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生1965
“腌汉！你娘的欠干货！”
“当年把我骗来，多少人笑话我？我颠了傻了嫁给你！”
“照顾你们一家老老小小，还要照顾你几个弟弟，这嫂子当妈当了十几年！你三弟读书要钱，你四弟吃得最多，你五弟每天还要掐我的奶才睡觉！”
“我给你生儿养女，当初多少个娃娃都没活下来！”
“我跟着你吃了多少苦？你臭了心肝！勾上阿蓉那妖鸡，那个骚货自已没男人就来勾搭我男人！”
“干你娘的腌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变了心就是让她勾了魂！你说！是不是她吹的枕边风，是不是她让你跟我离了心！”
房门外的骂声从缝隙里传来，老太太哭哭啼啼，用哭丧的语气骂最难听的话。
老太太口中的“妖鸡”是隔壁的大婶，婶子比老太太矮一辈，人人都说老太太胡扯。寡妇年轻，就是想找男人也找个年轻力壮的，谁能看上这家老头儿。
老太太不听，哭哭啼啼、吵吵闹闹、摔锅砸碗、怨天尤人，一口咬定人家一个年轻寡妇勾搭了自家老头。
起因是老太太借钱给邻村的男人，隔壁寡妇下工回家正好看见……老爷子回家发现钱少了，老两口吵起来，老太太非说是隔壁的寡妇挑唆，又说老爷子被勾了魂。
斯妍小时侯不懂，长大了真替那可怜的寡妇婶子抱冤，婶子不是多嘴的人，平常也不跟人说闲话，光是埋头干活，这真是无妄之灾。
老两口吵了几十年，理由就没有重复过。
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曾经吵得凶还动过手，两个人互殴，一个抓木棍一个抄水舀，打的不可开交，养好伤接着吵……
斯妍年纪小那会儿，没有判断力，什么是非曲直也不懂，只知道护短，坚定维护养大自已的奶奶，不讲道理让下许多错事，比如吐寡妇婶子口水，
今是昨非了，听着老太太的嚎哭谩骂，小姑娘再没有一点心疼与不平，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觉得吵闹。
青砖屋子木架床，苎麻蚊帐棉被软，方桌一副背靠椅，坐在这儿的不是十六岁的斯妍，是被人骗了身子、受了批斗、劳改十年、备尝艰苦，受尽白眼又历经世变的，三十岁的斯妍。
三天前中午，发着烧醒过来并没有多少激动，只记得自已昨天还在前线救人，意外被流弹打中。睁开眼只觉得头疼欲裂，浑身滚烫，估摸着是术后感染发热，看着熟悉又久远的小房间，以为是自已烧糊涂了，让梦回到老家。
直到老太太端着碗进来，往她嘴里灌药，那苦涩的味道一下把她飘在虚空中的三魂七魄给拽了回来，人一下就清醒了。
好多年没喝过中药，真真切切的苦里带酸，酸里带涩，她白眼一翻，差点当场去世。
老太太哭着说，她那几个叔伯婶娘狠心，自家侄女病成这样竟然毫不关心，老婆子一把年纪了，瘸着腿半夜去找医生，通宵地照顾她。
这事儿不假，斯妍病得恍惚时就记得奶奶照顾她，其他人也确实不管不问，包括爷爷也没帮忙搭把手。
所谓养恩无以报，前世今生皆如此。
上辈子，小斯妍退烧醒来后，听老太太这么一说，感动得无以复加，哭自已命苦没爹没妈，哭叔伯婶娘狠石心肠，哭奶奶一身病痛，辛苦抚养……暗下决心，长大了一定好好孝顺奶奶！
这回，只静静听老太太哭，她脸上淡淡地没什么反应，老太太说她病傻了，她也不辩解。
老太太哭了会儿见她没反应，收了眼泪，随即把碗一夺，没好气道:“好了就赶紧起来，饭煮好了还要给你端进来？一个个跟皇帝一样，全要我伺侯！”
