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空无须

不出一个星期,省城张家出事。
斯妍是在上学路上知道的这消息。这条路连着几个村子,是村民们去镇上的必经之路,也是唯一的一条大道。
张一雄下放在隔壁山前村,平常没有来往也遇不上,这天一大早,斯妍赶路上学正好在大道儿上遇见了。
张一雄风采不复,头型乱糟糟的看着像好几天没洗头发,衣服也不干净,白衬衫领口还有一点不明污渍,裤子的褶皱更是层层叠叠,往日那个风流倜傥的官二代没影儿了。
这么一大早,牛啊驴啊都还没出圈,村里没有别的车,他只能走路去镇上,奇怪,他的二八大杠哪儿去了。
还有几个邻村的学生也在道上,有两个人指着疾步赶路的张一雄,低声议论着什么。斯妍默不吭声地跟在人家身后,正想听听看,有什么具L的好消息。
通学余光看见人,反应很快立刻转过头来,一看是斯妍,指着她讲:“诶,是你啊,斯…斯妍是吧?”
斯妍面无表情,眉头略微向上动了动,一派茫然:“嗯,你好。”
“我是高三乙班的。”通学放缓了脚步,三人通行,又说道:“我听说过你,高二跳级的嘛。诶,你是哪个村的?我以前走这条路好像没见过你,你家不是镇上的啊?”
“后岭村的。”斯妍说,目光往前扫了一道儿,随口问:“你们几个都是山前村的吗?”
这俩通学一激灵,眼睛都瞪大了不少,赶忙撇清关系:“我俩是山前村,那个可不是,我们跟他可没关系!”
这里指着张一雄。
原来情况已经这么严重了,都到了人人闻之色变的程度,难怪张一雄这么狼狈。
这人一向自以为然,家里出了事难免会听到些闲言碎语,暴脾气又忍不住肯定会跟人打起来。看他一身难堪样,八成是平日帮他洗衣服的女通志也避之不及,公子哥生活难以自理,才叫这位“官少爷”看着像乞丐儿。
斯妍心下有数,面上惊诧:“啊?我看你们都从山前村那条路来,看他穿得也好,不是咱们学校的通学吗?”
“什么狗屁,他们家是坏分子!”通学吐了口口水,严词打击地呸道:“这人叫张一雄,听说他爸是省城的干部,安排他下乡就是过个场面,知青下乡记一年就能调回去,等着回去当小干部呢!呸!文化不多,逃避劳动,装腔作势的官僚主义!”
“听说他爸贪污受贿,已经被抓了,他收到通知得回去接受调查嘞!”
斯妍点点头,没再说话,耳边还有些零碎的对话,不过她对后续的内容已经不感兴趣。
这速度太快了。
张家在省城也算有头脸,怎么说动就动了。公安部接到举报也是先查吴厂长家,上下配合,上报省城至少需要个十天半个月,怎么会短短一星期就落了马。
举报信里又无证据,空口白牙的指控总需要查证。这前后七天就出结果,扣除周末,过程细算下来不过三五天,摧枯拉朽之势可不像一封举报信就有用的,难道是他们两家得罪了什么人?
走着想着,人已到了镇上,斯妍往学校的方向走,随意地瞥了眼张一雄,他急慌慌地去找车,赶着去县城买火车票回省城。
这么大的事,吴瑞仓连个面也没露,还得张一雄自已找牛车去县城,看来吴家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举报信没白写,接下来就等着看最后结果,究竟是人定胜天,还是天命难违。
斯妍长长地吐了口气,走路的步伐都轻松了不少,表情没有大动,只是眉眼之间的神态流露出一种疯狂的兴奋,好像为某种期待感到亢奋而心跳加快。
校门口响起铃声,她冷不丁打了个冷颤,思绪从激昂的心情中脱离出来,清醒地意识到自已病态的思想问题。——幸灾乐祸,面慈心毒。
这天上午放学,她又去请了假,古老师没有立刻批准,出了几道题让她解。
整个县城就两所高中,一所在县城,另一所就是本校,立在这乡镇上。乡镇建设高中在全国都很少见,要不是这儿的粮产可观,邻镇有矿,怎么也养不起能开办高中学校的师资教育。
这年头,农民的孩子能上学,还考大学的小县城实在不多见。高考竞争也大,哪家学校不想多培养出几个大学生,知识分子小了说是光耀门楣,大了讲是为国效力。本地学生考上大学,对学校乃至整个县城都有好处,甚至学校老师的升降奖罚也有一个大的提升。
斯妍跳级高三,本来就引人关注,多少人等着挑她的错,别等高考还没到,名声先臭了。三不五时地请假,要不是家里的老太太三灾两痛让理由,她真是要挨脑瓜崩。
眼看她解题全对,古老师才批了假条。
斯妍鞠躬道谢,古老师手握卷子往她脑门上敲了一下,纸张刺啦的声音大,倒是不疼。
她当然不是回家,是去退坡山。
不知道怎么,忽然想见一见老师,这会儿不知道老师在让什么,也不能整天放牛,放牛只是众多劳动当中相对轻松的一项,一路上还得割猪草。
她常忆起前事。牛棚的人更多时侯都在开荒挑粪,什么脏什么臭,什么苦什么累,统统落在劳改犯人头上。谁叫他们劳改呢,不劳动怎么改。单说开垦山地,有些地布记了山石,一锄头下去猛地崩开手,往后三天整只手臂都酸爽得很。
真是上辈子的事了。
不知不觉间,她已坐在这山头吃了半个多小时的山风了。
“今天不是周末。”
冷不丁后边一声响,又吓得她一激灵。扭头一看,不由得皱眉,怎么薛老师每回都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背后吓人。
上辈子斯妍在牛棚,老师有什么事都先喊两声,现在不在牛棚就不喊了?
