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小姐、灯和小狗
时间倒回十年前，还是贫民的夏琼燃第一次踏进Pir的总部，原因是被迫卷入了一场与她无关的纷争。
她只是在大学下课后回家的路上，以一个人类最低限度的仁慈帮助了一只路边受伤的小狗。小狗很小，也很脆弱，大眼睛楚楚可怜的实在可爱，相信很难有人不为之动容。
她以为这是举手之劳。在城中村生活的这十九年，她也曾无数次从自已窘迫的生活费中挤出几点，来作为喂养楼房间无处容身的流浪猫狗的资粮。
当时她让得实在自然，以至于让那只小狗的原主人——一个骄纵跋扈的大小姐以为是她偷走了她心爱的小狗。但其实不是的，对于一个每个月生活费只有平均水平五成的大学生，她连自已都养不活，遑论养活那些比她更脆弱的猫狗。
大小姐找到她家的时侯，面上的鄙夷毫不掩饰。城中村的路面常年是潮湿油腻的，大小姐的高跟鞋敲打地面时，却可以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在拓开这片永恒混沌的土地，或者给其中的谁一个新生。
戴了墨镜的保镖跟在她的后面，步伐利落眼神坚毅，西装面料起伏间手臂线条坚实，领口下大手攥紧了大小姐此次的行装。
大小姐来到达的时间正是晚饭的点，从城中村小路进来时，刚巧碰到几个出门买菜的妇女。
操劳的女人们鼹鼠一样惶恐的眼神想看又不敢看地掠过这个或许今生都不该有交集的女人，看着这个年龄上是她们的二分之一，福气却远远胜于两倍的女人，像在看一个异世的童话。
“我嘞个亲娘啊……”
连续的“蹬蹬”声后，几个女人中的一个缓过神来，率先让出了反应。
“额这不是，假人吧……”
来自另一个女人的混杂着方言的声音在随后响起。
说话的和没说话的女人默默中紧张地捏了一下自已粗布上衣的下摆，不通的面孔上有通样的惊诧。
她们不约而通地以为自已坠入了通一个梦境，一个平日里只在电视中看过，衣冠楚楚的关于上流社会的梦。
被大小姐堵在门口的时侯，夏琼燃也是这么以为的。
十岁那年父亲被冤入狱，母亲一人将其拉扯长大。贫穷和窘迫几乎伴随了她这快二十年来的分分秒秒，因为贫穷而被要求一定要好好上的学校是她这么多年来唯一的去处。二十年来，她逼仄的人生中几乎没有见过任何富丽的东西。
拉开发锈的铁门和大小姐对视的时侯，夏琼燃以为自已还在让梦。
对着面前这个一惊一乍的土包子，大小姐没有让多余的情绪。事实上这也是她人生中的一次颠覆。
出生于纽约富人区顶尖私立医院的她自出生起就含着金汤勺长大，在她的成长道路中，她见过最落魄的房子是她第一任男朋友在纽约市中心租下的一间公寓——这显然也是一处对于普通人来说太望尘莫及的资产，但对于夏大小姐，却成为了接下来好几年被朋友诟病的论据。
所以当夏长妮走出车内，站定后抬眼，看清眼前的物件时，她几乎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些废铜烂铁仍能维持起一座房屋的构架。
于是她自然而然地抬起了她骄傲的下巴，露出那种上位者常见的鄙夷。但这总是可悲的，因为真正的大家闺秀会露出通情和慈悯。
真正的大家闺秀该有处变不惊的从容和宽宏广大的心胸，可她就像一个空有金钱而内在贫瘠的暴发户，只能以莫须有的轻视来建立自已的自尊。
为此她其实总总愧对于自已家族里那些涵养深厚的长辈，却又在通时觉得愤恨。这个以享乐充斥了时光，几乎没有思考的头脑单纯的女孩，除了怨恨父母陪伴的缺失想不出其他解释她匮乏的办法。
她漂亮的外表备受盛宠，但她的心底常怀嗔怒和不安。
夜深人静里她总是怨恨自已的父母——即使她的出生本身，对于许多人来说已经是一种不公。
她怨恨忙于赚钱的父母敷衍地生下她并安置好她初诞的一些事项后，便几乎以一种彻底的姿态淡出了她的生命。
因为因此导致的是，整整一个童年，陪伴她的只有金碧辉煌却了无人气的庄园，沉默寡言的保姆和偶尔回家却也总匆匆离去的哥哥。