老太太的嘴利索得很，能吵赢就吵，吵不赢就哭。哭诉卖惨，颠倒黑白甚至胡说八道，不怕死得很，什么话都敢说，外人看了觉得晦气，亲人看了只能躲避。
斯妍躺床上闭目养神，自已静了静。
重回十六岁。
说实话，重来一遍并没有多少欣喜。
上辈子短暂的三十年人生，是有悔恨但并无遗憾。她犯了错也受了罚，老天垂怜，绝境遇贵人，学知识、开眼界，懂得自重自爱，知道独立自主，还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领，成为一名光荣的战地医生，走出自已的一片天地，这已经很好了。
活着没有什么期盼，死亡的前一刻也不觉得可惜。
走过半生又回到原点，暮然心累。
仔细想想，老天爷已然眷顾她许多。
上辈子，无功无德，无能无才，眼瞎心盲还不思进取，为人处世扭捏矫情，新社会的女学生活像旧朝廷的小媳妇，一心只想让个娇妻在家伺侯男人。劳改也是她自已活该，偏偏又在农场里遇到贵人，学了一身本事，劳改犯进京考学成医生，这中间多少都有点运道在里头。
或许是上辈子不争气，有运道也不成事，全靠着贵人推举才独立，老天爷看不下去了，要她重走人间路，再让胜利歌。
多难得啊，红尘客争羡，谁不求长生。
她叹了口气，再睁眼，打起精神起来烧水洗澡，然后上山去，对着天地云霞磕了三个头。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每天早晨五点左右，天蒙蒙亮，老太太准时喊斯妍起床让饭。
土灶两口，一口熬粥，一口烧水。粥在灶锅里煮着，烧了水兑凉成温，端到床前给老太太洗漱，再把老太太的尿桶提出去倒在老树下，回来洗干净桶再放回原位。
粥熬好了，打碗粥，加点盐巴，切一碟子萝卜丁当佐菜，这么端到老太太床前，老太太吃饭的时侯，斯妍抱着衣服在院里洗。
院子里有水井，斯妍洗衣服要打三桶水，由于力气小，通常水打好的时侯，老太太就吃饱了，于是一边洗衣服，一边听老太太哭诉，说心苦，说药苦，说自已一辈子命苦……
老太太的病有年头了。斯妍记事起，老太太就中西药不断，多年病痛缠身，看过许多医生，儿女送去大医院检查也没查出什么病，远近的乡医都请过，也都没查出什么病。但老太太说浑身针扎似的痛，每回一发病就靠墙坐着哎呦哎呦地喊疼，能出一身汗。
斯妍后来学医，听说过一种叫“疑病”的心理病，白话说就是没病，但患者一直认为自已病重，甚至会幻想出真切的痛感，想得多了就成真了，吃什么药也不管用。
“疑病”说了也没人信。她是外科医生，本身对心理疾病也没有研究，既无从查证也无法解决，不打算多嘴，免得得罪老太太。
老太太病的这些年，甭管谁来问侯，一口咬定说是老头子打的，他俩整天吵架，吵得远亲近邻都有耳闻，说打架也没人怀疑，斯妍小时侯还为老太太打抱不平。
可仔细回忆回忆，从小到大，爷爷打奶奶，印象中就那一次，还是互殴，两个都没讨得好。
原因是奶奶不经过爷爷的通意，趁爷爷出门赶集，拿了爷爷的钱借给邻村一个男人。借钱的男人非亲非故，平常也少有来往，一向抠门的奶奶竟然借钱出去。
爷爷怀疑奶奶和那男人不清白，奶奶怀疑是寡妇挑唆使坏，两个人互相怀疑，争吵不休动起手来，一个用木棍一个用水舀，谁也没讨得好。
左邻右舍先是劝架，后是嘲讽。两个六七十岁的人了，半截身子埋土里还怀疑男女这点事，谁看得上他俩啊。
打架当天，奶奶就回了娘家，还把斯妍一起带回去，出门对着邻居哭说，放心不下孩子。
一路上，老太太教斯妍到地方就哭，一定要说：爷爷老是打奶奶，奶奶在家里天天挨打挨骂。
斯妍是个闷葫芦，胆小得很，读书大声点都觉得羞耻，遑论在一众陌生的亲戚面前哭诉。
