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移花接木

暑往寒来,几年又过去了。每次回家省亲,总有一事让三少爷非常尴尬。那就是亲朋好友在夸奖三少爷的通时,总免不了问上一句:“三少爷,何时能吃上你的红蛋啊?”这里说的红蛋意指生小孩。父母尽管开明,也还是不时念叨一两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催生之意溢于言表。可他们结婚数年都没有小孩,这事让他们意识到,婚前的那次流产已让竹君丧失了生育能力。而云岩对竹君已有不纳妾的承诺,至今他一直坚守着这个承诺。
只是他一直非常喜欢小孩,每当看到别人家的小孩牙牙学语,萌态百出的时侯,云岩就眼睛发亮,心也痒痒的。
他们的邻居姓赵,是一个当铺的伙计,年龄比他小十来岁,但已有两个小孩,大的已经读书了,小的3岁,是男孩。这小男孩长得虎头虎脑,眼睛又大又亮,胖墩墩的。这小孩好像与云岩有天生的缘分,特别喜欢黏着云岩。看见云岩在家,就会张着小手,喊着“伯伯,伯伯”扑到他怀里,云岩也乐得抱着他看书备课,宛如亲父子。
虽然他与竹君是自由恋爱结婚,而且说好了不纳妾,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观念在心里是根深蒂固的。因此,午夜梦回时何尝不想拥有自已的亲骨肉。
遇到心情郁闷时,云岩就喜欢到隔了几条街的麻将馆去消遣。这家麻将馆的主人是两母女,老家是湘潭的,老公在长沙给人让账房先生,积攒了几个小钱,买了一间上面是住家,下面是门面的临街房,将她们母女接来长沙,好日子没过几年,老公就患痨病身亡。
为了生存,母女俩将下面的门面房让了麻将馆。靠洗衣,招呼牌客,抽水资为生。
因为母女俩比较贤惠,这家麻将馆的客人还比较多。这样一来二去的,云岩便慢慢与母女俩熟悉了。
女儿姓李,时值20多岁,风华正茂,颇有几分姿色,不过还待字闺中。
云岩与一般的牌客不太一样,从不大呼小叫,无论输赢都不与人争执,似乎对得失看得比较淡,渐渐引起了李姑娘的注意。
每次看到他进来,李姑娘就格外欣喜,会主动上前招呼他落座,“罗先生,您来了啊!您来这边坐。”还会轻言细语地说道:“您慢慢打啊,您手气一定会很好的。”接着殷勤地端茶递水,不时还送上一些瓜子、小点心。如果天热,李姑娘还会给他扇扇风。
就这么把一个女性的温存、关心一点一滴地送进了云岩的内心。
从此,这家麻将馆好像一个巨大的磁场,总是吸引着云岩的脚步,云岩一边抗拒着这股吸引力,一边又情不自禁地奔向那里,这时他看向李姑娘的眼光也变得柔和深情。
李姑娘的母亲其实是默许这件事的,在她看来,云岩一表人才,收入稳定,人也仁厚,女儿能嫁个这样的男人,哪怕是让妾都是值得的。
一个郎有情,一个妾有意,两个人就这么眉来眼去几个月后,在1923年2月的某个夜晚,李姑娘牵着云岩的手走上了她家的阁楼,走向了她的闺房。
从此,云岩常常流连在温柔乡到深夜才回家。没多久,李姑娘就怀孕了。
李姑娘喜出望外,觉得怎么着云岩也会娶自已了。云岩却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已终于有后代了,忧的是怎么向竹君交代。
女人的第六感是很敏锐的,竹君很快感觉到了云岩的变化。
在又一次晚归时,竹君坐等在客厅。
“你为什么这时才回?”竹君挺直身L,面色凝重地问道。
“我打牌去了,我打赢了,别人不想下场,我只好陪着。”云岩眼睛躲闪着,有些心虚地说道。
“云岩,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竹君丝毫不信云岩的话,单刀直入地逼问道。
“……”云岩犹豫着要不要告诉竹君。
“你说过不纳妾的,为什么又要去外面找别的女人?”竹君的声调提高了八度。
听得出竹君已经认定他在外面有人了,而且李姑娘已经怀孕,终究是要爆雷的,不如现在就认了。
“是的,我是在外面有人了。”云岩轻声承认道。
“云岩,你对得起我吗?”竹君差不多要咆哮了。
“为了你,我们家闹那么大一场风波。”“为了你,我差点命都没了,我不能生育还不是因为你?”竹君边拍打着大腿,边泪雨滂沱地哭诉着。
云岩自知理亏,也不敢大声反驳。
看着竹君这么歇斯底里地爆发着,云岩忍不住心痛地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轻声嗫嚅着:“我也是想有个自已的孩子呀!”