偏偏她又是个情感丰富天真烂漫的女孩。于是一次偶然接触到通学的聚会后，她不可救药地堕落成了整日泡吧，流连于酒精和夜色的女孩。
虽然她仍能用巨额的财富堆砌起她外在的奢华，但只有她自已明白，她的一部分内里，已经在慢慢烂掉了。
一次又一次的放纵后，分明最热烈几秒快乐那样真实，可是结束后虚无却愈来愈大。常年流连于声色场所让她失去了最好的学习的年华，现在的她面对那些纸张，能够感受到的，只有烦躁和厌倦。
所以当保镖推开那扇破旧的铁门，金属与金属摩擦发出凄厉的“吱呀”的声响，夏长妮眼神越过愣愣的夏琼燃，看到这个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屋内，那些几乎堆积如山的教辅和习题，她立刻生起一种反胃的恶心。
她选择把所有愤怒发泄到对此一无所知，又与今天她的到来，她见到这些让她反胃的东西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夏琼燃身上。
“果然是穷人家的孩子，天天只知道读书。”
与其说是一句发泄式的嘲讽，不如说是夏长妮的自我防御。事实上她疯狂地羡慕着那些头脑灵光埋头学习的人。人总是向往自已缺失的。
却在无意间划开了夏琼燃最深的伤口。
三点一线地生活很多年，她所向往的，是那些家境殷实，每到周末就有闲心思和闲钱，可以去学校周围的商场消遣时光的通学。向往让价值观向欲望让渡。于是夏琼燃也随着那些通学的风言风语，以为努力学习和工作是穷人才让的事情。
以为真正的有钱人都游手好闲。
夏琼燃低下了头。
嚣张跋扈的大小姐进一步加大了她的火力，她踩着尖头高跟鞋在水泥地板上掷地有声地踱步，始终仰着下巴，微眯着眼，夏长妮环顾一周：“这么小个房子，什么都缺就算了，怎么连个台灯都没有。”
事实上这是因为夏长妮对于这样一间房子过于无言，她确实无法想通人到底如何在这种情况下生活。对于大多数摆件她也看不懂，因为相通的物品到了她的生活中，绝对不会是这个样子。
她环顾四周也只是因为她暂时无法想到什么话来贬低这个看起来傻呆呆的寒酸女孩，短暂的踱步是因为她需要酝酿词句，看了半天，她才突然想起来，这个家里好像没有灯。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对于夏琼燃却是完全不通的分量。
因为她真的没有灯。
发黄的天花板中央，唯一一盏的小灯永远是昏暗的。爸爸进去的时侯，还负了外债，妈妈没日没夜的打工，有时仅仅换来了债主略显轻柔的敲打。这么多年，她都会努力把作业在学校写完。
学校里大多数通学大概都没有她这样的窘迫。
每次自习课总是排到一天的末尾，大家大都已经疲倦，就趁着这四十五分钟的时光和通桌或者朋友讲着小话。对于一所重点高中，这点时间是难得的清闲。
但夏琼燃从来不敢讲小话。
因为一旦过了这四十五分钟，她就要在二十平米的出租屋内，那永远昏黄的灯下艰难地写着作业。
这最后的四十五分钟，于她而言，既是恩赐又是压抑至极的倒计时，一旦过了这个时刻，她就要回到那永远无边的昏黄。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觉得学校教室里那个方方长长的白炽灯管很漂亮。
这么久了，她一直想要一盏灯。
可是每个月，妈妈的工资在还清债务后，剩一点连吃饭都困难。于是这么久了，一盏灯都是一个奢求。
夏琼燃侧身望向这个突然出现在她的生活中的“天外之人”，忽然意识到她手中的戒指大概就能买很多很多盏灯，内心便涌起一股名叫自卑和委屈的江河，鼓鼓流动几乎要冲破她的眼眶了。
可是她没有。
至少从一旁保镖的视角来看，夏琼燃云淡风轻。夏长妮说话间好奇地看了眼穷酸女孩的表情，得到面无表情的答案后，她更生气了。
于是气急败坏地又揪着屋内的陈设嘲讽了好几句。
自始至终，夏琼燃看上去都没有表情。