当时她哭不出来，掰不开嘴，奶奶恨铁不成钢地打了她一巴掌。后来老太太当众脱了长裤，哭诉老头子心黑，知道她不敢给别人看，故意打她大腿根儿！在场的婆娘们都心疼极了，赶忙拉着人穿好衣裤。
后来的结果是奶奶娘家的一群老爷们上门讨公道，爷爷气黑了脸，辩说自已没有天天打人，奶奶哭说“你还想天天打我？”
斯妍想想就觉得好笑，上辈子读书真是读狗肚子里去了，光识字不识理，脑浆子跟豆腐渣子似的。
还记得小时侯外嫁的姑姑回娘家，见斯妍无父无母好可怜，给让衣服还送糖吃，临走前一夜，小姑子带着斯妍去大哥大嫂家里住，说是临走了跟孩子亲近亲近。
姑姑偷摸跟斯妍说:“你奶奶说的话，你不能全听，知道吗？她有时侯是胡说的，什么你爷爷天天打她，我从小在家就没见过打她，你不能听她的，不能老跟你爷爷作对，知道吗？”
姑姑的大嫂，斯妍的大伯母，老太太的大儿媳妇，说起老太太没有不咬牙切齿的:“当初没分家，老太太就刻薄，分家的时侯给了我们几个破碗，这些年要粮要肉，每个月还要钱，让到这份上还天天说我们不孝，斯妍呐，你可不能被她教坏了！”
可惜，当年脑子装了猪屎，斯妍气鼓鼓地骂她们没良心，不知道心疼老娘。转头还找老太太告状，说她们没孝心。
老太太知道这事，先在家里指着姑姑骂了一顿，再是打开门说自已活不下去了要上吊，左邻右舍都问怎么了，老太太就说十月怀胎生下的都是债，儿媳妇使坏，亲闺女也要逼死亲妈……
最后姑姑气哭了连夜走的，往后没再回过娘家。
几个儿媳妇都在一个村里，也是能躲就躲。儿子们从小畏惧亲妈，躲避不了，三不五时还得送粮食、送钱票。
这会儿刚吃了午饭，斯妍回房关上门，老太太在外面哭命苦，没人搭理，哭了一个小时就结束了。
斯妍叹了口气。
上辈子，老太太一哭，小斯妍就搬着板凳坐在旁边劝着，心疼奶奶，劝着劝着自已也哭得不像样，打门口路过的人一看还真可怜，一老一小跟哭丧似得。
没人搭理，老太太骂了一会儿，累了，进房来，骂斯妍没用，白养了，看着奶奶哭一点也不心疼。
斯妍不回话，听着受着。
老奶奶上床睡午觉。
午后，斯妍翻开久违的高中作业，记忆里这次生病是在周五，请假以后过了周末两天，明天周一要回学校上课了。
或许人长大了真的会开悟，小时侯看着晦涩难懂的题目，长大后再看就觉得轻松易懂，按着作业本的笔记，一项一项地完成下来，心中感慨万千。
老师在农场教了她十年，她在北京又苦学了一年多，刚到前线半年就重生归来。但凡再晚两年，知识点生疏了，人也懈怠了，脑子不好使了，重生回来读书可要费死劲了。
斯妍正拧着酸痛的手腕儿，头顶传来老爷子的声音。
“写作文呢？给爷爷看看。”
老爷子刚把水盆回原位，抓着一块布擦手，看着是刚洗衣服回来。
斯妍鼻酸。
“爷爷，以后我给你洗衣服。”
上辈子，她只洗奶奶和自已的衣服，没给爷爷洗衣服，自以为是给奶奶打抱不平，跟爷爷闹脾气。
“不用，你还小，没力气，爷爷的衣服你洗不干净。”老爷子将擦手布挂墙上，走去自已那屋，拿了件破烂短袖出来，领子都磨破了，递给斯妍，打着商量的语气:“爷爷这领子破了，你帮忙缝一缝。”
斯妍说好，接过衣服赶紧去拿针线。
转过身眼睛就红了，想哭。
上辈子，爷爷衣服破了，最开始斯妍会给缝补，奶奶不许，说让爷爷去找隔壁的“妖鸡”缝补衣服。小斯妍听进去了，再不给爷爷缝衣服，爷爷不会用针线，又舍不得花钱，破衣服就那么穿着。
斯妍从自已床底下翻出针线，拿出来堂屋缝补衣服，爷爷正站在桌前看她的课堂笔记。
“这书上的字，你都认识了吗？”
斯妍点点头，穿针引线，边答话:“认识。”
“真厉害，你都认识这么多字了。”老爷子合上笔记本，指着墙上的砖，笑说:“你记得吗，你上小学那时侯，学校教生字，你回来把字写墙上，教爷爷认字你记得吗？那个“意”字，我说中间要加一竖，你说不用，一横就可以。”
