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留春不留人

第二日庆佑门前,寅时起官员陆陆续续在左右掖门站立,互相打完招呼三三两两开始议论昨晚大理寺的案子,眼神纷纷看向武官列第一人。
自古文武两立互不顺眼,这边文官围着大理寺卿打探消息幸灾乐祸,武官那边都多少和裴煜沾点关系,在思考如何帮燕王应对朝会的御史弹劾。
卯时鸣鞭声响起,嘈杂的百官各自整理仪态有序自掖门而入进宣政殿议事。
大殿之上裴熠已然坐在那里,等众人高呼万岁后大理寺卿立马出班上奏燕王府杂役暴毙一案,裴熠看着御桌上写好的案情记录,余光瞥向巍然不动的裴煜。
后者一身紫色官服站在众人前面,语气不急不缓,落在旁人耳中却带有一丝寒意:“陛下,昨夜臣府上遗失两匹缂丝云锦,此物乃是除夕宴陛下御赐,臣连夜追查发现此物被死者王芳偷卖换钱。”
众人有些疑惑地看着顾左右而言他的裴煜,而裴煜身后的几人眼中划过一丝精光,御赐之物失窃又牵扯命案,大理寺卿站出来问话:“王爷可有物证?”“王芳的外孙去年腊月生产,这是王芳儿媳用来包裹婴儿的襁褓,给曾大人。”
一旁的小太监将托盘呈到曾有昭的面前,曾有昭反复查看后拱手道:“回陛下,这正是宫中所赐的缂丝云锦。”
有位御史突然走出来,背脊笔直与裴煜行礼:“启禀陛下,臣有疑惑,不知可否问一问燕王爷?”“准。”裴熠细细观察一番其余人的神色,淡漠挥手道。
裴煜见此侧身看向那位头铁的御史,御史台虽能上直谏帝王下弹劾百官,但没有御史敢不长眼公然弹劾自已。
雷惟危一双杏眼圆润明亮,一看就是个刚入仕途的嫩瓜秧子,得到万岁爷首肯后,质问裴煜:“敢问燕王爷,失窃在前还是暴毙在前?”“失窃在前,襁褓边角已有磨损,雷大人可以自行查验。”
“王爷谦恭仁厚,臣信得过王爷。”此话一出周围响起几声惊呼,裴熠的脸上也隐约露出几分不悦,倒是裴煜诧异地瞧着雷惟危,雷惟危不在意周围人的反应,继续说道:“王爷是如何得到这个襁褓的?”
裴煜双手抱在胸前,修长的手指点在手臂上,眉尾扬起笑道:“王芳在王府暴毙,本王派人去送丧葬费与遗物,正巧她儿媳抱着婴儿在门口,听完小厮来意后,她心知婆母行事不正犯了大事,就将来路存疑的襁褓交给了本王,此刻她正在偏殿等待传召。”
不等雷惟危说话,裴煜又叹气道:“可怜她一个弱女子,丈夫早亡婆母不慈,加之生产伤了元气,本王实在不忍她再受磋磨擅请御医为她诊治,算时间应喝了药休息着,既然雷大人想了解清楚案情,派人去传即可。”
雷惟危每一句都在说裴煜恃势凌人,裴熠反讽他寡情薄意,一来一回火药味呛鼻,旁人不敢贸然插话恐引火烧身,武官班列本有些躁动也安静下来,就王爷这嘴皮子,怕是十个自已都不顶用还添乱。
“禀陛下,臣无话可问。”雷惟危捏着鼻子说完后退回文官班列,众人见御史没有找出什么错漏来也歇了心思,明面上这事还有疑点,但燕王已摘脱嫌疑,若再查下去指不定查出哪尊大佛,毕竟没谁敢在燕王府玩这一出。
裴煜刚走出宣政殿立刻有几个武官围上来,叽叽喳喳的比文官话还多。
“方才那个雷御史何时入朝的?”裴煜想起雷惟危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觉得眼熟,但自已已经好几年没在京中且兄长继位举办科考又开恩科,许多都是年轻的生面孔,一时间竟想不起相关的人。
一个黑脸大汉和几人对视一眼,笑嘻嘻地回答:“王爷,他是雷大学士的孙子。”裴煜脸色一僵,平静的脸出现几道裂痕,有些不可置信地说道:“他是雷允执的孙子?”
裴煜顿时觉得头晕目眩,他与雷允执的梁子在上书房就结下了,也怪自已当时顽劣不服管教,不想刚回来又和他孙子结了梁子,不禁感叹道:“我与雷家当真是八字犯冲。”
“嗨,王爷是武将与雷家那群读书人天生八字不合。”程朝将笏板随意插在腰间,一手抓住裴煜的胳膊,粗声道:“王爷,今儿兄弟几个摆了桌好筵席,可不准再拒绝。”
其余三人围上来将裴煜的退路堵死,裴煜看他们大有种不去就把自已捆了的架势,记脸黑线喝道:“本王看你们是皮痒了!”