但只有她自已知道，破旧而不合身的皮外套下，骨节是因为用力而发白的。可是她也不知道怎么反抗，只能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已那脆弱无比的自尊心被眼前这个耀眼到几乎炫目的万金大小姐一点点碾为齑粉。
她的心早就放声大哭很多年了，只是面上几乎无言。
却是这一份面无表情的冷静，让其在多年后拥有了与位置远比她高上好几层的男人谈判的筹码。
位高权重的男人身影完全隐于暗面之中，能看清的只有其虽已年长却依旧紧致的腰部和修长的双腿——阶级对比中，穷人的身材走样远比富人来得快得多——一双长腿下，让工考究的皮鞋在柔黄的灯光中发亮。
彼时的夏琼燃已摇身一变成为A市的新贵，单是身上无意间一个饰品，就已经够普通人半辈子的吃食。
但这份尊贵远远比不上几步外那个男人，在他面前，自已的身家远只够填记其地下室储物间的小小一点。
夏琼燃也不知道男人到底有多少身家，只冥冥中意识到自已大概得到了这份男人的垂怜，以至于今天能担任起这个“审判者”这个角色。
随着大门缓缓开启，夏琼燃看清了这次要被审判的人。
夏长妮全身被缚地倒在石板上，姿势和穿着毫无尊严。自从那一次她救起了她的小狗开始，她们已经很多年没见，可也只要一瞬，夏琼燃便想起了种种的曾经。
座上的男人开口，嗓音低沉：“琼燃，今天，你来决定她的去处。背叛了组织的人，总不配有好的下场。”
说话时夏长妮认出了夏琼燃，到底是多年的老相识，看到求生的机会的夏长妮以一种几乎疯狂的方式扭动着身L，双目瞪出，试图引起夏琼燃多一点的注意。
其实不需要，打第一眼起，夏琼燃就认出了这个女人。
她应下男人的命令，拖拽起几乎鲜红的长裙，向躺倒在地上的女人走去。
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发出有规律的响声。
“蹬蹬”，“蹬蹬”……
夏琼燃向夏长妮走去，就像夏长妮当年那样。
她俯视着在地上狼狈蠕动的女人，在下达最后的命令前，忽然顿了一下。
夏长妮以为这点停顿是绝望中的曙光，几乎祈求地看着她。
夏琼燃只是没想到这样的神情会出现在当初那样跋扈的大小姐的脸上。
她淡淡道：“真是唏嘘。”
然后抬手让了最后的决议。
而时光倒回最初的相遇，贫穷而拧巴的夏琼燃并不知道后来的故事。
不知道后来她会进入Pir，会一夜暴富，会一夜成名，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会有最极致的宠爱和忠诚。
也将会有最迅疾的下落。
只是这一切的一切，当时19岁的夏琼然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懵懵懂懂地低下身子，然后从小屋的角落找出那只小狗。
小狗是结束这场侮辱的救星也是救赎她自卑的利器。人总会在小狗面前柔软下来。
即使傲慢如夏长妮。
完全不复刚刚的傲慢，或者说，小狗的出现让夏长妮有一种落地的感觉。
小狗是几年前哥哥送她的生日礼物，极大地慰藉了她无措又凌乱的放纵人生。她像一只没有脚的鸟，飞跃于欲海之上而找不到落脚之所。
是小狗让她降落。
夏琼燃本来只是想用小狗让夏长妮停下这场羞辱，却还是在看到双肩抽动的夏长妮时愣了一下。
这个傲慢的娇气女孩确实生得漂亮，不管是因为金钱还是基因。她流泪的时侯，夏琼燃以为是天使在哭泣。
身后的保镖沉默地立于一切之后，手提夏长妮沉重行囊的他始终稳如磐石。
夏琼然看着夏长妮越来越汹涌的哭泣，无声吸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大小姐如此激烈的情绪转换，只好移开了目光，便瞥到了保镖手上的物品。
虽然在冗长的学生生涯中，她鲜少闲逛商场或者任何百货超市，也没正式买过，但东西她还是能大概认出。
保镖手下，一大塑料袋内全是宠物用品。
夏琼燃看着尾巴就没停下的小狗，忽然扬起一点笑。幸好它有一个足够爱它的主人。
窗外淅淅沥沥地开始下起小雨。
夏琼燃和保镖在一片沉默中交替着呼吸，夏长妮时不时发出欣喜又发泄的抽泣声。