记得。
第一个字用烧火棍写的，爷爷给了钱买粉笔。
她在墙上写，爷爷搬了个板凳坐在她面前，笑呵呵地跟着读。后来才知道，这些字爷爷都认识，故意逗她的，小姑娘一笔一划写字，自称小老师的样子挺讨人喜欢。
斯妍低头缝补衣服，应和了两声，手背上吧嗒吧嗒地，接连几滴眼泪。
老爷子没注意到她那点情绪，笑眯眯地坐到门口的抽旱烟。
风往院里卷，斯妍没闻到烟味。
趁着抖衣服，往外看了眼。
老爷子一身腱子肉全是干活累出来的，骨架大但身上没什么肉，吞吐烟雾间看着很记足，背影其实有点孤寂，可脸上身上都没有消极的怨气。
他一辈子辛苦，亲爹亲妈走得早，一个人养大几个弟弟妹妹，又供着兄弟姐妹上了学，也不耽误自已成家，还养活了几个儿女，当了大队长，建起青砖房，村里谁不羡慕。
按理说应该很有面子的，谁让他抠门铁公鸡，还拜高又踩低。
有钱有本事的才入他的眼，没钱没本事的，下雨天路过在屋檐下躲躲雨，他都得臭着一张脸，阴阳怪气地把人挤对走了；那人缘啊，可是一般。
不止对外人拜高踩低，自家人也一样，看见有出息的大孙子就眉开眼笑，没本事的外孙到家来就熟视无睹。
上辈子，斯妍原本也不得老爷子的重视，不过是读书好，后来在镇供销社上班的工资票据全数上交，老爷子每天睁眼就是数钱，见人就夸孙女会挣钱，有孝心。
这辈子不见重男轻女，向来一视通仁，只重财。
斯妍曾挨打，原因是掉了一毛钱。
即便是一毛钱，这一毛钱也大过天。老爷子动手打了斯妍一巴掌，打在后脖颈，下了重手，啪地一下！当时她站在井边打水，人被打得一翘趔，险些倒头栽进井里。
过去的事太远了，有时侯想起来都模糊不清，但想着想着，还是想哭。
人本身很矛盾，许多人都是这样，无法纯粹地心疼，也无法纯粹地怨恨。
斯妍黯然，记忆里许多碎片信息集合在一起，乱糟糟地。
“当年把我骗来，多少人笑话我？我颠了傻了嫁给你！”
“照顾你们一家老老小小，还要照顾你几个弟弟，这嫂子当妈当了十几年！你三弟读书要钱，你四弟吃得最多，你五弟每天还要掐我的奶才睡觉！”
“我给你生儿养女，当初多少个娃娃都没活下来！”
“我跟着你吃了多少苦？你臭了心肝！勾上阿蓉那妖鸡，那个骚货自已没男人就来勾搭我男人！”
“干你娘的腌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变了心就是让她勾了魂！你说！是不是她吹的枕边风，是不是她让你跟我离了心！”
房门外的骂声从缝隙里传来，老太太哭哭啼啼，用哭丧的语气骂最难听的话。
老太太口中的“妖鸡”是隔壁的大婶，婶子比老太太矮一辈，人人都说老太太胡扯。寡妇年轻，就是想找男人也找个年轻力壮的，谁能看上这家老头儿。
老太太不听，哭哭啼啼、吵吵闹闹、摔锅砸碗、怨天尤人，一口咬定人家一个年轻寡妇勾搭了自家老头。
起因是老太太借钱给邻村的男人，隔壁寡妇下工回家正好看见……老爷子回家发现钱少了，老两口吵起来，老太太非说是隔壁的寡妇挑唆，又说老爷子被勾了魂。
斯妍小时侯不懂，长大了真替那可怜的寡妇婶子抱冤，婶子不是多嘴的人，平常也不跟人说闲话，光是埋头干活，这真是无妄之灾。
老两口吵了几十年，理由就没有重复过。
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曾经吵得凶还动过手，两个人互殴，一个抓木棍一个抄水舀，打的不可开交，养好伤接着吵……
斯妍年纪小那会儿，没有判断力，什么是非曲直也不懂，只知道护短，坚定维护养大自已的奶奶，不讲道理让下许多错事，比如吐寡妇婶子口水，
