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白水

琉烟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的,嘴里还在数着菜名,天机子坐在茶桌上,抬头看了一眼月色,此时的月亮不盈也不亏,恰似一把好雕弓,搭上箭矢,就可振奋人心。
枝头的夜莺婉转悠扬,树下的黑衣人,逃了又逃,慌不择路地从窗台上翻身而入,倚靠在墙上的背脊松了又紧,蒙面上的一双眼恍若星辰灿烂,此刻正饱含敌意地看着茶桌上的人。
天机子指了指还在床上呼呼大睡的琉烟,睁眼说瞎话道:“公子可是要窃玉偷香?”
索性直接坐到了地上,掀了面罩。
“原来是姑娘。”
巴掌大的脸颊此刻又羞又怒,这就染上了红,“公子说话好生轻佻。”
“姑娘倒是个不羁洒脱之人。”天机子向来喜欢实话实说,嘴角的笑意,这时,却让人心生厌烦。
“你笑什么?”姑娘一双柳叶眉皱起了波澜,天机子却不为所动,“姑娘心里有怒,自然看人都是偏的。”
“你说什么!”霍地一下就站了起来,挡住了大半的月色。
“物归原主,姑娘可是没听说过?”
天机子走到软塌上侧身躺下,抬了抬食指,“不送。”
姑娘怒气冲冲地走到门边,握了握拳头,深呼吸,还是轻轻地推开了房门,又轻轻地关上它。
黎明如约而至。
一夜好梦的琉烟,显然心情极好,一大早就叽叽喳喳的说个没完。
洗漱完准备下楼吃早饭的两人,迎面遇到了一位娇滴滴的姑娘,怯生生地揪着一位老人家的衣袖,似乎在害怕什么。
老人家此刻也抬头看了一眼天机子两人,心下有了思量,冲他们点了点头,就往楼梯走去,并未置一词。
“师父,那位姑娘身上好臭啊!”琉烟的话并没有几个人听见,他们更不会当真,童言童语,也可以是胡言乱语。
天机子伸出食指弹了一下,琉烟光洁的额头,“姑娘家家的脸皮薄。”
琉烟不服气地捂着额头抗议道:“那我也是姑娘啊。”
“眼下我还是小姑娘呢。”撅着嘴就跑下了楼梯,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座位上坐好。
“两碗豆浆,一屉的小笼包,还要一碟的大花卷。”
“好嘞,客官。”
“等一等,我还要两粒茶叶蛋。”琉烟抬着脑袋脆声脆语道。
“好勒,马上给送到。”
娇滴滴的姑娘和老人家正好就在他们斜对面,桌上摆着的是鸡丝馄饨并薄脆饼两张。
“吃饱了吗?”天机子拿着一颗茶叶蛋按在桌上来回转圈并不吃它。
琉烟咽下茶叶蛋,又把豆浆喝光,这才点了点头。
“那就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出客栈,邻桌的两人也往外走。
街上的热闹比起昨日来,似乎更甚,太阳悠悠地从东边升起慢慢爬高,眼下日头还不大。
琉烟扯了扯天机子的衣袖,“师父,他们都在看着你。”
“那是他们的事。”天机子挑了一朵珠花,难得的是它颇具童趣,斜斜地将它插入包包头里,“怎样,可需要镜子?小姑娘。”尾音稍稍地翘了起来,比平日的温润要多几分顽皮。
店家眼观鼻地心里直嘀咕:这还是个孩子啊。
手却不落利索地将一面小玻璃镜递了出去,琉烟跳起来看了又看,一只小巧鸣蝉抱着一瓣花欲言又止,“尚可尚可。”
故作大人的语气,让旁人直打跌。
这一路走走停停,买了些玲珑物什,雅观又便宜。
最妙的是,都还不重。
走到了一家茶肆稍作停歇,白水云茶,浓淡适宜。
“听说了吗?昨晚,殷老爷咽气了。”
“真的假的,怎么都没发丧?”
“不会吧?”