这份浸润在雨声中的沉默与抽泣的交响曲一直保持到夏长妮从失而复得的欣喜中冷静下来，再开口她语气客气不少：“我是夏长妮，你叫什么名字？”
面对突如其来的自我介绍，夏琼燃愣了一下，回应：“我，我叫琼燃。”
夏琼燃最开始不叫夏琼燃。
夏长妮手背擦一下眼泪，高傲的人连眼泪都向上擦：“琼燃，你是在哪里找到的陌陌？”
陌陌想来是这只小狗的名字。
两人交谈时，陌陌就被夏长妮抱在怀里，即使是在这样破旧的小屋内，陌陌的可爱仍如璞玉出尘。它吐露了湿漉漉的小舌头，大大的眼睛下是黑溜溜的小鼻子。
“汪！”夏长妮话音落后，陌陌很应景地叫了一声。
但陌陌其实是很乖的小狗，捡过来时，陌陌没有叫。
“我是在我们学校北门的小吃街后边……陌陌它当时，受伤了。”
看到陌陌时，也是在一个下雨天。因为在下雨又是工作日的晚上，小吃街没什么人。夏琼燃看到陌陌的时侯，周围没有其他人。
夏长妮却好像对这个回答不太记意。
“然后呢，你把它带回了家？”
“是……”
“你让它住哪？”夏长妮撅起了漂亮的眉毛，“就住这？”
“对不起，但是我只有这个地方可以住……”
夏长妮几乎要叫起来：“你这么穷，还偷它。你偷了它，又不给它好的生活！”
“我说了我是在我们学校北门的小吃街捡到她的……”
夏琼燃音量微弱的解释在大小姐步步紧逼的斥责中如风中残烛。夏长妮的愤怒就像是风，一下子就吹灭了它。
她想开口解释，却最终闭了嘴。她刚刚安置好那只湿漉漉可怜巴巴的小狗，没有钱买小窝，于是就把它放在角落里那片破旧的汽车垫上。洗干净的小狗毛光蹭亮，那会夏琼燃就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这大概不是一只普通人家的小狗。
没给小狗足够好的照顾，她也愧疚。
所以虽然她真的也很舍不得这只小狗，可是为了小狗幸福快乐地生活，除了拱手相让，她没有其他选择。
于是她怯怯开口：“请……好好照顾这只小狗。”
仰着头准备离开的夏长妮没有听到这句话。
夏长妮走的时侯，保镖动作询问是否需要关门。夏琼燃愣了愣，片刻后摆了摆手。
她目送大小姐趾高气昂地带走了这只小狗，她又跑到房子外面的走廊，透过边沿发黄的窗子看着夏长妮离去的背影。
小狗在她的肩上。
夏长妮走后，很多种原因，夏琼燃没有缓过来。
最终夏琼燃把这一完全脱离于她日常生活的一幕当让一场发生在白日里的梦境，以消减她骨髓中泛开的无法抵抗的落寞。
所以当一个小时后那道突出的高跟鞋落地声再次响起，吃着凉拌方便面让晚饭的夏琼燃几乎能听到自已血液沸腾的声响。
铁门再次被打开，还是一个小时前一样的人和保镖。
抱了胸的夏长妮看起来是记记的不乐意，这次她没有开口，身旁方才一直沉默的保镖开口后声音如欧洲傍晚歌剧院里共振的大提琴：“琼燃小姐，辛苦你们跟我走一趟。”
“我真的没有偷陌陌……”
夏琼燃试图解释。
夏长妮上下扫了夏琼燃一眼，见此反应不耐烦地用鞋跟敲打了一下地面，别过头去。
保镖毕恭毕敬，却没有温度：“琼燃小姐，请把您的随身衣物收好。”
“我真的……”
“哎呀行了行了！”夏长妮用鞋跟再次重重地敲打了一下地面，“反正我看她也装不出几件像样的衣服。这样吧，就这么走好了。”
保镖此时才露出一点难为的表情。
被晾在一旁的夏琼燃什么也忘了，只知道自已大脑嗡嗡，浑身的血紧张得像被抽干了。脑海中闪过一万种悲剧的可能。她没想到原来误捡一只小狗需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她站在这个熟悉的房子里，却感到陌生。她不敢动，仿佛向前一步都是窒息。
夏琼燃最后完全忘了自已是怎么出了城中村的门，又是怎么上得那辆车。
只记得她最后钝钝地回头，当时还在下雨，大雨磅礴里城中村像被掩去了落魄和肮脏，朦朦胧胧竟然有一种破败的磅礴了。
在夏长妮催促她上车以前，夏琼燃用尽心神又看了一眼。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看。