程朝一副滚刀肉般继续拽道:“王爷,在军中您比我们好不了哪儿去,放心,就是喝酒看热闹,走走走!晚了可没好位置了!”
一行人打打闹闹地出宫门,远处一洒扫小太监见看不到车架影子后连忙转身跑去宣政殿暖阁,只见裴熠一身朝服端坐在桌前悠然喝茶。
小太监跪在门口将事情完整复述一遍,只听里头传来摔东西的动静,吓得趴在地上不停地颤抖。
裴熠听见程朝将裴煜拉去留春楼时俊脸黑得能滴出墨水,咬住后槽牙道:“去,给朕将程朝套了打一顿!”
内室传出细微的开门声又归于寂静,裴熠越想越气,最后双目通红地大声道:“传旨,即日起六卫操练必须由主官陪着,统领加倍!”
这一夜内宫静悄悄,巡逻的侍卫刻意放缓脚步生怕一个不慎被迁怒。
坤吉宫内室,十八道御膳放在描金奢华的碗碟内,因主位久久无人落座而失了原本的美味。
“娘娘,陛下去了秋晏宫。”大宫女碧城拨开珠帘侧身进来,桌边端坐的宫装妇人似泄气般佝偻了背,低眉似嘲似怨道:“早知结果,偏不死心。”末了咽下喉咙中的哽咽,虚虚挥手:“撤了吧。”
碧城赶忙上前扶住起身的妇人,劝道:“娘娘,您操持宫务劳累不已,多用些吧。”“如通嚼蜡又如何吃得下,制些果子备着吧。”妇人语气虚弱又不容置喙。
碧城想劝又不知怎么劝,只等依命去吩咐膳房让些开胃的果脯,又派人去太医院开温补的方子以备万一。
这头哀怨寂静,秋晏宫中却是一派热闹,新晋的毓夫人如海棠醉日似梨花带雨,令六宫粉黛无颜色,入宫不过半年就从小小美人跻身九嫔之首,盛宠不衰,连四妃都要暂避锋芒。
此刻内室中,毓夫人一袭鹅黄长裙素手执箸立在万岁爷身旁布菜倒酒,柔声道:“这是陛下平时最爱的翡翠芙蓉肉与瑶台凤舞腿。”
裴熠看着碟中一绿一黄,浅笑道:“这两道菜最是费功夫,爱妃辛苦了。”边说边将手边的酒杯递到朱唇前,往日威严俊美的脸庞扬起笑容,温柔道:“一杯霹雳春博美人一笑。”
毓夫人就着裴熠的手浅尝即止,眼中的情意溢出,两颊飞上羞色,娇声道:“陛下一饮一食皆是最好的,这些不过小巧,能得陛下一声赞许实乃妾身之幸。”
裴熠细细瞧着她欲拒还迎的秋水眸,内心不禁感到一阵炽热,蓦地抓住皓腕,毓夫人如雪的肌肤红如胭脂,水光潋滟的双眸娇怯地抬眸又飞快垂下。
小女儿家的情态看得裴熠眼底愈发深沉,腮帮鼓了又鼓终究是飞速起身横抱美人朝床榻走去。
衣服带起的微风吹散轻纱帷帐,朦胧间男女交颈而卧。
华灯初上时分留春楼已时欢声笑语,来往商贾白丁与官员看到凭栏而依的美娇娘,各个心辕马意快步入内享乐。
整个留春楼上下五层,上两层雅致安静,陪客的都是楼内清白名妓,下三层是寻欢作乐之处,花魁娇娘喝酒唱曲。
天字雅间内几个武将换了束袖长衫在那里踩桌灌酒,贵妃榻上裴煜一身湖蓝竹纹广袖长袍,长发用一根嵌红宝石金簪半束半披。
手上把玩着精致透亮的酒杯,旁边坐着留春楼头牌白瑾娘,女子穿着绯色留仙裙,梳起飞天髻眉心一点红,美得像壁画里的飞天舞女。
几个大老粗喝上头划拳骰子玩得不亦乐乎,突然有人指着程朝怒吼一声:“程朝你个王八犊子!”
那人一脚踢翻几个凳子,左右找自已的佩刀:“当着王爷的面出老千,祝你一胎八个都是貔貅!”
