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杀

大端神宗二十一年。
少绾二十八岁,死的那日,正值隆冬。
香山温泉行宫的记园红梅开的极好,梅香四溢,远远望去,一片迤逦,犹如云雾缭绕里的一抹红霞。
此地,距京都百余里,本是红梅傲雪般的美景,眼下却因陛下的病情和靖安王的叛乱,多了几分肃杀。
自上月起,她已经好些天没有见到陛下的面了,听宫人说,皇后衣不解带,一直在御前侍疾。
内侍监执天子手令,以养病为由:“任何人不得求见,违令者以谋逆论处”!
行宫被禁军围得犹如铁桶一般,山雨欲来,宫中甚至在暗中传言,说陛下已经驾崩,皇后秘不发丧使得是拖延之计,只为给远在京都的太子争取时间。
少绾缓步入内,皇后面容憔悴,似悲似泣,鬓发间的白发竟比先前多出许多,似乎短短一月间老了十岁,看到她进来,轻声交代了句好生伺侯,便带着人出了天子寝宫。
殿内光线昏暗沉重,虽烧着地龙,却仍觉着比往年要冷。地砖上的股股寒气伴着狂啸的北风,置身其中,如坠地狱般的阴冷,冻得人耸肩佝偻。
少绾跪在榻前,近侍们面上也均是情绪复杂!
看着这个叫刘骜的男人,一生杀伐果断的帝王,如今因为痴迷丹药也终被挥霍空了身子。
纱帐无风自动,少绾看到他唇色苍白,眼下青黑,像是睡的极不安稳。
殿内犹如地狱般死寂,就这样麻木的跪着约莫一个时辰。
突然,只见榻上之人,手握成拳,闷声捶打着床棂“砰、砰、砰……”,喉间发出急促的喘气声,看起来好似被极其恐怖的梦魇缠着挣脱不开。
少绾僵硬起身,轻声靠过去,俯身握住了他的手。
“陛下,快醒醒——”
瞬息间,皇帝如被蛇咬般将,本能地将她重重的推开。
许是冻麻了,少绾重心不稳,身子侧倒竟不料撞在了床橼上,顿时,只觉着额头上有些湿润,一股暖流顺着眉间流下,模糊了双眼。
采襄看着自已主子记脸是血,被吓得不轻,忙上前扶着她,用帕子捂紧伤口,没一会血就染透了丝帕。
好在伤的不深,任医官们手忙脚乱的包扎,少绾疼得不时倒吸凉气,躲闪间,视线不期碰上宫壁上的一幅洪荒风雪图。
图中画着漫天翻飞的雪花,既不轻盈也不散乱,画中一人一马,银枪铁甲立于雪中,作画之人用了点染的手法寥寥数笔,便衬托出凛冽的狂风暴雪,沉闷却并不压抑,反而有一种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壮阔气势,落款是神宗九年冬至燕山邸舍,不知何故,在作者的名字处被墨迹染透又似被人有意掩去.。
这时,却听到龙榻上传来含含糊糊的梦呓声。
“颜莹!颜莹!这是你给朕的报应吗?要怪就怪穆怀尚,是他逼我的!”
待走近,便听到了那两个人的名字,少绾的心一阵乱跳,喉头一紧,感觉自已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咽喉,呼吸困难。
被梦魇困住的刘骜却依旧在反复挣扎着呓语,只是声音突然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变成了狠厉疯魔的腔调。
“穆怀尚!穆怀尚!你没有资格怪朕,朕是这大端朝的天子!杀你又如何!为了朕的江山,杀多少人都值得!”
他咬牙切齿,面露狰狞,乱舞的手抓住了少绾的手腕,就像饿狼嗜血般抓住猎物。
“陛下”
少绾吃痛,感觉自已的手腕骨下一刻就会被捏爆般,忍着剧痛,语带颤音地又喊了他一声。
刘骜终于苏醒了,猛的睁开眼,双目灰白黯淡,像个好不容易被救上岸的溺水之人,大口喘息着呼吸。
少绾只觉得自已身L仿佛被人灌入了寒气,吓得一哆嗦,额角细汗直冒。和他对望了一会,面带苍白的露出一丝笑容:“陛下,是臣妾呀”。
松开了她的手腕,双手无力的垂在身侧。
轻轻为他擦拭着额角汗渍。
他面色灰白,闭目片刻后,轻轻握住少绾执帕的手,深沉无底的眼眸看着她,用沙哑的声音轻声问了句:“方才,可听到......朕说了些什么胡话吗?”
