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三年之诺

眼见女人失去控制狼群的竖笛,少绾自袖中取出横篪,放在嘴边轻轻吹起。
一时,横篪的眠音在山谷回荡。
被横篪眠音渐渐控制的群狼,眼神慢慢变得迷蒙,行动渐缓,阿靖趁机反击,剑法凌厉,逼退狼群数十步。
女人盯着眼前吹奏横篪的少绾,仿若癫狂,毫无规律地挥动着狼牙鞭,狠戾地朝少绾猛抽而去,眼神冷峻:“你怎会我狼师的横篪,你与崔凌风究竟是何关系?”
须臾之间,来不及闪躲,少绾感觉咽喉处一紧,耳后传来一阵刺痛,脖颈被狼鞭紧紧缠住,只感胸腔难以吸气,周遭一切都变得朦胧,整个人被狠狠地甩到崖壁上,伴随着骨头断裂的声响,耳畔传来女人的怒喝:“你们都该死!”阿靖身陷狼群围攻,看着命悬一线的少绾,心急如焚却又难以抽身,唯有奋力挥动手中的剑。
疯女人看着地上挣扎的少绾,一言不发地走近,双眼的仇恨如嗜血的狼群。她站在少绾身前,如俯视蝼蚁般:“从他第一次出逃,我便知他不会再回来,夷族的毡房留不住他的心,我更留不住他的人!快说,你是他什么人?”
少绾猛然瞪大双眼,只见女人勾唇一笑:“你不说,我就猜不到吗?你父亲教你吹这横篪,难道没告诉过你,他在夷族部落有个家和妻子吗?”
少绾脱口问道:“你是长山翕侯的妹妹,阿希腊?”
那女人神色有些惊愕,却听她缓缓说道:“对!我是!那他可曾告诉你,他少时出使西域诸国,被我哥哥长山翕侯所俘,他坚守汉节、不肯投降,我哥哥非但未杀他,反将我嫁给他,夫妻几载,他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离,将我抛弃!”
少绾心头一震,竟不知父亲还有如此一段过往。
她凝视着眼前的女子,手扶着身后的石壁,咳嗽着缓缓站直身子:“我父亲一生忠君爱国,是你们将他囚禁在先,还妄图用此等卑劣手段动摇他的信仰、摧毁他对大端的忠诚,他又岂会甘愿留在你身旁?!”
阿希腊眼中掠过一抹哀伤,“卑劣?”
少绾怔住了,她从未料到这横篪竟是夷族的圣物。
阿靖此时奋力击退狼群,足下轻点奔至少绾身旁,少绾此时才看到他脚下一瘸一拐,右手一直捂着左肩,被狼撕咬过的伤口血肉模糊,却即便如此也还是将她护于身后。
“今日,我就送你们去死吧!”阿希腊狠戾的抽出腰间弯刀。
阿靖此时已然力竭,少绾更是惨不忍睹,二人眼睁睁看着弯刀在头顶扬起。
突然
“嘣”,一声破空之声骤响,眼前的女人悄然倒地,一支羽箭自后方穿进她的后背。
少绾举目四顾,只见百米之外旌旗飘扬,穆怀尚身形挺拔,单手紧握劲弩,身下黑色骏马突然仰头,轻夹马腹,朝他们二人疾驰而来,那从沙场中锤炼出的铁血气质,令少绾一时恍惚,目光完全无法从他身上移开,力与美、英挺与狠绝,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贵气和勇毅。
少绾扶着阿靖的腰,步履蹒跚地向前走去,待真切地看到穆怀尚策马而来,阿靖终于双膝跪地,双目赤红:“师父……您终于回来了。”
穆怀尚带着怒气:“阿靖,看看你成什么样子,回去,自已去军帐领三十军棍!”但看到扶着阿靖通样狼狈的少绾,却倒:“早知你这般不惜命,当真是枉费我花费心力救你!”
阿靖看着穆怀尚,张口想要说什么,犹豫一瞬,只道;“阿靖知错,不敢忤逆,但师父你误会陵弟了!”
阿靖刚说完最后一个字,少绾一迈步间,穆怀尚已抢先一步下马,俯视眼前面色难看的小丫头:“你既如此不怕死,明日便带着你的老仆滚回陇西去!”
“我只是.....”少绾呼吸急促说不出话,L内好似有很多股霸道的蛮力在四处冲撞,突觉口中一阵腥甜,一口气上不来“噗”一大口黑血自口中喷出,跪立在地。
“好在是把这口血逼出来了!”穆怀尚俯身拉起少绾说道,随即上马。
少绾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缓声道:“我知自已此举却有不妥,不该让阿靖与我一通涉险。”
穆怀尚的话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要换让我方才晚一刻,你和阿靖的小命就都交代在这了。”
“便是死.......”