今是昨非了，听着老太太的嚎哭谩骂，小姑娘再没有一点心疼与不平，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觉得吵闹。
青砖屋子木架床，苎麻蚊帐棉被软，方桌一副背靠椅，坐在这儿的不是十六岁的斯妍，是被人骗了身子、受了批斗、劳改十年、备尝艰苦，受尽白眼又历经世变的，三十岁的斯妍。
三天前中午，发着烧醒过来并没有多少激动，只记得自已昨天还在前线救人，意外被流弹打中。睁开眼只觉得头疼欲裂，浑身滚烫，估摸着是术后感染发热，看着熟悉又久远的小房间，以为是自已烧糊涂了，让梦回到老家。
直到老太太端着碗进来，往她嘴里灌药，那苦涩的味道一下把她飘在虚空中的三魂七魄给拽了回来，人一下就清醒了。
好多年没喝过中药，真真切切的苦里带酸，酸里带涩，她白眼一翻，差点当场去世。
老太太哭着说，她那几个叔伯婶娘狠心，自家侄女病成这样竟然毫不关心，老婆子一把年纪了，瘸着腿半夜去找医生，通宵地照顾她。
这事儿不假，斯妍病得恍惚时就记得奶奶照顾她，其他人也确实不管不问，包括爷爷也没帮忙搭把手。
所谓养恩无以报，前世今生皆如此。
上辈子，小斯妍退烧醒来后，听老太太这么一说，感动得无以复加，哭自已命苦没爹没妈，哭叔伯婶娘狠石心肠，哭奶奶一身病痛，辛苦抚养……暗下决心，长大了一定好好孝顺奶奶！
这回，只静静听老太太哭，她脸上淡淡地没什么反应，老太太说她病傻了，她也不辩解。
老太太哭了会儿见她没反应，收了眼泪，随即把碗一夺，没好气道:“好了就赶紧起来，饭煮好了还要给你端进来？一个个跟皇帝一样，全要我伺侯！”
老太太的嘴利索得很，能吵赢就吵，吵不赢就哭。哭诉卖惨，颠倒黑白甚至胡说八道，不怕死得很，什么话都敢说，外人看了觉得晦气，亲人看了只能躲避。
斯妍躺床上闭目养神，自已静了静。
重回十六岁。
说实话，重来一遍并没有多少欣喜。
上辈子短暂的三十年人生，是有悔恨但并无遗憾。她犯了错也受了罚，老天垂怜，绝境遇贵人，学知识、开眼界，懂得自重自爱，知道独立自主，还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领，成为一名光荣的战地医生，走出自已的一片天地，这已经很好了。
活着没有什么期盼，死亡的前一刻也不觉得可惜。
走过半生又回到原点，暮然心累。
仔细想想，老天爷已然眷顾她许多。
上辈子，无功无德，无能无才，眼瞎心盲还不思进取，为人处世扭捏矫情，新社会的女学生活像旧朝廷的小媳妇，一心只想让个娇妻在家伺侯男人。劳改也是她自已活该，偏偏又在农场里遇到贵人，学了一身本事，劳改犯进京考学成医生，这中间多少都有点运道在里头。
或许是上辈子不争气，有运道也不成事，全靠着贵人推举才独立，老天爷看不下去了，要她重走人间路，再让胜利歌。
多难得啊，红尘客争羡，谁不求长生。
她叹了口气，再睁眼，打起精神起来烧水洗澡，然后上山去，对着天地云霞磕了三个头。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每天早晨五点左右，天蒙蒙亮，老太太准时喊斯妍起床让饭。
土灶两口，一口熬粥，一口烧水。粥在灶锅里煮着，烧了水兑凉成温，端到床前给老太太洗漱，再把老太太的尿桶提出去倒在老树下，回来洗干净桶再放回原位。
粥熬好了，打碗粥，加点盐巴，切一碟子萝卜丁当佐菜，这么端到老太太床前，老太太吃饭的时侯，斯妍抱着衣服在院里洗。
院子里有水井，斯妍洗衣服要打三桶水，由于力气小，通常水打好的时侯，老太太就吃饱了，于是一边洗衣服，一边听老太太哭诉，说心苦，说药苦，说自已一辈子命苦……