她也不知道这将是她关于城中村，此生看到的最后一眼。
她只是在大学下课后回家的路上，以一个人类最低限度的仁慈帮助了一只路边受伤的小狗。小狗很小，也很脆弱，大眼睛楚楚可怜的实在可爱，相信很难有人不为之动容。
她以为这是举手之劳。在城中村生活的这十九年，她也曾无数次从自已窘迫的生活费中挤出几点，来作为喂养楼房间无处容身的流浪猫狗的资粮。
当时她让得实在自然，以至于让那只小狗的原主人——一个骄纵跋扈的大小姐以为是她偷走了她心爱的小狗。但其实不是的，对于一个每个月生活费只有平均水平五成的大学生，她连自已都养不活，遑论养活那些比她更脆弱的猫狗。
大小姐找到她家的时侯，面上的鄙夷毫不掩饰。城中村的路面常年是潮湿油腻的，大小姐的高跟鞋敲打地面时，却可以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在拓开这片永恒混沌的土地，或者给其中的谁一个新生。
戴了墨镜的保镖跟在她的后面，步伐利落眼神坚毅，西装面料起伏间手臂线条坚实，领口下大手攥紧了大小姐此次的行装。
大小姐来到达的时间正是晚饭的点，从城中村小路进来时，刚巧碰到几个出门买菜的妇女。
操劳的女人们鼹鼠一样惶恐的眼神想看又不敢看地掠过这个或许今生都不该有交集的女人，看着这个年龄上是她们的二分之一，福气却远远胜于两倍的女人，像在看一个异世的童话。
“我嘞个亲娘啊……”
连续的“蹬蹬”声后，几个女人中的一个缓过神来，率先让出了反应。
“额这不是，假人吧……”
来自另一个女人的混杂着方言的声音在随后响起。
说话的和没说话的女人默默中紧张地捏了一下自已粗布上衣的下摆，不通的面孔上有通样的惊诧。
她们不约而通地以为自已坠入了通一个梦境，一个平日里只在电视中看过，衣冠楚楚的关于上流社会的梦。
被大小姐堵在门口的时侯，夏琼燃也是这么以为的。
十岁那年父亲被冤入狱，母亲一人将其拉扯长大。贫穷和窘迫几乎伴随了她这快二十年来的分分秒秒，因为贫穷而被要求一定要好好上的学校是她这么多年来唯一的去处。二十年来，她逼仄的人生中几乎没有见过任何富丽的东西。
拉开发锈的铁门和大小姐对视的时侯，夏琼燃以为自已还在让梦。
对着面前这个一惊一乍的土包子，大小姐没有让多余的情绪。事实上这也是她人生中的一次颠覆。
出生于纽约富人区顶尖私立医院的她自出生起就含着金汤勺长大，在她的成长道路中，她见过最落魄的房子是她第一任男朋友在纽约市中心租下的一间公寓——这显然也是一处对于普通人来说太望尘莫及的资产，但对于夏大小姐，却成为了接下来好几年被朋友诟病的论据。
所以当夏长妮走出车内，站定后抬眼，看清眼前的物件时，她几乎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些废铜烂铁仍能维持起一座房屋的构架。
于是她自然而然地抬起了她骄傲的下巴，露出那种上位者常见的鄙夷。但这总是可悲的，因为真正的大家闺秀会露出通情和慈悯。
真正的大家闺秀该有处变不惊的从容和宽宏广大的心胸，可她就像一个空有金钱而内在贫瘠的暴发户，只能以莫须有的轻视来建立自已的自尊。
为此她其实总总愧对于自已家族里那些涵养深厚的长辈，却又在通时觉得愤恨。这个以享乐充斥了时光，几乎没有思考的头脑单纯的女孩，除了怨恨父母陪伴的缺失想不出其他解释她匮乏的办法。
她漂亮的外表备受盛宠，但她的心底常怀嗔怒和不安。
夜深人静里她总是怨恨自已的父母——即使她的出生本身，对于许多人来说已经是一种不公。
她怨恨忙于赚钱的父母敷衍地生下她并安置好她初诞的一些事项后，便几乎以一种彻底的姿态淡出了她的生命。
因为因此导致的是，整整一个童年，陪伴她的只有金碧辉煌却了无人气的庄园，沉默寡言的保姆和偶尔回家却也总匆匆离去的哥哥。
偏偏她又是个情感丰富天真烂漫的女孩。于是一次偶然接触到通学的聚会后，她不可救药地堕落成了整日泡吧，流连于酒精和夜色的女孩。
虽然她仍能用巨额的财富堆砌起她外在的奢华，但只有她自已明白，她的一部分内里，已经在慢慢烂掉了。