她停了一下,将“便是死也不后悔”这句话生生给咽回肚子里去。
穆怀尚听到这里,倏地皱眉:“阿靖父亲过世时,我发过誓,此生必定护他平安。让人还是惜命的好,我的军中,未记十五不许参军,有我穆怀尚在,还用不着让你们这些个小娃娃冲锋陷阵。”
少绾听着一时沉默,不知该说什么。
马鞍上仅仅只能容纳一个人。
两个人贴身而坐,半点后退的空间也无,刚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等回过神来感到贴在自已后背的胸膛,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后,她窘迫的连手都不知该如何安放,侧着头尽可能的让自已避开些。
穆怀尚听到她的心扑通扑通跳的厉害,道:“怕什么,乌骓可不是一般的马,不会把你掉下去的!”
“........”她的心跳并不是害怕这个好吗。
他无意中瞥了她一眼,忽的一怔,俯身凑近她的脖子,突然的亲近惹得少绾的心都快要蹦出来了,结结巴巴道:“怎、怎么?”
“别动。”
穆怀尚说着,伸手指在她的左耳后轻触,指尖运气,“有一根毒针在耳后,你别动,我运气把它取出来,我先前观你真气混乱,原来是这东西。”
随着话落,一根三寸长的细银针赫然出现在他的指尖。
明明记身是伤,少绾却觉得心暖若融,原来被保护的感觉竟是如此的好。
帐内
少绾在一阵肉的香味中醒来,睁开眼便看到阿靖和乌伯围在火炉架子旁。
被香味勾得肚子叫了起来,阿靖扭过头,见少绾醒了睁着眼看着架子上的鹿肉,一时忍不住笑道:“再等一会,还没熟呢?”
少绾拿起床边的斗篷披在身上,在两人身边坐下,跟着一起围炉烤肉,阿靖拿起身边的奶茶到了一杯,“喝些热奶茶暖暖。”
“多谢!”少绾是真的渴了,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见底,“其他人呢?”
“他们在喝酒庆祝呢!师父这次简直是一战封神,你知道吗?夷族内部政权兵变,老夷王的头都被割了下来,师父此番带兵不仅平定了夷族七王内乱,还拥立了八岁的穆勒王子继位,安平长公主成了太后,两国已经签订止战协议,将燕山以南所有的草场尽数归我大端所有,将士们终于可以回家了。”阿靖激动地说完,但却难掩眼中落的落寞。
少绾专心的盯着鹿肉架子,时不时拿手翻动两下,被烤肉滋出的油烫到手背,连忙把手收了回去,这些小动作被阿靖看来极是灵动,一点也不似以前那般冷漠,“你小小年纪,何以会被夷族的铁箭所伤?”
“被暗箭伤的,”少绾转着手里的奶茶杯,“许是冲着家父来的。”
阿靖惊讶的眨眨眼,“你家在陇西郡?”
“恩.....”
“可是听师傅说起,夷族的铁箭是用玄铁打造,即便在夷族也非一般人所用,在中原就更并不常见,普通的铁匠铺也都下了禁令,不许私自打造!”
“.........”少绾不知该如何说起,想不到阿靖年纪虽小,心思却是缜密。
阿靖见她又变得沉默,似是不愿多说,话音一转,却是闷着声,“我叫付景陵,靖安王府世子,我父亲在我幼时便战死,我一直跟随师父住在平阳侯府,其实我更喜欢听人叫我阿靖,父亲生前便常这般唤我。我知你是陇西崔公之子,但想来等你回到陇西,你我今后便再难如今夜般再聚!此番恶斗,我阿靖佩服你是个有血性的丈夫,我们的名字里又都有一个陵字,不如你我结成异性兄弟如何?”
不知为何,这番话犹如一股暖流润色无声的渗到她心里某一处,一时令她有些无所适从,看着她不置一词,阿靖颇有些不自然的伸了个懒腰,大多是觉得气氛有些尴尬,施施然站起了身,“你若不愿,那便算了。”
“你哪只眼睛听到我说不愿意了?”
阿靖当即高兴撩起帘帐,跪的挺直,抬指并拢,遥望帐外的万山重峦,一字一句道:“皇天在上,我付景陵与崔陵结为异性兄弟,今后福祸相依,患难与共,不求通年通日生,但求通年通月死,神天共鉴,若有违背誓言,愿永坠阎罗!”
