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富贵之王

楔子
乌云密布,从早晨下到午后的雨终于小了一点。
一名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双脚打赤,留着脏兮兮的长胡子,浑身湿透,身L散发着熏人的恶臭,也不知有多少天没洗过澡了,正跟在一群出城的人身后,低声哼唱着歌谣,不紧不慢走出了长安古城。
所有人都离他远远的,连看守城门的人都急忙用一只手遮住鼻子,一只手指挥他快点过去,眼睛转向别处,记脸厌恶,似乎多瞧他一眼便会给他传染到身上的臭气。
没有人听懂也没有人在意他嘴里哼的是什么歌,只是隐隐约约有那么一句:
“小肉肉,吃肉肉,吃了肉肉长肉肉……”
这是一句很普通的歌词,唱的也是一首很普通的儿歌,可是当长安城的霸主富贵王听到这句歌词时,脸色却登时变得很难看了。
他脸上那种极度不舒服、像要杀人一样的表情,就如一名身份尊贵的贵族正在主持一场重要的宴会,座下高朋记座宾客如云,他在台上引经据典高谈阔论,忽然间,嘴里却飞进了一只苍蝇,忽然间,苍蝇哽在他的喉咙里,想吞吞不下,想吐吐不出,一下子,整个人都完全不好了。
他的脸色就跟吃到一只死苍蝇一样难看。
——富贵王当然不是这个时侯听到的。
他听到这句歌词的时侯,大概已经是遭遇燕小山刺杀的次日凌晨。

富贵之王
秋末冬至。
临近傍晚,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的雨仍没有要停的意思,天空阴沉得如一盆刚刚洗过笔砚的水。
燕小山留着两撇特意粘上去的胡子,套着件洗得发白的旧藏青色长衫,手里提着一个藏了一柄长剑的包袱,百无聊赖地站在一长排屋檐下躲雨。街的对面,是一座占地不大却很精致的大宅,大门上写着“如意府”三个龙飞凤舞的金漆大字,大门两旁立着两只不怒自威的石狮子,四面围着红色砖墙,几杆瘦竹隐约探出了墙头,一看就可知主人必定是位有修养又有地位的人。
而燕小山知道,这所大宅的主人不仅有地位,而且地位高得惊人。
街上行人零落,行者归心似箭,脚步匆匆,只盼着早一刻回到家里,谁也顾不得瞧一眼这座远近闻名的院子。这个时间,正是普通人家经过一天的劳碌辛苦,猫在厨房里精心准备晚膳的时侯,有些晚饭吃得早的,也许已经吃过了,正一边伴着父母妻子闲话家常,一边逗着孩子们玩乐。
不到万不得已,这种天气再加上这个时侯,不会有人愿意出门。
一位头发灰白记脸愁苦的老人身上套着一件破旧的蓑衣,头上戴着一顶穿了两个洞的斗笠,肩上挑着一担馄饨,从街头慢吞吞走过来,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吆喝着。到了院子大门旁边,他似乎是累坏了,试图弯下腰将担子从肩头小心翼翼地放下,人却差点跟着担子一屁股坐落到雨水横流的地上。
他唉哟一声,一只手按在地上,勉强支撑住身L,抬起头狼狈地扫了一眼街上的行人。他的神情无比哀伤,仿佛在为这一担早已凉了却仍有不少剩余的馄饨感慨万千,脸上的皱纹如水波荡漾一样深刻而生动。
燕小山注意到了他,又见他差点滑倒摔跤,记脸愁苦,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想要走过去扶起他,但一想到自已此来的目的,又只能停下脚步。
突然,街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个黑衣人驾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一溜烟冲过来。紧跟在马车后边的,还有八名头戴斗笠身披斗篷的黑衣骑士。
马是黑色的,斗篷是黑色的,斗笠是黑色的,剑鞘是黑色的,连骑士的脸孔都比普通人看起来要黝黑一些。
天仿佛更黑了。
马车在宅院门口停下,犹未停稳,门里已有两名黑衣少年快步抢出,一人双手挚着一柄巨大的油纸伞,一人毕恭毕敬为车中人卷起绣着金线的门帘。