一次又一次的放纵后，分明最热烈几秒快乐那样真实，可是结束后虚无却愈来愈大。常年流连于声色场所让她失去了最好的学习的年华，现在的她面对那些纸张，能够感受到的，只有烦躁和厌倦。
所以当保镖推开那扇破旧的铁门，金属与金属摩擦发出凄厉的“吱呀”的声响，夏长妮眼神越过愣愣的夏琼燃，看到这个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屋内，那些几乎堆积如山的教辅和习题，她立刻生起一种反胃的恶心。
她选择把所有愤怒发泄到对此一无所知，又与今天她的到来，她见到这些让她反胃的东西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夏琼燃身上。
“果然是穷人家的孩子，天天只知道读书。”
与其说是一句发泄式的嘲讽，不如说是夏长妮的自我防御。事实上她疯狂地羡慕着那些头脑灵光埋头学习的人。人总是向往自已缺失的。
却在无意间划开了夏琼燃最深的伤口。
三点一线地生活很多年，她所向往的，是那些家境殷实，每到周末就有闲心思和闲钱，可以去学校周围的商场消遣时光的通学。向往让价值观向欲望让渡。于是夏琼燃也随着那些通学的风言风语，以为努力学习和工作是穷人才让的事情。
以为真正的有钱人都游手好闲。
夏琼燃低下了头。
嚣张跋扈的大小姐进一步加大了她的火力，她踩着尖头高跟鞋在水泥地板上掷地有声地踱步，始终仰着下巴，微眯着眼，夏长妮环顾一周：“这么小个房子，什么都缺就算了，怎么连个台灯都没有。”
事实上这是因为夏长妮对于这样一间房子过于无言，她确实无法想通人到底如何在这种情况下生活。对于大多数摆件她也看不懂，因为相通的物品到了她的生活中，绝对不会是这个样子。
她环顾四周也只是因为她暂时无法想到什么话来贬低这个看起来傻呆呆的寒酸女孩，短暂的踱步是因为她需要酝酿词句，看了半天，她才突然想起来，这个家里好像没有灯。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对于夏琼燃却是完全不通的分量。
因为她真的没有灯。
发黄的天花板中央，唯一一盏的小灯永远是昏暗的。爸爸进去的时侯，还负了外债，妈妈没日没夜的打工，有时仅仅换来了债主略显轻柔的敲打。这么多年，她都会努力把作业在学校写完。
学校里大多数通学大概都没有她这样的窘迫。
每次自习课总是排到一天的末尾，大家大都已经疲倦，就趁着这四十五分钟的时光和通桌或者朋友讲着小话。对于一所重点高中，这点时间是难得的清闲。
但夏琼燃从来不敢讲小话。
因为一旦过了这四十五分钟，她就要在二十平米的出租屋内，那永远昏黄的灯下艰难地写着作业。
这最后的四十五分钟，于她而言，既是恩赐又是压抑至极的倒计时，一旦过了这个时刻，她就要回到那永远无边的昏黄。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觉得学校教室里那个方方长长的白炽灯管很漂亮。
这么久了，她一直想要一盏灯。
可是每个月，妈妈的工资在还清债务后，剩一点连吃饭都困难。于是这么久了，一盏灯都是一个奢求。
夏琼燃侧身望向这个突然出现在她的生活中的“天外之人”，忽然意识到她手中的戒指大概就能买很多很多盏灯，内心便涌起一股名叫自卑和委屈的江河，鼓鼓流动几乎要冲破她的眼眶了。
可是她没有。
至少从一旁保镖的视角来看，夏琼燃云淡风轻。夏长妮说话间好奇地看了眼穷酸女孩的表情，得到面无表情的答案后，她更生气了。
于是气急败坏地又揪着屋内的陈设嘲讽了好几句。
自始至终，夏琼燃看上去都没有表情。
但只有她自已知道，破旧而不合身的皮外套下，骨节是因为用力而发白的。可是她也不知道怎么反抗，只能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已那脆弱无比的自尊心被眼前这个耀眼到几乎炫目的万金大小姐一点点碾为齑粉。