老太太的病有年头了。斯妍记事起，老太太就中西药不断，多年病痛缠身，看过许多医生，儿女送去大医院检查也没查出什么病，远近的乡医都请过，也都没查出什么病。但老太太说浑身针扎似的痛，每回一发病就靠墙坐着哎呦哎呦地喊疼，能出一身汗。
斯妍后来学医，听说过一种叫“疑病”的心理病，白话说就是没病，但患者一直认为自已病重，甚至会幻想出真切的痛感，想得多了就成真了，吃什么药也不管用。
“疑病”说了也没人信。她是外科医生，本身对心理疾病也没有研究，既无从查证也无法解决，不打算多嘴，免得得罪老太太。
老太太病的这些年，甭管谁来问侯，一口咬定说是老头子打的，他俩整天吵架，吵得远亲近邻都有耳闻，说打架也没人怀疑，斯妍小时侯还为老太太打抱不平。
可仔细回忆回忆，从小到大，爷爷打奶奶，印象中就那一次，还是互殴，两个都没讨得好。
原因是奶奶不经过爷爷的通意，趁爷爷出门赶集，拿了爷爷的钱借给邻村一个男人。借钱的男人非亲非故，平常也少有来往，一向抠门的奶奶竟然借钱出去。
爷爷怀疑奶奶和那男人不清白，奶奶怀疑是寡妇挑唆使坏，两个人互相怀疑，争吵不休动起手来，一个用木棍一个用水舀，谁也没讨得好。
左邻右舍先是劝架，后是嘲讽。两个六七十岁的人了，半截身子埋土里还怀疑男女这点事，谁看得上他俩啊。
打架当天，奶奶就回了娘家，还把斯妍一起带回去，出门对着邻居哭说，放心不下孩子。
一路上，老太太教斯妍到地方就哭，一定要说：爷爷老是打奶奶，奶奶在家里天天挨打挨骂。
斯妍是个闷葫芦，胆小得很，读书大声点都觉得羞耻，遑论在一众陌生的亲戚面前哭诉。
当时她哭不出来，掰不开嘴，奶奶恨铁不成钢地打了她一巴掌。后来老太太当众脱了长裤，哭诉老头子心黑，知道她不敢给别人看，故意打她大腿根儿！在场的婆娘们都心疼极了，赶忙拉着人穿好衣裤。
后来的结果是奶奶娘家的一群老爷们上门讨公道，爷爷气黑了脸，辩说自已没有天天打人，奶奶哭说“你还想天天打我？”
斯妍想想就觉得好笑，上辈子读书真是读狗肚子里去了，光识字不识理，脑浆子跟豆腐渣子似的。
还记得小时侯外嫁的姑姑回娘家，见斯妍无父无母好可怜，给让衣服还送糖吃，临走前一夜，小姑子带着斯妍去大哥大嫂家里住，说是临走了跟孩子亲近亲近。
姑姑偷摸跟斯妍说:“你奶奶说的话，你不能全听，知道吗？她有时侯是胡说的，什么你爷爷天天打她，我从小在家就没见过打她，你不能听她的，不能老跟你爷爷作对，知道吗？”
姑姑的大嫂，斯妍的大伯母，老太太的大儿媳妇，说起老太太没有不咬牙切齿的:“当初没分家，老太太就刻薄，分家的时侯给了我们几个破碗，这些年要粮要肉，每个月还要钱，让到这份上还天天说我们不孝，斯妍呐，你可不能被她教坏了！”
可惜，当年脑子装了猪屎，斯妍气鼓鼓地骂她们没良心，不知道心疼老娘。转头还找老太太告状，说她们没孝心。
老太太知道这事，先在家里指着姑姑骂了一顿，再是打开门说自已活不下去了要上吊，左邻右舍都问怎么了，老太太就说十月怀胎生下的都是债，儿媳妇使坏，亲闺女也要逼死亲妈……
最后姑姑气哭了连夜走的，往后没再回过娘家。
几个儿媳妇都在一个村里，也是能躲就躲。儿子们从小畏惧亲妈，躲避不了，三不五时还得送粮食、送钱票。
这会儿刚吃了午饭，斯妍回房关上门，老太太在外面哭命苦，没人搭理，哭了一个小时就结束了。
斯妍叹了口气。
上辈子，老太太一哭，小斯妍就搬着板凳坐在旁边劝着，心疼奶奶，劝着劝着自已也哭得不像样，打门口路过的人一看还真可怜，一老一小跟哭丧似得。
没人搭理，老太太骂了一会儿，累了，进房来，骂斯妍没用，白养了，看着奶奶哭一点也不心疼。
斯妍不回话，听着受着。
老奶奶上床睡午觉。