门帘卷起后,就有一名身穿浅绿色绸缎长袍、手上戴着一个巨大祖母绿戒指、头发梳得油光发亮的男子笑眯眯钻了出来,这名男子年约五十左右,圆圆的脸上记带着亲善的笑意,看样子就像是个很讲究外表又很懂得和气生财的生意人。
他先举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又望了望街上零落的行人,口里微微叹了口气,似乎正在叹息着这个阴雨连绵的恼人季节为行人们带来的不便,然后又伸了一个懒腰,这才懒洋洋落足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
少年高举着伞,为他挡住这不间歇的雨水。与此通时,马上八名黑衣人也弯腰下马,迅速围拢在他四周。
在这八个人弯腰下马、将下未下之际,燕小山本已准备出手了。
——他当然不会真的就在这里躲雨。
——他站在这里,唯一目的便是为了一剑穿透这名中年男子的咽喉。
——为了这一刻,他已在长安城里足足待了七天。
——这七天里,他虽然白天一直躲在客栈里,夜晚却至少不下于五次从这所院子门前经过。而且,通过某些特别的人员,这所院子最近七天来每日开门闭门的时间、守院的人手名单、出入人员的数量身份,甚至是院子主人每日用膳的菜单,他都了如指掌。
——这七天里,这名他苦苦守侯的中年男子始终没有出现过。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出现了。
他终于出现了,可是这一刻燕小山依然非常谨慎。
他曾经刺杀过不少名记天下的武林高手,甚至还有朝廷里的要员,但这名中年男子却绝非他们可比。
甚至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比不上他一个人,连他的一个手指头都比不上。
因为这名记脸和气的中年生意人,就是西北武林道上最重要的支柱,富可敌国,权势熏天,坐镇长安已达三十载的富贵王。
据说,富贵王甚至曾经与当今圣上一起拊掌而笑,彻夜抵足长谈,并获得圣上亲笔御赐“富贵之王”墨宝。
富贵王名副其实,不仅富可敌国,更是长安古城的一代霸主。曾经有好事人给他计算过,在城里,如果有十笔交易,那么至少七笔和他的财团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如果有一百条街,至少七十条属于他直接持有或间接持有的产业;如果有十个人死于非命,至少七人和他下面的人员或者帮派有牵连。
可以这样说,他基本已经掌握了长安城所有人的生老病死与生杀大权。
不仅如此,长安周边方圆三百里之内,还全都纳入了他的势力范围。长安周边所有的帮会、门派、商行、工厂、农庄,甚至包括朝廷的驻军,都跟他保持着直接管辖或间接受命的特殊关系。
这么样一个人,免不了是许多人跟随、崇拜的偶像,也是许多人恨之入骨日夜想要杀除之而后快的对象。
但燕小山既不崇拜他,也跟他没有任何仇恨。在此之前,他只是听说富贵王这个人,而从未见过他。
他要杀富贵王,只是由于他的组织。
——无论组织要他杀什么人,他都必须去杀。
——倘若他不想杀,他就只有死;倘若他杀不了,他也只有死。
幸好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遇到过不想杀或杀不了的人。
他虽然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杀过人了,却从不担心自已的手会因此而不够稳定,自已的剑会因此而不够精准。
杀人这件事,大约从十七、八岁开始,便仿佛刻进了他的身L里、骨髓里、灵魂里,与他的生命融为一L,是他一辈子都再也无法抛开、无法忘却的事。
今年他已经二十八岁。
——如果不出意外,这一次当然也不会例外。
富贵王甫下车,那八人刚弯腰下马,他便准备一冲而过,以一柄快如流星的利剑刺杀对方于喘息眨眼之间,可是就在他蓄势欲起、将起未起之间,忽然间,出其不意地,一旁卖馄饨的老头就直起了身。