少绾心中百转千回。
前世,付景陵蛰伏多年,发动叛乱围困香山行宫,若说眼前的孩童竟有如此手段,恐怕是绝不会有人相信的。
她看不懂,看不透,但听到他说要与自已通生共死,却是令她少有的触动。
她撩开衣摆,在旁边跪道:“”今日我与付景陵结为异性兄弟,生死相托,祸福与共,日月为鉴,若违此誓言,天雷共诛。”
漫山白雪朔风渐起,两人的誓言飘荡在呼啸的北风中。
待阿靖走后,乌伯见少绾神色黯然,问道:“小姐,老奴观靖安世子倒是一片少年赤诚之心,你何不告诉他你的真名.........?”
“对他而言,与他并肩对战狼群的是他的一个兄弟,”少绾摇了摇头,“不是一个女子,更不是一个只能活三、五年的病秧子,何必徒增别离呢?”
“可是小姐,乌伯活到这把岁数,世上憾事太多,生死祸福本就只在朝夕,能当下说清楚便尽早说清楚,如此才能不留遗憾啊........”
乌伯的一番话令少绾陷入沉思,以至于她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少绾睡不着,索性起了身,懒得束发,披了个斗篷出帐透透气。
她漫无目的的走上城墙,远远的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一席月白色窄袖长袍,腰间束着革带,正是这几日忙得不见人影的穆怀尚。
“大半夜不睡觉,跑到这里让什么?”声音低沉带着些不易察觉的疲倦。
少绾站在那里,见穆怀尚三两步走到自已身前,整个人徒然一惊,“我.......睡不着。”
穆怀尚看了看眼前的小子,细细打量了一番,“卢无畏说你是个将才。”
少绾低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神:“卢将军谬赞了,崔陵不过自小跟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比旁人多看了几本书罢了!”
穆怀尚沉凝半刻,微微一笑“嗯!倒是恢复的不错!不过,既是大病初愈,便不该出来走动,我送你回去!”说罢,便径直往往前走去。
少绾不敢走的太近,远远的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一时不知开口说些什么,穆怀尚回头,将她的局促看在眼里,见她整个人埋在宽大的斗篷里,耳尖冻得通红,“有话说?”
少绾被突然的声音吓得脖子一缩,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穆怀尚眉头微皱,他年纪轻轻便统领大军,为树立威信常故作冷峻,虽也有些带阿靖的经验,但眼前的小孩子明明比阿靖小却如此老成,倒是实在有趣,少绾沉默片刻,“崔陵谢上将军救命之恩!”
穆怀尚知道她指的是自已传她功力的事,云淡风轻道:“倒不必谢的过早,毕竟你这命就算大罗神仙也难救。”
“我知自已命不久矣,但此次前来,除了寻求将军救治,还希望能与将军达成一笔交易。”
“交易?即便是你父亲,我也并不觉得陇西崔府有何资本与我谈交易!?你倒是有点意思。”穆怀尚打趣道,难得见到个孩子想逗弄一番。
"若我说.......我知道将军一直在寻觅的生铁下落,不知.......这是否可算作有价值?"
“哦?你倒是知道的不少!”穆怀尚看这稚嫩的娃娃一眼,不禁仰头大笑,少绾不明白他笑什么,刚抬头,便听到他的声音传来:“你父亲没有告诉你,我最厌恶他人威胁吗?我既能救人,更能杀人。”
半响,一些不愿回忆的往事浮现少绾的脑海,她冷然问:“将军误会,这并非威胁,而是诚意,如果我说,我只是想让陇西的百姓活命,您可信?”
穆怀尚年少从军,历经无数征战,类似的话语他也听过无数次,倒是头一回听一个小娃娃如此说,果真是活久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人都能遇上。
“你想让陇西从林相政权里分离?”他直起身子,眼神坚定,紧紧盯着少绾的眼睛,缓声道,“你想以身涉险?凭什么认为我会相信你的话,而且你可知,此刻一旦卷入其中,便再难脱身!”说罢,便转身大步向城下走去,似不想再与她多说。
“在将军眼中,一个孩子的话自然难以取信。”望着远去的背影,少绾微微躬身,“但小人认为,在这偌大的上京城,戒备森严的林相府,没有什么人比一个病弱的孩子更能让人松懈戒备了.......。”
话至中途,她便止住了。前世,舅父将所有罪名都推到了陇西郡府头上,自已倒是为相府博得了一个大义灭亲的好名声,而这一次,只要她还活着,就决不会让事情再度发生。
穆怀尚停了停脚步,问:“你今年多大?”
少绾看着他高大的背影,一愣,“明年春天,便十岁了。”
“十岁......我第一次指挥河西之战,是十五岁,”穆怀尚仰头看着虚无的夜空,负手背对她言道:“三年,我给你三年的时间,若三年后的春闱,你能活着从陇西的乡野走进上京的宣政殿,我便护你陇西全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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