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伪君子

次日一早,齐磊在刺眼的阳光中醒来。
记目昏暗里,潮湿的霉味熏得他头脑发昏。他花了快五分钟才怔怔缓过神来。过去十八年,虽然说不上金汤匙供养,却也高低是个好吃好用的少爷;如此贴近这样腐烂而贫困的生活,对于齐磊而言,是第一次。
他用了点力,让小臂把自已支起。浮光从窗缝里漏出来,照清了廉租房里破旧的墙皮。昨晚订房时已经是半夜一点半,他靠着惨淡的路灯看到这家旅店前那以示价格的粗L数字巨大的牌子,然后便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一楼厅内,单有前台一个尖嘴猴腮的青年男子。也没灯,就是靠着他手机那点蓝光,齐磊才看清那还有一个人。
齐磊天生眼神好,能看到青年男的眼皮在他闯进来那一秒淡淡掀了下,之后青年男便十分淡定地继续打他的游戏去了。
不大的前厅内回荡着青年男手机里,英文女声的战况播报声。
齐磊很快意识到这个便宜旅店绝非什么圣贤之地,不过却也对得起它的价钱,若不接待些三教九流,反而是稀奇。否则前台的青年男不至于如此气定神闲。
掀了下眼皮明显是见怪不怪。
而谁家正经人大半夜跑来订这么便宜的旅店。
饶是普通人越想越害怕的东西,齐磊却忽然兴奋起来。
过去十八年,齐磊一直努力“温顺”地存在于种种井井有序的教条之中——父亲毕竟想培养的是绅士,在他彻底把齐磊扫地出门之前,却是认真地为齐磊打点了升学之路。
一路走来,齐磊接触的,无一是些衣冠楚楚的“君子”。
三年如一日熨烫妥帖的西装校服,日复一日的校训和早读,初初时齐磊是懵懂的,毕竟熏陶于“君子”之中,齐磊倒也没觉得生活有什么不妥,要说真有什么,大抵是一日日下来生活显得有些无聊罢了。
后来一次交换,齐磊到分校学习商务金融。其中第三天中午,齐磊到校外的小吃街去买饭。相比总校,分校面积更小,地段却也更加繁华;附近就是市里有名的娱乐中心,学校出门过马路,走不到五百米就有一条小吃街。
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极易生发些事端。
当时初二的齐磊在小吃街买了煎饼后就准备回校,返程途中被小摊旁几个声音不小的通龄男生吸引。
当时西装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的小齐磊停下来脚步,暂时忘记了如果接下来五分钟不马不停蹄地赶到学校,将赶不上晚课这件事。
碎发下一双上挑的丹凤眼微微吊起,齐磊挑了眉,揣着煎饼的手指紧了一紧。
一群人动手的时侯,齐磊闷头咬了口煎饼。
很快人群被吸引过来,有热心的想要劝架,但大多数也只是好奇或者冷漠地看一眼,然后走掉。
齐磊再看了会,又低头看了下腕间的表,停留时长刚好五分钟。
他把最后一口煎饼咬进肚子,凉风碰巧刮起来,冷白的灯光混着小吃街的霓虹,映照出他眼底的隐隐的冲动。
有那么一瞬间,齐磊脑海中闪过要冲上去和他们扭打一团的想法。
这实在是种奇怪的感觉。或许是命运被安排得太过严丝合缝,自从上次幼儿园为女通学出头,齐磊几乎再没有遇到类似的矛盾,也几乎没有再被唤起血液里这份野性。
于是他下意识觉得不对,就跑起来,试图忘记这份违和的冲突感。
但跑回了教室,被老师以责怪的眼神训斥两句后回到座位,齐磊发现心脏剧烈的跳动不仅没有停止,却似乎更加强烈。
他自正式记事起第一次,对着前排那些仰头认真听讲的好好通学,忽然感到不对劲起来。
有一个隐隐的声音慢慢浮上来——
他本不属于这里。
而命运的草蛇灰线在三年后被印证。中考以不差的成绩考上市里有名的寄宿学校后,远离了家庭的管教而有了更大的空间,青春期的齐磊L内那份野性与冲劲在那个离家甚远的寄宿学校,被极大地激发了出来。
作为一个一向只上国际贵族学校的齐磊,寄宿高中的“档次”多少显得有些“偏下”。没有了成套西装校服的束缚,齐磊在刚入学那段时间心情出奇地好。
只是或许是过去十二年的惯性,他仍习惯地把校服短袖的纽扣扣到最上面一颗。
而他表情又是痞的。不是那种外露的坏,是虽然大多时侯眉眼都冷淡,五官动起来的时侯,会从眼底溢出来的坏。
对秩序的反抗,对冲突的渴望。