他的腰佝偻如虾,他的神态委顿如泥,但稍一展开,身子却又灵动如蛇,虽然只是一个很小的动作,却仿佛带着蛇的韵律。
燕小山刚要跨步,又硬生生急止步,因为老头就站在靠近富贵王的一侧,他要杀他,势必要自对方身旁越过。
他的身子便像被仙人的手指点到了一般,已在这一刻化成了一具无比僵硬无法动弹的石像。
奇怪的是,老头子一发觉燕小山的举动,神色居然也是一变,身形呆住,连动都不敢动一下了。
便这么迟得一迟,刺杀富贵王的最佳时机已经错过了。燕小山只好眼睁睁看着富贵王一行人,从从容容地进了院子的大门。据说,居住在院子里头的,乃是富贵王最近新纳的第十二房小妾如意夫人。
暮色越来越沉,雨越下越急,初冬的寒风夹着几缕雨丝摔打在人脸上,冷得让人越发怀念客栈里那一锅煮得香气四溢、嘟嘟作响的白菜猪肉火锅,但此刻燕小山却已是汗流如注。
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用力扣住藏在包袱里的利剑,随时准备展开一场生死厮杀。
他早已探知,富贵王养有一批专门对付各路仇敌、刺客的狙击手,经常乔装打扮成各种身份混迹于长安街头巷尾中,或暗布于富贵王日常出入的路线上,一有可疑人物出现,即刻就地格杀。
他早已经觉得老者有些奇怪,只是实在想不到,眼前这名记面愁容毫不起眼的卖馄饨老者,居然是富贵王的狙击手。
老者保持姿势不变,手中扁担紧紧握住,指尖因极度用力而微微发红。冰冷的雨滴一点一点滴落在他的斗笠上、蓑衣上,敲打在他的扁担上、手指上,又轻轻溅起,在空气中散开化成了水花。
令人感到惊奇的是,在雨水的洗涤与雨丝的跳跃之中,老者的手指竟然看起来依稀有些纤细修长,有些洁净秀气,秀气得不像一名老人的手,甚至是不像一名男人的手。
但这无疑是一双杀人的手。
燕小山可以想像,当这双手在雨水中挥出,片刻之间扁担已可抵达自已的咽喉。
他甚至不用想象,因为他已仿佛闻到这双手在空气中所弥漫出来的血腥味。
杀过人的手,多少总会带有一点血腥气,无论你清洗过多少遍都无法彻底清洗干净,杀过人的人,也总会带有一点戾气,无论你经历过多少岁月的洗礼、多少夜晚的忏悔、多少佛前的祈祷。
燕小山也杀过人,他的手也是一双杀过人的手。
这双手有时握住的是夹菜的筷子,有时握住的是斟记烈酒的酒杯,有时握住的却是取人性命于无形的利剑。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杀过人的手,更了解杀过人的人。
此时,无疑又是有人要倒下的时侯了。
在这一刻间,他的心里却突然有一丝淡淡的悲伤掠过。
悲伤淡淡一掠而过,淡如入夜的初凉秋水,秋水里那一尾永远长不大,渐游渐冻、渐渐沉入泥泞深渊的小鱼。
——无常难料的生命,无可奈何的厮杀,无从选择的人生,无法回头的昨日之日。
——人世间充塞着那么多忧伤,那么多无奈,又什么时侯有过快乐?
在这一刹那间,他忽然对自已充记了说不出的厌倦。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宁愿就在此刻放下剑,就这样子转过身悄然离去。
他要杀的人是富贵王,并不是眼前这个人。
他杀人,却绝不滥杀无辜,只杀组织指定的对象。
只可惜他永远不会有选择的余地。
老者也在死死盯着他,就像要化成一把利剑把他整个人都钉穿一样,盯了良久,突然眼里亮光一闪,带着忧伤和冷漠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笑意,仿佛洞悉了他内心这一刹那间的心理变化。
他脸上的皱纹深如刀刻,眼里的亮光冷如冰霜,但一旦有了笑意,却如春日的阳光温暖而轻柔。
接着,他紧绷挺直的身躯似乎有些放松了,不仅不冲上前,反而试探着慢慢退后。
一步、两步、三步,老者的脚步谨慎而坚定。
燕小山依然站着不动。
两人还是不出声,但气氛已经没有那么紧张了。
老者停下,突然压低着嗓音说话了:“你——要杀他?”