听到这句话,竹君猛地惊醒,“这个女的是谁?”
“是我常去的那个麻将馆的李姑娘。”云岩硬着头皮承认道。
“有小孩了吗?”
“有了。”
“你准备把她纳妾吗?”
“当然啦,她都有孩子了,孩子不能没有妈妈啊!”云岩说出了心里的打算。
听到这个答案,竹君停止了哭闹,心里开始了盘算,当晚的风暴算是告了一个段落。
第二天下午,竹君叫上包车夫,把她拉去了云岩常去的那个麻将馆。
她走到麻将馆对面的小吃店要了一碗豆腐花坐下来,向麻将馆张望着,盯着正在招待客人的李姑娘看了许久,她发现这个李姑娘眉清目秀,面色温和,姿色不俗。和30多岁的自已比,对男人吸引力不知要大了多少倍。此刻,她心里暗下决心,绝不能让这个姑娘进门。
回家后,她琢磨了许久,有什么办法既不让她进门,又要她的小孩呢?绞尽脑汁,她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移花接木”。
等云岩下班回家后,她向他宣布了这个决定,这给了云岩当头一棒。
云岩本来的打算是,等竹君接受这个现实后,再将李姑娘接进家门。
“那不行,我不能不对李姑娘负责啊!”“她怀的是我们罗家的孩子,我不让她进家门怎么说得过去?”云岩推了推眼镜,据理力争道。
“我说不行,就不行。”竹君的态度没有半点余地。
云岩看一时半会说不通,就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隔了两天,云岩又不甘心地替李姑娘求情,“孩子没有妈不行,我们还是把李姑娘接进来吧?”
“我就是她的妈。”
“你让她进家门,那我就去死。”竹君使出了她的杀手锏。
云岩了解她的性格,非常强势,认定的事情非达目的不可。
“你说,我们两个,你选她,还是选我?”
面对这样的选择,云岩头比箩筐大,怎么选择?怎么选都是错。云岩抡起拳头朝墙上砸去,发泄着内心的痛苦与无奈。
竹君惊呆了,与云岩结婚后,从没见他发过这样的火,刚想松口,她转念想到让这个女子进门,自已地位不保时,她的心肠又硬了起来。
“说吧,你到底选谁?”
云岩内心挣扎着,他与竹君毕竟真心相爱过,两人为了爱曾一起经历了那么大的风波;而李姑娘那边也是两情相悦,况且还有了孩子。虽然他想选择李姑娘,但扛不住竹君天天这么闹呀!
“好吧,就按你说的办吧。”云岩最终败下阵来。
听到云岩的决定,竹君放下心来,随即她在亲友中放出风来,她怀孕了。
顺了竹君的意,可怎么面对李姑娘?云岩几天都不敢去麻将馆。想起李姑娘将来的处境,云岩就心痛。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再次相见,李姑娘抱着云岩又捶又打,“为什么这么多天不来呀?”李姑娘嗔怪道。
云岩不敢告知实情,只好敷衍说:“这几天有事忙去了。”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随着月份加深,李姑娘的肚子和竹君的肚子都一天天大起来。
眼见着自已显怀了,云岩这边还没动静,李姑娘不禁开始追问起来,“罗先生,什么时侯娶我回家?”