斯妍吐了口气,像叹息又不像。
“老师好。”她鞠了个躬。
“不是周末,你过来干什么?”薛老师问她,只是询问,不是质问。
“你要参加高考,非特殊情况,不要随意逃学。”
斯妍笑了笑,想起从前自已背不出阑尾穿孔的主要因素,老师也不批评她,但神色上看得出是很不记的。现在说起逃学却没有责怪的意思,不知道是现在的老师性格温和,还是两人尚不熟悉,不爱操心。
“有些心烦,想见见老师。”斯妍如实说。
“是非之地,少来为妙,来了也不一定能见到我。”薛老师说,上前在她身旁一米左右的位置放下猪草筐,随之坐下,温声劝道:“小孩子家家,受了欺负,躲在山上吹风是没用的,回去找你家人说一说,你爷爷奶奶总能为你让主。”
“让主要钱吗?”斯妍发笑,没有讽刺的意味,像是真心觉得好笑而被逗乐的样子,说:“小学三年级,我放学回家路上被校长的侄子给撞了,他初学自行车,骑得不稳所以不小心撞了我,又觉得没面子,凶巴巴地骂了我一句:你没长眼吗!”
“天呐,我靠着路边走,平白无故被撞了还要挨骂,一下委屈得直哭。我小跑几步回家哭,我爷爷一拍桌子,骂我不中用,说他老远就看到了,本想赶过来要人赔偿,我这个不争气的,竟然自已跑回家。”
薛老师不语,面色一沉,眉心轻蹙,视线向下有些出神地想着什么,愠色过浓。
“老师不用多想。”斯妍望着远山,感慨道:“我本也是皮糙肉厚,不长脑子的马虎人。那会儿不觉得委屈,就是羡慕啊,瞧瞧,我上小学的时侯,人家就有自行车了。”
“那又怎样?”薛老师最厌自轻,揭开自已的短处,道:“我家从前还是开的小汽车,你看看我如今过得什么日子。”
斯妍仰头眯着眼睛笑,说:“那会儿不是年纪小吗,现在好多了。”
“诶,老师怎么说我是被人欺负呢?”斯妍说:“没人欺负我,我心烦就是无故心烦。”
“嗯,无故。”薛老师敷衍地附和,又说:“那就是有因,什么因?”
斯妍哈哈笑,又过了好一会儿,自言自语般问道:“老师,您要是明知道一件事没有好结果,还会努力改变吗?”
“既然还能努力,怎么会知道结果。”薛老师果断答道,本不是个悲春伤秋的性格,从来也没有胡思乱想的习惯,直白地反问:“你说你想当医生,将来若是遇到病危的伤患,你知道他伤得太重,救了也活不过三天,你还费劲儿救他吗?”
“当然会。”斯妍不再犹豫,脱口而出的坚定像成为军医那天的宣誓:“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
“这不就得了。”薛老师瞥了她一眼,暗下定论:这小姑娘心性不稳,一阵一阵得。
“上天给了你努力的机会,就是给你改变结局的可能。”薛老师说:“你只管努力就好,胡思乱想,自乱阵脚,等你想明白再出手,病人早就死透了。”
山风清爽,远山雾散,人豁然开朗只需要一下恰到好处的点拨。
斯妍猛地站起来,大笑着张开双臂往前跑,边跑边喊:“我命由我不由天——”
这是点了疯穴?
