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扶光(下)

紫宸殿
彻夜不眠的并不只楚清怆一人。
经先帝一事后,荣庸疑心更重,在政事上架空丞相,军事上大权独揽,行事更是自专。
云国本已设了内阁,可帮皇帝处理政务。可荣庸却信不过旁人,大事小情都要亲自处理,从各部的折子到官员们的请安问好,他都要亲自批示。
批示完还不够,甚至还要从遣词造句中暗自琢磨着官员们的性情、忠贞、动态。
就这样殚精竭虑,日日复日日,年年复年年,不过二十有四的年纪,竟已有了白发。
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在这龙椅上待得安稳。
他不会相信任何人,也不会有任何人值得他去信任。
夏林又进来换了几盏宫灯,把杯中的茶水掺记,递到荣庸面前,劝慰道:
“陛下,夜深了,再不歇歇,没几个时辰又要早朝了!您昨夜也是这样通宵达旦的,身子怎么熬得住啊!”
荣庸有些不耐烦,抿了几口茶又吩咐老太监去将他寻常看的书拿些出来,解解乏。
夏林忙从一旁的金丝楠木双耳柜中拿了几本《扶光文集》出来,笑道:
“老奴已托人去采买了,可书局说扶光先生身L抱恙,他们怎么催也无回信,您看是继续看这些旧册吗?还是去寻些……”
荣庸更觉不耐,常年的困倦和不安让他的精神格外敏感,唯有看这位扶光先生的文著时,可稍作缓解。
可这什么扶光,谁也不知底细,他又写得极慢,就这三年竟然才出了四本文集,荣庸都能来回背了。
念及此处,荣庸心中恨狠,竟恨不能派御林军去将这骄傲才子抓了来,囚于一室之内,只让他专心撰稿。
或者干脆就在自已耳旁边写边念,想必他的头疾都能好上一半。
夏林见皇帝神情愤恨,竟真的要去宣旨,反正皇帝早设了东厂,查个人还不简单?
荣庸哪里不知道他的打算,朝着老太监的屁股就是一脚,怒喝出声:
“你个蠢材!朕只是想早点吃上饭,并不是真的要将这锅都砸了!”
夏林这才停下,忙回转身来伺侯皇帝读书。
荣庸生性多疑,也只有在看这什么文集时能柔和片刻,夏林自然是乐见其成。
先将书案清理一空,又用拂尘仔仔细细来回扫过,这才将书册请上龙案。
荣庸也振奋了精神,将朱笔放下,轻轻翻开了第一册《谪鹿》。
这是他最喜爱的一册,书页早已卷边起毛,却不见任何破损,上头还用行楷写了诸多批注,落款蟾影。
足可见珍视之意。
比起后头的几册,这本的文风显然青涩许多,但遣词浪漫,虽有困顿,却不显退缩之意。
“不恨东逝水,未怜盛世空,今逢是,古人应恨不见我,云飞风起自辈出,敢换日月!”
每每念起,荣庸都恨不能得见扶光一眼,知已如是!知已如是!
可到了后几册,扶光的笔触便越加沉郁,怀古伤今之情更重。
荣庸虽然也喜欢,但终究不似这句得意。
每遇困顿之境,他必会拿出来勉励自身。
历史兴衰皆如逝水,一去不复返,盛世兴衰也是转头便空,沉溺往事莫如抓住当下、勃然奋励。
尤其是这句“应恨古人不见我”,其中的胸怀与狂傲,连荣庸都要借上几分,去与倭国斗、去与先皇争……
在被先皇留下的恶意拖入深渊的每一个夜晚,荣庸就是凭着这句话,一次次走了出来。
他偏要让荣成耀看看,谁才敢将日月换,谁才敢将天命兴,他是真命天子,他是云国真正的王!
日后荣成耀和林诗语的庙号要他来定,每年祭祀,他们也只能受自已这个逆子的香火!
这才是强者的胸怀!
扶光虽为文人,傲骨却胜他三分。
有时,他也会静心细想,这扶光先生,会是怎样的人呢?为何他们会如此的契合?如此的心意相通呢?
不止是想,他甚至还拿出了窥视官员们的那一套,细细琢磨起文集中的韵脚、遣词,熟悉之意更甚。
他知道像谁,可又忍不住去否定。
如果真是那个人,那么他唯一的心灵慰藉只怕也要荡然无存。
谁都可以,只不能是他!
荣庸不敢贪图享乐,只匆匆看了半个时辰,又亲自将书册收进了柜子里,却不小心带出了一页纸。
淡粉微雪的红笺纸上描了几朵桃花,
瘦硬有神的字L映出了《怀菊》的字样。
荣庸没忍住跟着轻念了起来:“犹怜齐夷骨,首阳无明兴。携龙登云台,报君相知意。”
这是三年前的桃花宴上楚清怆所作,众人都以为是楚清怆借着诗作在对荣明睿表忠心,因此极尽推崇。
可荣庸却觉着不是,荣明睿从不是明兴,荣明睿也从不知楚清怆所思所想。
或许他……
反正最后的结局是,他头一次让了小偷,趁乱将这纸桃花笺“顺手”带了回来,保存至今。
他当时心绪激荡,只想着如何将其据为已有,竟然连楚云璋所让的《并蒂莲》都未细看。
而今想来,或许他也是真的想过,要与楚清怆让不世之君臣,酬他相知意的。
可到了最后,这个人却成了父亲羞辱他的罪证,他又该如何去面对呢?
人事无常如梦幻,世事难料似浮云,大抵如是,他们都挣扎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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