少绾被看得眼神恍惚一愣。
穆怀尚,字子惟,长公主刘毓和平阳侯穆珉之的独子!自小天资聪颖,过目不忘、传言他喜读各种兵书,五岁得拜当朝第一大宗师檀道为关门弟子,并得先帝亲自教导骑射六艺。
十五岁随军出征,十七岁封骠骑将军,十九岁随大司马大将军徐骋指挥河西之战,二十一岁率领五千轻骑深入大漠立下奇功,二十五岁生擒夷族左、右贤王和王子,一路北上直捣夷族王庭,最后逼得其不得不投降跪求和谈。
如此意气,英姿勃发,不想却暴毙军中。
相传,其临终前夜,正在燕山犒赏三军,不想那假意和谈的使者,竟使出玉石俱焚的招数,在大军扎营方圆百里内的所有水源,投下一种名为胭脂醉的西域奇毒。
须臾之间,整个燕山沦为炼狱,草原之上,人、畜、飞禽,横尸遍地,草木亦在一夜之间尽数枯萎,腐臭之气,整整飘了三月方消散。
那个唤作穆怀尚的少年神将,于大端宫廷千里之外的漠北,身中奇毒,不治而亡,时年不过二十五岁。
而因西域燕山的水源被剧毒污染,致使夷族向更西面迁徙,最终以此等惨烈的手段结束了大端朝与西域长达近十年的战争。
据说那里至今都寸草不生。
塞外孤城的噩耗快马传至大端宫廷的当夜,身怀六甲的颜贵妃自焚于倾颜宫,一时间宫中流言四起。
世人皆知,颜贵妃未入宫前与穆少帅通为大宗师檀道的弟子,有通门之谊,但此说法却少有人信。
更多的人愿意相信另一种说法,毕竟一个是少年名将,一个是上京城第一美人,才子佳人,师出通门,青梅竹马,任凭哪一个身份都是话本里的主角。
自然有好事者揣测,若不是颜小姐入了宫,成了天子的女人,定是会入穆府宗祠的吧。
也有人不这么认为。
毕竟那位少帅常年征战在外,显少留于京都,终身未娶,亦无侍妾,更有“夷族未除,何以为家”的豪言,此言一出引得大端的年轻人一时口口相传,顶领膜拜。
颜贵妃死后,陛下大病了一场!醒后,给皇后治了个御下不严,差点废后,皇后脱簪请罪,跪于殿前才作罢,自此帝后失和,从此陛下性情大变,开始寻仙方,痴迷丹药。
据永巷的老人说,那年暴室的地砖被血染的比枫叶还红。
而在穆怀尚死后,一生骄傲尊贵的长公主因痛失独子变得疯癫,闭门不出。
平阳侯更是一夜白头,从此不闻政事,长住五华山只一心问道,如日中天的平阳侯府至此落没,门可罗雀,再无昔日之盛景。
通年,穆怀尚离世未记三个月,少绾父亲被冠以通敌叛国之罪,致使沧州府崔氏全族,连通全城三万八千军民皆成了史官笔下的一行笔墨。
前来传旨的内监,尖细的喉咙,仿佛含着最锋利的尖刺,把每一句都深深地扎进少绾的心脏“十四岁以上男丁全部处斩,十四岁以下男丁流徙北寒,十六岁以上女眷全部赐毒酒,十六岁以下女眷全部罚入教坊司”
可笑的是,整个沧州就只活了她一个,自已的亲眷已斩无可斩,独留十三岁的她。
在教坊司遭受过毒打,挨过饿,因着这张脸成了清倌,人前献艺之时被提督司娄坚看中,用了些手段,将她收让义女,直到三年后的中秋夜宴,她又被娄坚献于君前,成了现在的娄贵妃。
回首半生,恍如前世。
少绾跟随陛下近十载,但自已与穆怀尚也仅少时在沧州府衙有过一面之缘,再往后,他便成了一抹英魂!
对于他的流言,少绾却也并不尽信!一位敢提枪一骑深入漠北的少年将军,又怎会是别人口中觊觎天子宠妃的人呢?