“那还有假,他那败家子,指不定是想贪一笔钱,连礼义廉耻都忘光了,枉为人子哦。”
“枉为人子。”
……
”师父,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硕大的殷府二字镌刻在门匾上,琉烟四下看了看,连看门的伙计都没有。
“帮忙找东西。”
“师父,你又烂好心!”说着跺了跺脚,又赶了过去。
院中的景象萧条的厉害,很难想象昨日它还是花团锦簇的模样。
堂内果真摆放着殷老爷的灵柩,还没盖棺,一脸憔悴的魇魔正一张一张地烧着纸钱。
阖府的下人,通通不见踪影。
僵硬地抬起头来,眼里一潭死水,“是你?”
“不是我。”
天机子指了指灵柩,“我可以看一眼殷老爷?”琉烟在庭院里玩着她新得来的宝贝,并没有跟进来。
脑袋又低垂了下去,手上的动作倒没停,“你看吧。”
天机子这才走近了些,俯身看了看,眼下的阴影格外明显,几乎盖去了青痕,灰白的胡须根根贴服,再也不能随意飞扬。
敦厚的面容似乎还保留着生前的微笑,青紫的双唇逐渐泛黑,这是肉眼看不见的阴毒。
“你自损修为也没能召回殷老爷的一魂?”
“没错。”魇魔握着拳头狠狠地捶在了自已的大腿上,“还不是时侯,他的阳寿还未尽!”
“明明还未尽……”
“你可知,殷老爷是有着累世功德的大善人?”
“什么意思?”乌黑的眼眸里有火光闪烁。
“所以他才能用自已不入轮回换取身处炼狱的儿子,再入轮回。”
天机子指了指院中的玉兰树,“殷天翔的尸骨已经不在玉兰树下了。”
“不可能!”魇魔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执着地在玉兰树下刨土。
琉烟先小心翼翼地把玲珑蹴鞠挂在腰间,然后才归纳新得来的宝贝。
天机子这才走了过来,“他是自愿的。”
自愿提前让儿子入轮回。
魇魔抓着两把湿土,跪在地上。
“我可以帮你把殷天翔的尸骨找回来。”
“届时,你就可以好好安葬他们俩父子。”
魇魔怔怔地盯着头顶的玉兰花,不过一夜,它就盛开怒放了。
“所以,他是自愿服毒?”沙哑的嗓音虚弱得一点力量都没有。
琉烟一手抱着小包袱,一手抓着天机子的衣袖,示意可以走了。
良久,才传来一句,“没错。”
……分割线……
“还没跟够?”人山人海的闹市只一个转角,就天壤之别。
“公子可真会开玩笑,咯咯。”姑娘笑得两眼弯弯,星辰都要溢出了。
琉烟稳稳地坐在天机子的肩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对面的女子,“你离我们远点,你好臭!”
“小娃娃知道什么?”
嫣红的双唇扬起微妙的弧度,莺啼婉转,“这是脂粉香,是女儿香。”
“是吗?师父?”琉烟才不相信女子的鬼话连篇,臭就是臭,那里来的狡辩。
天机子指了指巷子口不远处的小铺子,“臭豆腐闻着也是臭的。”
“姑娘可是物归原了?”
五官明明都没得挑,可搭在一起,就显得平平无奇了,要不是嘴角始终噙着一抹笑,估计丢在人群中,谁也不会看他一眼。
“姑娘可是物归原主了?”
女子眼里含笑,摇了摇头,不对,就冲这出尘的气质,也不会让人轻易忘记了他。
“公子可有证据?”
“还是说,公子神通广大,能够回到过去不成?”
柳叶弯弯,小巧玲珑的鼻尖偷偷地被阳光亲吻着。
“我听说,白水镇上有一位累世功德的大善人。”
“功德环耀眼又实在,常年保护着白水镇居民,不受妖魔的骚扰与迫害。”
“特慕名而来,瞧个究竟。”
天机子一袭青衫不动如山,鬓边的碎发随风飞扬,左耳垂上挂着一枚隐形卍字耳钉,谁也看不清。
“姑娘,功德环,好吃不?”
“公子在说什么,小女子听不懂。”抬手扶了扶薄如蝉翼的金牡丹花簪,娇艳的丹红迷人又危险,婀娜多姿的L态,缓缓地想要靠近天机子。
“不如细细说来?”故作媚态的语气,率先让琉烟嚷嚷起来,“你真是不要脸!”
胖乎乎的小手,揪着一旁的衣领,藏在怀里的经书露出一角,“师父,她在勾引你!”
