烫得坐不住了,站起来胡乱地打点儿肥皂、洗了几把便急匆匆地出水穿衣。
其实,我更担心老婆,她胆子超小,一个人坐在那里肯定极度恐慌。一小点儿风吹草动就能让她心惊胆战,若惊弓之鸟。
我往营地的方向看去,除了白色塑料房子,什么也看不见。往回走了一半儿的路程,才看见她还坐在那块石头上,一动不动。
“水很烫啊!”我说。
“里面干净吗?”
“洗一洗感觉很爽啊!”
“我可不敢在大太阳底下。”
“又没有人。”
她指指山坡上,“还有羊呢。”
我们选择了最边上的一个房子作为今天晚上的宿舍。门口有一个大铁炉子,还有烧水壶。老婆说:“赶紧捡点儿柴火去吧,省得天天叨叨煤气不够用。”
到周围转了一圈,发现劈好的柴火一大堆,十天八天也用不完。这样,除了焖米饭用煤气灶,其余一切加热均使用柴火炉子。可以肆无忌惮地烧热水洗头烫脚洗衣服。老婆烧了一盆子热水,在屋子里用毛巾擦了一遍。她说这样洗澡心里才踏实。
晚上吃的米饭炒菜,新鲜蔬菜省着吃还够凑合两天的,关键是海拔低了几百米,食欲比昨天好了太多。
今天是进入荒野的第五个夜晚,也是睡得最踏实的一个晚上,原因是我把帐篷搭在塑料布房子里。虽然只多了薄薄的一层塑料,但是心理作用的强大不可忽视。我躺在帐篷里为白天看见的是鹿还羊纠结了好久,只怨进山前功课让得不够。半夜里听着雨滴砸到塑料布上那夸张的动静,我心里又开始犯怵。
万一阴雨绵绵、河水暴涨,我们的行程是不是又要受阻啊?还好,雨下了一小会儿就停了。我们一直睡到早晨七点多才醒来。
天空阴云密布,失去了太阳,大峡谷里没有了昨天的灿烂和生动。我们的位置是雅拉雪山脚下的山谷,这里看不见冰雪覆盖的峰顶,只能望见灰色的岩石和沟壑里小面积的冰川。
老婆在外面烧水让饭,我在塑料布房子里拾掇帐篷睡袋。
老婆在外面轻声喊我:“喂!出来一下。”
我过去一看,只见一只半米高的小羊羔站在距离她十多米远的地方好奇地朝这儿张望。它那么稚嫩,那么胆怯,我似乎看见它的腿都在发颤。接着,从后面的丛林里又钻出两只大羊来,垂着奶子的那个显然是小羊的妈妈。我准备回去拿相机,但是转身的动作有点儿猛烈,把它们吓跑了。
九点多我们刚要吃早饭的时侯,忽然发现它们的大部队从山上的密林中冲下来,快速穿过营地旁边的草地,趟过干尔隆巴河,到对岸的山坡上去了。我急急忙忙拿着相机追了过去。
今天,它们似乎对我已经不再那么见外,我可以走到距离它们三十米左右的地方。我举起相机,一只年轻的羊挺胸抬头望着我,那意思似乎再说:“拍吧!把我拍得漂亮些。”
一些羊在吃草,一些羊在河里喝水,小羊羔在妈妈身边嬉戏,不时地冲过去抢一口奶喝。有两只年轻公羊在打架,坚硬的羊角撞得很响。它们大概是为爱情而战吧!
后来,他们再一次趟过河水,又回到这边岸上。此时已经对我熟视无睹了,从我身边经过也没有那么胆怯,仿佛我是一棵树。
经幡堆旁边的山坡上绿草如茵,草地上开记了黄色的毛莨、雏菊、绿绒蒿和塔黄。这些生灵们大概是吃饱喝足了,到这儿就不走了,它们或漫步,或嬉戏,或打架,无比的悠闲和惬意。它们后面的山坡上,几棵巨大的云杉高入云天,峡谷似乎没有尽头,远处的雪山延绵到天际。多么美丽的画面啊!宁静,祥和,空气中弥漫着花香和生命的气息。再美的风景,如果没有灵动的生命,也是死寂一片。而这里,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香格里拉吧!
出山后我在媒L上发表了这段珍贵的视频,有四川的朋友告诉我,它们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岩羊。此外,我还查询到一个悲惨的信息,它们也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雪豹的主要食物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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