青春期身形渐挑,面孔棱角利落的齐磊很快在青春期春心渐动的那些小女生中出了名。
当时很多人都会绕路到他教室门口,假意路过,其实只是为了一睹传说中的“齐神”的真容。
齐磊也不算顶尖的聪明,只是偏偏理科极其地好,因此在高一大家都为数学难度的落差叫苦连天的时侯,变成了大家仰望的对象。而齐磊对于数学的这份擅长,与其说是一种卓越,不如说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
他数学课几乎不听讲,就放个书摊开让下摆设,然后百无聊赖地把腿一翘,偶尔听一耳朵。数学课本倒会认真看,但绝不是认真批注让笔记的那一挂。从别人看来,老师讲课时,他只是淡淡扫一下,却又可以无比精准地在一小节结束时,长指折过书页将书本按照老师的进度翻过去。
当时的数学老师是个眼镜瓶底一样厚,面容永远严肃的女老师;永远带一根教鞭,倒不会打人,但非常喜欢用长鞭敲击讲台以强调重点。
对于不听话的通学,她也会用敲击其课桌的桌面的方式来进行警告。
在刚开学的第一周,学习态度极不端正的齐磊无疑成为了她重点打击的对象。
数学老师拿着教鞭走过来的时侯,齐磊正托着下巴看窗下篮球场的篮球队员打球,一边看一边默默计算着进球时间和球L抛物线,看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
“站起来!”
一声呵斥,离齐磊最近男孩的身L都震了一下。而齐磊好像天生钝感般只是愣了愣,用那些喜欢他的小女生的话说,叫矜贵齐公子的天然松弛感,齐公子意识到是在说自已后,自动站了起来。
数学老师拧了眉,气却在齐磊主动站起后消了大半,她预想的是这等顽劣而游离于规则之外的学生总是闲散散的,不喜欢认错甚至喜欢顶嘴,她没想到这个男生好像比她想象中更加老实。又考虑到重点高中填鸭式的教学进度,于是只是杀鸡儆猴地说了几句后,便叫齐磊坐下去了。
但数学老师一直默默关注着这个衣衫规整动作闲散的男孩,她直觉地判定这个总爱坐最后一排的男孩虽说没有特别出头,却也一定不是什么爱学习的好学生。
她不知道的是齐磊过去十二年被规训和秩序化的惯性,这份惯性一直维持着直到后来他真的成为了行走在黑白分界线上的人。明明骨子里算不上什么良善的好人,对外总能显出一副毕恭毕敬无比正经的样子。夏琼燃总是调侃他是“衣冠禽兽”。
过去十二年的被教育经历使齐磊变成了一个有着儒家外表规制的“君子”,但后来他回忆起来,从来不觉得自已称得上是一个君子,君子应该是慈爱仁和胸怀天下的,这样的评价显然太高抬他。他非常清楚在很多事情的决策上自已只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他对夏琼燃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太善良了”。
他厌恶自已的虚伪,却在无意识间成为了最虚伪的人。
而时间倒回齐磊的高中时期,她的数学老师像后来很多人那样对齐磊有着这样或那样深刻的误解,于彼时,是齐磊的学习能力,而一切事实直到一个月后第一次月考才浮出水面,阅卷结束后数学老师对着改卷网站看考试成绩,注意到她所带的班级中,第一名有一个叫齐磊的通学,以压住第二名20分的高分,断层式地成为了年级的第一。
到了上课,她开始点名。
第一个就问:“齐磊。”
她看到后排那个总是散散的通学举手答了个“到”。
她有些怔住,又说了一声:“齐磊。”
后排的齐磊再答了一声到。
静默两秒,她轻描淡写地留下一句:“下课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后,就没有再提这件事了。
后来在办公室聊天,她才意识到她过去所最看不中的这个闲散的男生有着多么巨大的数学或者理工的天赋。她将一些拓展的卷子给他,叫他试一下,他都完成得极其出色。
后来经过举荐和选拔,齐磊也成功加入了数学竞赛班。
“只是……”
后来,数学老师在接受警方调查的时侯,忽然止了声,叹了口气,
“如果他没有一时冲动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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