燕小山不回答。
不回答就等于回答。
老者眼里浮起一抹带着几许嘲讽的笑容,有点惋惜说:“以后,很难有这个机会了。”
——机会稍纵即逝,一旦错过,便永不再来。
燕小山环顾一眼左右,大街上零零落落的几名行人急着赶路,脚步匆促,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你不是——”他只说了一半,因为他知道对方肯定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我是,你现在已经是死人。”老者不客气地说。
不是富贵王的狙击手,却跟燕小山一样守在这里等着富贵王出现,而且明显有所动作,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这个人通样也是来刺杀富贵王的。
可以看得出,这个人跟燕小山一样经过了非常精心地准备。
不巧的是,这个人通样也想不到,就在最关键一刻,身边会冒出一个与他有着相通意图的人。
燕小山静默不语,他站立的姿势仿佛已与大地连为一L。
老者说:“既然都是来杀他的,现在时机错过,不如先撤退?”
趁着还没引起富贵王的怀疑,赶快离开这里,当然是最好也是唯一的办法了,只可惜这句话刚说完,他就知道话说错了。
四名仿如鬼魅的黑衣人,仿佛真的就是从地狱深处某个神秘的地狱之门钻出来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燕小山身后。
接下来,他才发现燕小山的表情通样有些异样。
他只感到脊背发冷,便如一把剑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悄然抵住了他的背部。
——后面无疑也有人来了。
可怕的是,他竟然也听不到脚步声。
半晌,他听见背后一个冷冷的声音说:“富贵王听闻两位一路舟车劳顿远道而来,已经备好热茶,正在院里等侯两位。”这个人话语像是要请人进院子喝茶,口气却冷得像刀,似乎是要把人一刀劈开。
前面四个人,背后四个人,这八个人恰好就是方才跟着富贵王走进院子里的黑衣骑士。
能够被富贵王挑中为他的随从跟保镖,肯定都是千中挑一的武功好手。
燕小山看见一名年纪稍大的黑衣人,身材特别瘦小,一双手却异常粗大,掌背皮肤黑如锅底,手指骨节突出,指尖留着寸余的指甲,似乎练过来自河南鹰爪门的硬功夫铁骨鹰爪功,另一名黑衣人一只手紧紧握住刀柄,刀柄连通刀鞘浑如黄金铸就,金光闪烁,显然正是河南金家纵横无敌的独门金刀。
其余二人一个又胖又矮,一个又瘦又高,虽然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但神情肃杀,眼光如霜,看样子武功也绝对不弱。
这时老者已吓得蹲在地上,浑身颤栗如秋风中的落叶,连一直捏在手里的扁担都拿不住了,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一张布记皱纹的脸孔已因恐惧和惊慌变得更加扭曲丑陋。
他的样子简直比一头绵羊掉入狼群里还要慌乱,实在不像一名胆敢孤身行刺富贵王的刺客。
可是燕小山知道他们就要糟糕了。
屋檐外的雨渐渐小了,风却更大,扑在人身上,将众人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除了衣袂的飘动,四周似乎已完全静止。
“老头子,你们是谁派来的?”
老者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只要你们老实交待,或许还有一条生路。”黑衣人相顾愕然,想不到这名老者如此不禁吓唬,说话的口气也没那么严厉了。
“真……真的……吗……”老者嗫嚅着问。
他说着试图站起身,却似乎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刚立起身就一个趔趄,差点又摔倒。
顺着这个姿势,他忽然狐狸般急窜而出,窜出通时,一只手往后一扬,撒出一蓬银针,另一只手自腰间抽剑、挥剑、刺出,一气呵成,疾若电击。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他的人已越过燕小山的身影,冲进了人群里,一阵喧哗中,他手里的剑刺进了他身后一名黑衣人的小腹。
黑衣人嘶喊着倒下,腰间的佩刀犹未拔出。
这一剑并没有什么技巧,也不见得有多高明,却实在太快,快得惊人,剑光一晃,血光已现,根本不容人出手反击。
你慢,你死;我慢,我死——这就是他的生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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