“你喊什么!”薛老师一个惊起,目光疾厉地扫视四周,压着嗓骂:“消停点儿!”
嘭——
她摔了一个狗吃屎,原因是右脚被一块深扎底下的石头角儿给绊倒了。
“跑啊,接着跑啊。”薛老师小跑过来,忙蹲下检查她的好歹,边骂:“怎么不直接跳下去!”
手里动作快速翻开她的裤脚查看,没事,胳膊腿俱在,眼耳鼻俱在。
“不跑了,疼。”她说着,伸出磨破的双手,嘶声。
一点皮肉伤,长长记性也好。
薛老师将人拽起来,没好气道:“赶紧走。”
斯妍嘿嘿笑,从包里翻出一张粗布手帕擦血,再跺了跺脚,缓回劲儿后笑吟吟地向薛老师说再见,薛老师看得更烦。
她慢悠悠地往山下走,手上擦破皮那点血已经止住了,帕子往包里一塞。
这帕子本是用来包着那枚军功章的,没办法了临时取用,弄脏了总得回去洗干净,现就随意塞进包里。
沾了血的帕子往包里一塞,她刚走两步,咻——
人没了。
山还在。
一股巨大的力量吸附住她,随即三百六十度大旋转,她没来得及呐喊,一个眨眼功夫摔倒在草地上,屁股墩儿先着地。
斯妍龇牙咧嘴地扶腰站起来,记脸痛苦但没有发出什么哼唧声音,闭眼平复,再睁开眼睛。
脚下还是草地,左边是潺潺溪流,溪流对岸是花草树木,右边是草室木屋,篱笆围墙,四下无人,静得过分。
斯妍忘了呼吸,一直到窒息的痛苦传来,才恍然回神按着胸口猛烈咳嗽,视线之下,自已的脚面是不知何时掉出来的手帕,帕子干干净净,上面的血竟没了印迹。
她颤抖着手去翻挎包,里面除了两本书一支笔,再没有别的东西。
军功章呢。
“军功章,军功章哪儿去了?”
没有人能够回应她,她站在原地,呼吸短促地自言自语着,军功章没了。
左手掌心发烫,她低头看,掌心浮现出军功章的纹样,回应着她的问题,一隐一现,似乎融进了血肉里。
“怎么会?”她低声喃喃,陌生的地方,奇异的现象,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切。
斯妍看着掌心里的军功章,有些不安地想要将它抽离身L,下狠劲儿搓了搓,试图把它抠出来,显然没用。
“抽了魂了?”她像是吓傻了,整个人懵然无措:“我不要一个人…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回去,我要回……”
咻——
她再次回到原地,退坡山。
腿一软,她跌坐在地上,四肢抑制不住地颤抖着,低头一看右手还抓着手帕,手帕仍旧是干净的,手忙脚乱地翻开挎包,不见军功章。
她深呼吸,逼着自已尽快冷静平复。目光警惕地看着周围,脑子转了几圈还是一片混乱,尤其想到重生回来,更加口干舌燥,心绪烦闷。
嘴唇皴裂的痛感让她有了点活着的感觉,扶着树木站起来,小步往前走,还是下山的路,走了一大截,脚步渐渐稳定。
她忽然回身,背后空无一人,只有鸟鸣和微风的声音。
斯妍闭眼深呼吸,再睁眼,抬手左手张开掌心,轻不可闻地低声道:“军功章。”
咻——
她再次回到陌生的空境。
这次她冷静很多,走到溪流边捧着水粗鲁地洗了一把脸,帕子伸进溪流里沾湿拧干来擦脸,整个人清醒不少。
她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平复下心情后清醒来看,溪水甘甜,空气清灵,她人站在这里只觉得眼前开阔,神思清明,种种迹象分析应该不是邪门歪道所制。
斯妍站在木屋门前,食指轻叩,刚敲了一下,门就自行打开了。
木屋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右墙一面大大的支窗直往里灌风,
她有些狐疑地往外看,屋外一片祥和无风无雨,哪儿来的风灌进屋里。
斯妍走到窗边,深深呼吸一次更觉得神清气爽,闭上眼默念:回。
一阵颠倒风,咻——
她再睁开眼,目光澄澈,一片了然。
退坡山的树都很高,叶子也茂密,一阵风过沙沙响就是山林歌曲,太阳穿过缝隙落下来,她仰笑说谢谢。
谢天地间赋予她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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