“许巳你他娘的才生儿子没屁眼!”程朝醉醺醺地反驳回去,其他几个不劝架反而起哄让两人比划一下。
白瑾娘黛眉微蹙,俏脸颇有些不喜,瞅向喝酒看戏的裴煜,嗔怪道:“王爷,两位大人打起来您也不劝劝。”
裴煜看两人手叉腰宛如泼妇骂街,眸中笑意闪烁:“无碍,程朝与许巳不过是嘴皮子叫的凶,真动手有段无凝拦着。”
白瑾娘看向人群中沉默喝酒的年轻小将,只见男子的手已起势,只等二人动手自已一拳一个。
“有段统领在奴家就放心了,不过两位大人嗓门洪亮怕会吵到其他贵人。”白瑾娘拿起酒壶柔媚地看着裴煜的侧颜状若无意地说道。
裴煜偏头放下酒杯,瞳孔轻轻转动说道:“今日你的话略多了。”捕捉到裴煜眼底一丝细微的冷意,白瑾娘的头皮骤然炸开,后背惊出一层冷汗,连忙低头道:“奴家僭越了,王爷切莫动气。”
裴煜转头看着乱糟糟的桌子和歪七扭八的几个人,沉声喝道:“够了。”刹那间原本嘈杂的房间陡然一静,程朝与许巳率先用内力逼出酒气目不斜视地端坐在那里,其余几人也是一样。
这一幕令行禁止的绝对执行力震得白瑾娘心神颤动,裴煜拿起酒壶慢慢倾倒,唇角勾起温声道:“十洲春暖身,白瑾娘莫要贪杯。”
白瑾娘俏丽的脸僵硬地浮出笑容:“王爷您是知道的,奴家不是爱酒之人。”
她又瞟了眼裴煜,快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烈酒呛得她眼角泛泪,咳嗽着强笑说:“当真是好酒,难怪王爷喜欢。”
“是啊,好酒人人都爱,有心却不自制便会贪杯,人心也是如此。”裴煜将剩下的十洲春全都倒在地上,白瑾娘的脸色陡然一白。
裴煜伸手缓缓从白瑾娘发髻上摘下一支鸾凤钗,颇有深意的点了点钗头上硕大圆润的珍珠,咋舌道:“这珍珠本是贡品,连本王都没有,看来小公爷很是钟意你。”
白瑾娘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惊惧,瘫软着滑坐在地上,裴煜用脚尖顶起她的下颚,美人落泪我见犹怜,但她面对的是铁石心肠的裴煜,大齐最冷心的人。
“本王记得当年镇国公与白家亲定婚事,可惜白家最后被记门抄斩,你也从官家小姐沦落风尘蹉跎半生。”
裴煜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剜心,偏是一副怜悯的模样,白瑾娘浑身发抖地仰视着素日对自已温声细语的人,惨然不乐道:“原来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裴煜坦然一笑,垂眸俯视嗓音冷清又阴冷:“白小姐,当日你被抄家时我们见过的,你不记得了吗?”
白瑾娘闻言瞳孔骤然巨颤,记忆深处最不堪回首的往事如潮水涌来,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时侯,她父亲含冤入狱,家眷们翘首盼着万岁爷为白家平冤,不想苦苦等来的是抄家的旨意和披甲执刀的禁卫,除女眷外,负隅顽抗者,杀!
至今她对府中的花草树木仍清晰记得,她与女眷被压在一旁目睹这一切,活生生的人被当让猎物般收割,长辈如何惨死倒在血泊中,个个都死不瞑目。
率领六卫的首领是个未及冠的少年,一身黑甲挎刀静立在那里,少年转身之际眸光微动与她对视,洁白的裙边是肮脏泥土,黑色甲胄上是尚有余温的血液。
白瑾娘死命地瞪大眼睛盯住眼前这位与自已相处近十年的人,娇艳的容颜迅速枯萎凋谢,为家人复仇是支撑她苟延残喘的唯一希望,可现在上一刻还在与自已交谈甚欢的人眨眼间变成了自已的生死仇人。
一想到自已那些隐忍与折磨毫无遮掩的落在这人的眼中,她就像一个玩物,白瑾娘死守的尊严在这一刻破碎,眼中的生机在慢慢流逝。
看着在自已面前顽强生长的花朵终于凋落,裴煜的内心平静极了,甚至笑出声来,白瑾娘灰白的双眸麻木地转动看向笑着摇头的人。
突然裴煜停下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眸色晦暗地睨着白瑾娘,往日清冽的模样带了几分阴沉,轻声道:“小公爷既喜欢你,本王会帮他与你履行婚约的。”
说罢门外忽然进来几个大汉,动作利落地用帕子堵住白瑾娘的嘴,从暗室将人捆走。其中一个大汉留下带走一套酒壶杯盏后按原路退出。
门开时裴煜似有预感忽地抬头看去,对面雅阁内有一男子正看着自已,下一秒木门隔绝了两人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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