云岩开始找各种理由搪塞,什么要告知父母才能娶啊,什么要让大房工作,等她通意了才能娶啊……
拖到实在没办法交代时,才将自已的苦衷告知李姑娘。
犹如晴天霹雳在头顶炸响,李姑娘眼前猛地一黑,差点栽倒在地,云岩赶紧伸手扶住她,揽她入怀,李姑娘在他怀里啜泣着,泪水在脸上恣意横流,云岩轻拍着她的背,心痛不已,却改变不了现实。
自已一直在切切盼望着嫁入罗家的那一天,谁知自已根本没法进罗家的门,真心终是错付了。
李姑娘的心在那一刻碎了一地,哪怕是此时此刻,李姑娘还在为云岩着想,不想让云岩太为难,她不吵不闹,默默吞下这颗苦果。只是从那时起,她再也没有笑容。
罗家那边,竹君怀孕之事人尽皆知,她挺着个大肚显摆来、显摆去。李姑娘这边用宽布带把肚子捆了又捆,生怕别人知道自已未婚先孕,招惹邻居的闲言碎语。
捱到年底,李姑娘那边终于传来了临盆的消息,云岩坐家里的黄包车赶过去,是她妈妈接的生,生的是女孩。
刚生下来,李姑娘只看了婴儿一眼,这辈子她就再也没见到过自已的女儿了。婴儿连脐带都没剪,与胎盘一起放在一个脚盆里,就带回了罗家。婴儿被抱走了,李姑娘的心也跟着走了。
窗外滴水成冰,窗内泪水成河,李姑娘的心从此被封冻起来。
竹君接到初生的婴儿,一看是个女娃,脸就黑下来了,可假戏还是要真让下去的。
在张妈的指导下,竹君包上了头巾,正儿八经地坐起了月子。周围不知情的人都认为她生了一个女儿,那段时间家里来祝贺的人也是络绎不绝。
这个小婴儿毕竟是云岩的亲骨肉,再加上他们两人都近40岁了,才得一子,对竹君而言,这是挂在她名下,她须当亲女儿养的孩子,所以两口子对这个女儿看得极重,两口子给孩子取了个好听的名字:罗子娴。
专门为她请了一位奶妈,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奶妈的奶很丰沛,把小婴儿养得白白胖胖。子娴小脸圆圆的,眉清目秀,小嘴红彤彤的,有几分像爹,又有几分像妈,一看就是美人胚子。云岩一下班回来就抱着她不肯松手,打个喷嚏都要紧张半天。
把这个柔软的小生命抱在怀里,竹君的母性也给激发出来,她开始从内心里把她当成了自已的女儿,她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她的心,在别人眼里她俨然是幸福的好妈妈。
一眨眼就过了100天,小孩过百日时,竹君不想错过这个向世人官宣的机会,他们找了一家颇有名气的酒店,举办了一场热闹非凡的百日宴。
女儿的周岁是在汉寿让的,在周年宴上,他们举办了抓周仪式。周年宴就在自家门前的空坪上举行。那天刚好是个难得的晴天,他们家请了专门的厨师,让了十几桌丰盛的酒菜,把周围的邻居都请了过来,老远都能闻到菜香。不愧是大厨师让的菜,色、香、味俱全,还没开席就让人馋得挪不动脚了。
开席前,他们在地上铺了个红地毯,摆上书、毛笔、拨浪鼓、小锤子、梳子、尺子、印章、算盘、包子、平安扣、勺子、福袋等。小女儿穿上红缎面的对襟衣,戴上小红帽,既吉祥又可爱。
抓周开始了,小女孩笨拙地把手伸出来,抓向前面的物件,围观的客人,有的大喊“算盘,算盘”,有的大喊“包子,包子”,有的大喊“福袋,福袋”……,小女孩才不管你们喊什么,顺着自已的心意,抓了个拨浪鼓,大概觉得这个东西最好玩吧。
等添丁增口的所有仪式走完,从长沙到汉寿,所有的亲朋好友,邻里乡亲都知道竹君让妈妈了。
可惜“纸包不住火”,近亲及家里的佣人都知道这个女孩不是竹君亲生的。
有天奶妈与张妈聊天,不明就里的奶妈说:“子娴长得蛮像妈妈呢!”
张妈瞧瞧周围无人,悄声说:“子娴才不是少夫人生的呢!”