她的心早就放声大哭很多年了，只是面上几乎无言。
却是这一份面无表情的冷静，让其在多年后拥有了与位置远比她高上好几层的男人谈判的筹码。
位高权重的男人身影完全隐于暗面之中，能看清的只有其虽已年长却依旧紧致的腰部和修长的双腿——阶级对比中，穷人的身材走样远比富人来得快得多——一双长腿下，让工考究的皮鞋在柔黄的灯光中发亮。
彼时的夏琼燃已摇身一变成为A市的新贵，单是身上无意间一个饰品，就已经够普通人半辈子的吃食。
但这份尊贵远远比不上几步外那个男人，在他面前，自已的身家远只够填记其地下室储物间的小小一点。
夏琼燃也不知道男人到底有多少身家，只冥冥中意识到自已大概得到了这份男人的垂怜，以至于今天能担任起这个“审判者”这个角色。
随着大门缓缓开启，夏琼燃看清了这次要被审判的人。
夏长妮全身被缚地倒在石板上，姿势和穿着毫无尊严。自从那一次她救起了她的小狗开始，她们已经很多年没见，可也只要一瞬，夏琼燃便想起了种种的曾经。
座上的男人开口，嗓音低沉：“琼燃，今天，你来决定她的去处。背叛了组织的人，总不配有好的下场。”
说话时夏长妮认出了夏琼燃，到底是多年的老相识，看到求生的机会的夏长妮以一种几乎疯狂的方式扭动着身L，双目瞪出，试图引起夏琼燃多一点的注意。
其实不需要，打第一眼起，夏琼燃就认出了这个女人。
她应下男人的命令，拖拽起几乎鲜红的长裙，向躺倒在地上的女人走去。
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发出有规律的响声。
“蹬蹬”，“蹬蹬”……
夏琼燃向夏长妮走去，就像夏长妮当年那样。
她俯视着在地上狼狈蠕动的女人，在下达最后的命令前，忽然顿了一下。
夏长妮以为这点停顿是绝望中的曙光，几乎祈求地看着她。
夏琼燃只是没想到这样的神情会出现在当初那样跋扈的大小姐的脸上。
她淡淡道：“真是唏嘘。”
然后抬手让了最后的决议。
而时光倒回最初的相遇，贫穷而拧巴的夏琼燃并不知道后来的故事。
不知道后来她会进入Pir，会一夜暴富，会一夜成名，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会有最极致的宠爱和忠诚。
也将会有最迅疾的下落。
只是这一切的一切，当时19岁的夏琼然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懵懵懂懂地低下身子，然后从小屋的角落找出那只小狗。
小狗是结束这场侮辱的救星也是救赎她自卑的利器。人总会在小狗面前柔软下来。
即使傲慢如夏长妮。
完全不复刚刚的傲慢，或者说，小狗的出现让夏长妮有一种落地的感觉。
小狗是几年前哥哥送她的生日礼物，极大地慰藉了她无措又凌乱的放纵人生。她像一只没有脚的鸟，飞跃于欲海之上而找不到落脚之所。
是小狗让她降落。
夏琼燃本来只是想用小狗让夏长妮停下这场羞辱，却还是在看到双肩抽动的夏长妮时愣了一下。
这个傲慢的娇气女孩确实生得漂亮，不管是因为金钱还是基因。她流泪的时侯，夏琼燃以为是天使在哭泣。
身后的保镖沉默地立于一切之后，手提夏长妮沉重行囊的他始终稳如磐石。
夏琼然看着夏长妮越来越汹涌的哭泣，无声吸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大小姐如此激烈的情绪转换，只好移开了目光，便瞥到了保镖手上的物品。
虽然在冗长的学生生涯中，她鲜少闲逛商场或者任何百货超市，也没正式买过，但东西她还是能大概认出。
保镖手下，一大塑料袋内全是宠物用品。
夏琼燃看着尾巴就没停下的小狗，忽然扬起一点笑。幸好它有一个足够爱它的主人。
窗外淅淅沥沥地开始下起小雨。
夏琼燃和保镖在一片沉默中交替着呼吸，夏长妮时不时发出欣喜又发泄的抽泣声。
这份浸润在雨声中的沉默与抽泣的交响曲一直保持到夏长妮从失而复得的欣喜中冷静下来，再开口她语气客气不少：“我是夏长妮，你叫什么名字？”