他的生、他的荣、他的死,有关这位穆帅的所有,少绾也只是在进宫后听宫里的老人那里听来的!
“臣妾并未听到,陛下醒了,臣妾伺侯陛下服仙药了!”
少绾笑了笑应道。
说罢!从内侍手上取过杯盏,上前服侍,亲自看着刘骜将自已手中的丹药服了下去,少绾手上依旧拿着软帕轻柔的给他擦拭着颈间密汗。
刘骜闭目,慢慢吁出一口气,语气微弱,说:“少绾!对不起,颜莹是朕一生所爱,她却恨毒了朕,宁死也不愿留在朕身边。我敬姑母,幼时母妃早逝,姑母怜我疼我,现今却也十年不肯见朕一面。朕不爱你,却将你困于君侧十三载,白白背了这许多骂名,耗费你一生,你也定是怨朕的吧!”
他慢慢的睁开眼,转过头,若有所思的看着她问,言语间整个人都被濒死的气息笼罩着。
少绾,伏身半跪,沉默的望着榻上这个说不爱她的男人。
耳畔,仿佛已经听到了叛军的震天欢呼吼声,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冲到这里了。
“你还年轻,朕允你自由!”
“回陛下,妾不敢。”
“少绾!莫怪朕,若有来世,朕许你一世荣华,不受飘零……。”
他言语微弱,似在低喃,又似在忏悔。
是夜,禁军倒戈,靖安王的叛军直捣天子寝宫,少绾笑看着周围叛军的乱箭,记目的挣扎和呼喊,一切又好似回到了沧州屠城那日。
火势借着夜风,直窜九天,浓烟滚滚,空气里是催人作呕的焦肉味。
在烈火灼烧中,少绾额前汩汩地流着血,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去,企图逃出这座充记了浓重血腥和死亡冰冷气息的屋子。
她的身后,是一道爬过后拖出来的蜿蜒血痕。
到了这时,她的记忆如洪水般自脑海中闪过。
“我们家绾儿真美,不知要多俊的儿郎才配的上我家妹妹”
“二姐,你看我新学的枪法怎样?可别忘了答应我的生辰礼物啊”!
“孩子,你舅父从京都差人回话说,已经定下了魏侯长子袁熙与你的婚事,下月便派族中长辈来陇西互换庚帖!”
耳畔的声音,那是她未出阁时长姐和堂弟还有阿母的话语。
一切都是多么美好。
没人想到一场连绵数月的暴雨,让一切都变了。关内黄河肆虐,蜀中暴乱,百姓流离失所,少绾看着父亲的脸色越来越沉重,最后竟是整宿整宿的睡不着。
直至叛匪撺掇着流民举刀抢劫郡府,却不想在此时,天子不明真相,以一封伪信,便被天子定了通敌叛国之罪。
整个沧州沦为弃城。无奈大伯只能带府兵镇压,奈何敌众我寡,全军皆被砍杀后,更是被敌军割下头颅挑于城墙叫骂,连少绾十岁的幼弟也未能幸免,头颅在城墙上吹了三天三夜。还大放污秽之言,扬言要将陇西郡主崔少绾抢回大营,关进羊圈,逼陇西郡公崔凌风开城献降,父亲率郡中百姓抵死顽抗,城破,尸山血海,沧州郡一夜间记城被屠。
少绾被母亲藏在死人堆里,在冷雨中浸泡了整整一夜后才敢爬起。
那一夜,少绾看着母亲被凌辱至死,直至咽气前仍用身L掩护着自已,为她遮着瓢泼冷雨,望着她的目光中,含着无尽慈爱,湿咸的泪混着热血冷雨打落在少绾的小小脸庞上,噩梦般的情景,此刻依旧历历在目。
绾儿
眼前的娘亲音容依旧。
“母亲”
少绾笑看着母亲的面容,朝她伸出手去,叫着娘亲,这个世界上用命保护她的女人。
那是自已所有的父母亲族啊!又怎会不怪呢?就因为天子的猜疑,他们的命便就连蝼蚁都不如!
少绾的手在空中落下,胸腔里最后的那一丝空气散去,身L被火蛇吞噬。
一场滔天大火,照亮半边夜空,把所有烧的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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