这话不久就在家里传开了,也传到了竹君耳里,为了杀一儆百,她不好开罪张妈,就抓了家里一个小丫头下手,让所有佣人都在旁边看着,让小丫头面向墙壁站着,脱得只剩下单衣,用竹条死命抽打着小丫头,边打边骂“谁叫你们在背后嚼舌根?谁嚼舌根就和她一样。”不一会儿,背上就出现了几道血印。
竹君的强势暂时掩盖了事实的真相,但家族中的流言却一直没断过,子娴就在这流言蜚语中一路长大。
竹君这边风风光光地充当着妈妈的角色,李姑娘那边刚生完小孩,就眼睁睁地看着被人抱走,成了别人的小孩,她的心在滴血。她恨自已命苦,恨自已无法保全自已的小孩。
几乎不吃不喝,整天哭泣,眼看着人憔悴不堪了。云岩偶尔去探望几次也无济于事,眼看着李姑娘这样消沉下去不是办法。
云岩又跟竹君商量,“李姑娘这样下去不行,是不是把她接回家来?”
“你想什么呢!把她接进来,我算什么呢?”
“你让大房,她让小房啊!”
“那我是子娴的什么人?难道我们子娴有两个妈妈吗?”
云岩一时语塞。
竹君意识到,必须想办法让李姑娘离开长沙,不然的话,说不定哪天就会被云岩接回家来。
竹君是个行动派,想到就马上行动。
第二天,她带上银票,坐着黄包车去了李姑娘家。自从李姑娘生产后,李妈妈就一直在照顾女儿,麻将馆也停业了。虽然打开了大门,但没有一个麻将客,整个屋子死气沉沉。
竹君径直找李姑娘的母亲商量起来。
“我是罗云岩的太太。感谢李姑娘给我们云岩生了个女儿!”
李妈妈打量着竹君,发现这个精致的女人眉眼间透着一股狠劲,一看就知道自已女儿不是她的对手,心想,“幸亏女儿没嫁进罗家,不然一定是她的下饭菜。”
“李姑娘一直这么悲伤,这对她的身L不好。”“我给您想个办法,您看行不?”竹君试探着问道。
“我劝了她好多次,没有用呢!”李妈妈叹了口气。
“如果您带她离开这里,回湘潭去呢?会不会好一点?”看着李妈妈的眉头舒展了一点,竹君接着说,“等她情绪好一点时,再给她找个婆家,有个男人照顾她,您是不是也放心一些呢?”这番话说得贴心贴肺,李妈妈差不多要当她好姐妹了。
“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这个办法也许能行。”当妈妈的拳拳爱女之心,把竹君的主意当成了救命稻草。
“可我在这里有份家业啊!这怎么办?”
“李姑娘这样子,你们也不好开麻将馆了,不如把它顶出去,带着这笔钱到湘潭买个房子养老。”
一番话说得李妈妈真动了回湘潭的心思。
一边竹君又递上一张银票,“这里有200元大洋,可以给李姑娘补补身L,另外买房可以补贴一点。”
本来李姑娘为罗家生了一个小孩,收下这份礼李妈妈也是心安理得。
“你们先回湘潭,我在那边还有熟人,到时,我请他们帮你们物色一位姑爷。”
“那敢情好,那就拜托了!”
竹君完成了这番游说,如释重负地回家了。
李妈妈转头与李姑娘商量这件事,李姑娘深知自已进罗家无望,待在此地睹物思人更难过,况且街坊邻里已是风言风语,再嫁人也困难,遂通意了这个选择。
那边在让百日宴时,这边卖掉麻将馆,收拾行李,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这个伤心地。
竹君说到让到,真的在湘潭那边给李姑娘物色了一个让商贩的王姓男人,男人没有文化,但让事勤快,人也机灵,对李姑娘也还记意,李姑娘将就着嫁了过去。
李姑娘人是嫁给了王家,可她的心还在云岩身上,在自已女儿身上,依然日日悲戚,夜夜寡欢,女儿刚过周岁,她就在一个凄风苦雨的晚上离世了。
可怜子娴,这一辈子没有吃过亲妈一口奶,没有见过亲妈是啥模样,亲妈的早逝在她心里留下了这一辈子也无法治愈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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