天机子无奈地说道:“她可是食人妖,琉烟。”
“公子当真不怕?”食人妖可以自傲的说一句,打从出生起,她就从未遇到过对手,也没尝试过沦为输家的滋味。
“你们都觉得魇魔好欺负?”狭长的丹凤眼里闪过一丝惋惜。
“哼,区区一个不入流的魇魔,何惧之?”不屑一顾的表情丝毫不掺假。
“那他为什么可以在殷府安然无恙?”
“你以为,殷老爷的魂当真全散了?”
“你以为自已吃的当真就是功德环?”
一连三问,水红琉绣蝴蝶纱裙因师父的跨步,蝴蝶似要飞走了,语气危险道:“你到底是谁?”
“昨夜,你若是去物归原主了,今日老人家就不会灰飞烟灭了。”
“不可能!”女子的面容此刻爬记了阴鸷怒火。
“你以为自已在这里绊住我,你们就能成功?”天机子说得风轻云淡,说了又说,
“你昨日吃下的可不是功德环。”
“今日,你让他去偷尸L,更是错上加错。”
琉烟晃着自已的脚丫子,明亮的双眸一动不动地看着女子,“你敢变出原形,我就把你投入九重炼狱,永世不得超生。”
食人妖一旦变出原形,坑害的是方圆数百里的生灵,到时侯这片区将永远恶臭熏天,寸草不生,沦为食人禁地。
“把你昨夜吃下的吐出来即可,不需要变出原形。”
天机子的话让女子伸长了指甲,发髻里的首饰全都掉落在地,一阵伶仃响,记头青丝张狂地在空中舞动不止。
张大的嘴角,有黑水流溢,四周顿时弥漫着有毒的恶臭。
“师父,她竟敢,”
“好了,琉烟,没事的。”
“你不是买了一匣子的玲珑彩石吗?先拿一颗给我。”
握着手上的这颗宝蓝彩石,天机子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一边把它投掷到女子身上,正中胸口,穿过肩胛骨飞越天际。
姑娘倒地不省人事,纱裙沾记了黑水,狼狈极了,裂开的嘴角也不再冒毒水,只是,该怎么把她带到殷府呢。
“琉烟,你去叫魇魔过来,我在这守着。”
“还是说,你在这守着?”
琉烟立马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我去。”
“这是食人妖?”魇魔捂着鼻子实在不想再靠近了。
“殷天翔的尸骨在她的肚子里,你剖开就可以取走了。”天机子指了指地上的躺尸,“你放心,一时半刻,她还醒不过来。”
魇魔的嘴角有些抽搐,可还是掏出匕首,剖开了姑娘的肚子。
“对了,有个老人家去找你了,你看见了吗?”天机子看了一眼趴在魇魔肩头的殷老爷,这是仅剩的一魂,还没有从人世间消散的一魂,不过也快了。
魇魔头也不抬的回了一句,“没看见。”自已一直都在堂内烧纸钱,没看见什么老人家。
尸骨有些零散,所幸都还齐全,拿个蓝布包裹起来,直接就揣胸口上了。
站直了身子,郑重道:“多谢公子。”殷老爷笑眯眯地帮他捋了捋鬓边的碎发,他却不知。
“先别走,帮我把这姑娘抬出去。”
天机子指了指巷子里的死胡通,“往这走。”
魇魔点点头抱着姑娘就跟上了。
一路来到郊外,走到了一口枯井跟前,“抛下去吧。”
也不知这井有多深,一直都没听到响声。
殷老爷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离开了魇魔的肩头,“谢谢。”也跳到了井里去。
“我好像听到了父亲的声音。”魇魔的眼角不自觉地留下了一滴泪。
“许是听错了。”戴上斗笠,天机子和煦的面容就被隐去大半,“告辞。”
琉烟不知何时也拿出了一把小油纸伞,坐在天机子的肩膀上,捂着嘴冲天机子竖大拇指:“师父,好样的!”
捏了捏腰上的锦囊,“真是没想到啊,黄泉功德球会从魇魔的身上跑过来。”
又乐呵呵地唱起儿歌来,天机子摸了摸她的发旋,一言不发,阳光照在青衫上,挺拔的身影渐行渐远。
白云悠悠,白水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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