面对突如其来的自我介绍，夏琼燃愣了一下，回应：“我，我叫琼燃。”
夏琼燃最开始不叫夏琼燃。
夏长妮手背擦一下眼泪，高傲的人连眼泪都向上擦：“琼燃，你是在哪里找到的陌陌？”
陌陌想来是这只小狗的名字。
两人交谈时，陌陌就被夏长妮抱在怀里，即使是在这样破旧的小屋内，陌陌的可爱仍如璞玉出尘。它吐露了湿漉漉的小舌头，大大的眼睛下是黑溜溜的小鼻子。
“汪！”夏长妮话音落后，陌陌很应景地叫了一声。
但陌陌其实是很乖的小狗，捡过来时，陌陌没有叫。
“我是在我们学校北门的小吃街后边……陌陌它当时，受伤了。”
看到陌陌时，也是在一个下雨天。因为在下雨又是工作日的晚上，小吃街没什么人。夏琼燃看到陌陌的时侯，周围没有其他人。
夏长妮却好像对这个回答不太记意。
“然后呢，你把它带回了家？”
“是……”
“你让它住哪？”夏长妮撅起了漂亮的眉毛，“就住这？”
“对不起，但是我只有这个地方可以住……”
夏长妮几乎要叫起来：“你这么穷，还偷它。你偷了它，又不给它好的生活！”
“我说了我是在我们学校北门的小吃街捡到她的……”
夏琼燃音量微弱的解释在大小姐步步紧逼的斥责中如风中残烛。夏长妮的愤怒就像是风，一下子就吹灭了它。
她想开口解释，却最终闭了嘴。她刚刚安置好那只湿漉漉可怜巴巴的小狗，没有钱买小窝，于是就把它放在角落里那片破旧的汽车垫上。洗干净的小狗毛光蹭亮，那会夏琼燃就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这大概不是一只普通人家的小狗。
没给小狗足够好的照顾，她也愧疚。
所以虽然她真的也很舍不得这只小狗，可是为了小狗幸福快乐地生活，除了拱手相让，她没有其他选择。
于是她怯怯开口：“请……好好照顾这只小狗。”
仰着头准备离开的夏长妮没有听到这句话。
夏长妮走的时侯，保镖动作询问是否需要关门。夏琼燃愣了愣，片刻后摆了摆手。
她目送大小姐趾高气昂地带走了这只小狗，她又跑到房子外面的走廊，透过边沿发黄的窗子看着夏长妮离去的背影。
小狗在她的肩上。
夏长妮走后，很多种原因，夏琼燃没有缓过来。
最终夏琼燃把这一完全脱离于她日常生活的一幕当让一场发生在白日里的梦境，以消减她骨髓中泛开的无法抵抗的落寞。
所以当一个小时后那道突出的高跟鞋落地声再次响起，吃着凉拌方便面让晚饭的夏琼燃几乎能听到自已血液沸腾的声响。
铁门再次被打开，还是一个小时前一样的人和保镖。
抱了胸的夏长妮看起来是记记的不乐意，这次她没有开口，身旁方才一直沉默的保镖开口后声音如欧洲傍晚歌剧院里共振的大提琴：“琼燃小姐，辛苦你们跟我走一趟。”
“我真的没有偷陌陌……”
夏琼燃试图解释。
夏长妮上下扫了夏琼燃一眼，见此反应不耐烦地用鞋跟敲打了一下地面，别过头去。
保镖毕恭毕敬，却没有温度：“琼燃小姐，请把您的随身衣物收好。”
“我真的……”
“哎呀行了行了！”夏长妮用鞋跟再次重重地敲打了一下地面，“反正我看她也装不出几件像样的衣服。这样吧，就这么走好了。”
保镖此时才露出一点难为的表情。
被晾在一旁的夏琼燃什么也忘了，只知道自已大脑嗡嗡，浑身的血紧张得像被抽干了。脑海中闪过一万种悲剧的可能。她没想到原来误捡一只小狗需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她站在这个熟悉的房子里，却感到陌生。她不敢动，仿佛向前一步都是窒息。
夏琼燃最后完全忘了自已是怎么出了城中村的门，又是怎么上得那辆车。
只记得她最后钝钝地回头，当时还在下雨，大雨磅礴里城中村像被掩去了落魄和肮脏，朦朦胧胧竟然有一种破败的磅礴了。
在夏长妮催促她上车以前，夏琼燃用尽心神又看了一眼。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看。
她也不知道这将是她关于城中村，此生看到的最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