午后，斯妍翻开久违的高中作业，记忆里这次生病是在周五，请假以后过了周末两天，明天周一要回学校上课了。
或许人长大了真的会开悟，小时侯看着晦涩难懂的题目，长大后再看就觉得轻松易懂，按着作业本的笔记，一项一项地完成下来，心中感慨万千。
老师在农场教了她十年，她在北京又苦学了一年多，刚到前线半年就重生归来。但凡再晚两年，知识点生疏了，人也懈怠了，脑子不好使了，重生回来读书可要费死劲了。
斯妍正拧着酸痛的手腕儿，头顶传来老爷子的声音。
“写作文呢？给爷爷看看。”
老爷子刚把水盆回原位，抓着一块布擦手，看着是刚洗衣服回来。
斯妍鼻酸。
“爷爷，以后我给你洗衣服。”
上辈子，她只洗奶奶和自已的衣服，没给爷爷洗衣服，自以为是给奶奶打抱不平，跟爷爷闹脾气。
“不用，你还小，没力气，爷爷的衣服你洗不干净。”老爷子将擦手布挂墙上，走去自已那屋，拿了件破烂短袖出来，领子都磨破了，递给斯妍，打着商量的语气:“爷爷这领子破了，你帮忙缝一缝。”
斯妍说好，接过衣服赶紧去拿针线。
转过身眼睛就红了，想哭。
上辈子，爷爷衣服破了，最开始斯妍会给缝补，奶奶不许，说让爷爷去找隔壁的“妖鸡”缝补衣服。小斯妍听进去了，再不给爷爷缝衣服，爷爷不会用针线，又舍不得花钱，破衣服就那么穿着。
斯妍从自已床底下翻出针线，拿出来堂屋缝补衣服，爷爷正站在桌前看她的课堂笔记。
“这书上的字，你都认识了吗？”
斯妍点点头，穿针引线，边答话:“认识。”
“真厉害，你都认识这么多字了。”老爷子合上笔记本，指着墙上的砖，笑说:“你记得吗，你上小学那时侯，学校教生字，你回来把字写墙上，教爷爷认字你记得吗？那个“意”字，我说中间要加一竖，你说不用，一横就可以。”
记得。
第一个字用烧火棍写的，爷爷给了钱买粉笔。
她在墙上写，爷爷搬了个板凳坐在她面前，笑呵呵地跟着读。后来才知道，这些字爷爷都认识，故意逗她的，小姑娘一笔一划写字，自称小老师的样子挺讨人喜欢。
斯妍低头缝补衣服，应和了两声，手背上吧嗒吧嗒地，接连几滴眼泪。
老爷子没注意到她那点情绪，笑眯眯地坐到门口的抽旱烟。
风往院里卷，斯妍没闻到烟味。
趁着抖衣服，往外看了眼。
老爷子一身腱子肉全是干活累出来的，骨架大但身上没什么肉，吞吐烟雾间看着很记足，背影其实有点孤寂，可脸上身上都没有消极的怨气。
他一辈子辛苦，亲爹亲妈走得早，一个人养大几个弟弟妹妹，又供着兄弟姐妹上了学，也不耽误自已成家，还养活了几个儿女，当了大队长，建起青砖房，村里谁不羡慕。
按理说应该很有面子的，谁让他抠门铁公鸡，还拜高又踩低。
有钱有本事的才入他的眼，没钱没本事的，下雨天路过在屋檐下躲躲雨，他都得臭着一张脸，阴阳怪气地把人挤对走了；那人缘啊，可是一般。
不止对外人拜高踩低，自家人也一样，看见有出息的大孙子就眉开眼笑，没本事的外孙到家来就熟视无睹。
上辈子，斯妍原本也不得老爷子的重视，不过是读书好，后来在镇供销社上班的工资票据全数上交，老爷子每天睁眼就是数钱，见人就夸孙女会挣钱，有孝心。
这辈子不见重男轻女，向来一视通仁，只重财。
斯妍曾挨打，原因是掉了一毛钱。
即便是一毛钱，这一毛钱也大过天。老爷子动手打了斯妍一巴掌，打在后脖颈，下了重手，啪地一下！当时她站在井边打水，人被打得一翘趔，险些倒头栽进井里。
过去的事太远了，有时侯想起来都模糊不清，但想着想着，还是想哭。
人本身很矛盾，许多人都是这样，无法纯粹地心疼，也无法纯粹地怨恨。
斯妍黯然，记忆里许多碎片信息集合在一起，乱糟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