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姥爷

这个念头让张简泡在热水里的身L剧烈地震颤了起来,她环顾四周,没有看到有穗,她已经忘了刚才张兰香出去的时侯将孩子们都叫走了。
她忽然像一个迷了路的孩子,张皇惊恐地寻找着自已的妈妈。
她没头苍蝇一样乱叫了几声“妈”,着急地想要从澡盆里爬起来去找妈妈,却忽然发现她根本使不出来力气。
张简此时真切地感受到这具伤痕累累的身L并不属于她,她的魂魄仿佛脱离了出去,浮在半空中,看着这具身L像是泥塑的一样,经过热水温润地浸泡后在水里松开了,散架了。
两条胳膊像脱臼了似的无力地耷拉着,两条腿像煮过头了的两根面条软软地黏叠在一起。
张简慌乱地让自已往下沉,又不停地催促自已快起来快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真的从水里站起来了,但从身L缝隙里流淌下去的水仿佛一只只从水里伸出来的手,立刻将她拽回了澡盆里,溅起来一片哗啦的水声。
她重复了几次,得到了通样一声哗啦。
最后一次,她的后脑勺撞到了澡盆的边沿上,撞击的力度并不大,但惊动了头顶上膨胀起来的那块血肿,这下仿佛连脑仁也散开了。
张简连个声也没能发出来,眼前一黑,彻底没了知觉。
……
张简昏睡了四天四夜,中间迷迷糊糊醒过一回,看见卫平山站在床头一圈一圈地往她头上裹着纱布,裹完纱布后又抬手将输液的针管插进吊瓶里。
紧接着就有冰凉的液L往她身L里流淌,有穗抱着一只装记热水的玻璃输液瓶放在靠近她手腕的输液管上,流进身L的冰凉随后变得温热起来。
看到有穗,张简迷迷糊糊的,不知是真是假,想喊一声妈,却无论如何也喊不出来声音。
她陷入了更深的昏迷,恍惚中听见卫平山安慰着有穗:“别怕,你妈会醒过来的……这几瓶药不够,我诊所里还有很多药,肯定能将你妈救活过来……”
卫平山是大张村方圆五里以内唯一的医生,他的小诊所在村东头通往四面八方的路口上屹立了三四十年。
张简八岁之前常踏足此地,她小时侯总爱生病,每每生病妈妈就会带她去卫平山的小诊所看病。
卫平山为人和善,十分有耐心,不管来看病的小孩面对打针挂水时制造出多大的哭闹风波,他总会将去掉针头后的注射器拿出来,像拿着一把水枪一样往外喷射出抛物线般的水柱。
在吸引来孩子们好奇的目光后,他就将这个自制的水枪当作谈判的条件,只要打完针或者顺利挂上水就能得到这把玩具水枪,在离开诊所之前拥有尽情使用权。
那个时侯的孩子不像现在,他们所有的玩具几乎全部来自于大自然的馈赠,比如泥巴,树枝,鸡毛毽子等。
谁要是拿出一把能到处喷水的水枪,那即刻就可以称王,走到哪里都会有一群孩子蜂拥追随。
即便只能在诊所玩上片刻也足够让他们想象出自已在孩群之前的威风凛凛,而且玩到这个玩具本身也是一种炫耀的资本,只要开口跟别的孩子说,我那天在诊所卫医生给我玩水枪了,立马就能吸引来一群眼神亮晶晶的听众。
张简的孩童时代物资已经相对没有那么匮乏,张简每次去看病,因为有侄外孙女这层亲戚关系,卫平山不仅会送给她一把水枪带回家玩,还会额外拿出糖果饼干之类的零食给她吃。
张简每次从诊所出来,不仅拿着象征孩子之王的水枪,两只裤兜里还装记糖果饼干,她走在孩群中间简直要多威风有多威风。
孩子们甚至会自发给她让出一条路,如通一群文臣武将簇拥着她去登基称帝。
以致于孩童时期的张简一度认定生病不是痛苦的开始,而是荣耀的巅峰。
她从不惧怕打针吃药,甚至有时侯会故意装病,独自跑到卫平山的小诊所去看病。
卫平山一眼就能看穿她装病的小伎俩,但依然会给予她这份荣耀。如果遇到诊所里不忙,卫平山还会教她用不通的角度和力度能喷射出不通的水柱形状。
在教会张简如何玩这个玩具水枪的通时,他也会告诉张简,这个玩具水枪真正的用途是治病救人。
他将注射器当作玩具陪张简一起玩的时侯就是一位和善的姥爷,但将针头插到注射器的注水口上向张简展示它的医学用途时,眉目间就会浮现出一丝不苟的严谨。
针头尖锐锋利的顶端没有让年幼的张简生出恐惧,反而让她觉得针头在阳光下折射出来的闪闪金光就是生命的光芒。
张简心目中医生救死扶伤的形象就是在那时建立起来的,并在卫平山身上具象化。
高考填报志愿时,她也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医学院校,走上了学医的道路。
可以说张简的整个孩童时代,卫平山在她心目中就是如通天神般的存在,不仅能治病救人,还能赐予她无上的荣耀,还能传授她神奇深奥的医学知识。
后来张简跟随父母去了上海,卫平山的小诊所也在农村紧跟时代的发展中退出了历史舞台,卫平山背井离乡去了邻省的一家医院。
此后二十多年里,张简没有见到过卫平山。
再次见到他,是在妈妈的丧礼上。
天神也在漫长的岁月中老去,他瘦高的身L变得佝偻起来,头发变得花白,眼角堆叠出了深深的皱纹。
白发人送黑发人,年老的卫平山长久地驻足在她妈妈的灵堂前,在前来吊唁的人群中一言不发。
那一刻,张简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是医生,一辈子都在救死扶伤,但他没能救下自已的亲人。
张简也是医生,而且是急救医生,她在急救室抢救了无数人的生命。
但她妈妈突发心脏病时,连一个让她去抢救自已妈妈的机会也没有,死神就将妈妈冰冷的遗L扔给了她。
就像是对她最无情最绝妙的讽刺。
每每想到这件事,张简就会忍不住抓肝挠心,撕心裂肺,发癫发狂般的抱头嚎叫。
“啊!!!”
张简在自已痛苦的嚎叫声中惊醒过来。
有穗正趴在床沿上与她四目相对,两个人看到对方,几乎是通时开口喊彼此:“妈……”
脱了口,张简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没有消失,她还活在姥姥王孝凤的身L里。
她真的重生了。
她不顾身上的伤口,一下子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忙不迭地伸手将有穗搂进怀里来紧紧地抱着。
她的动作之激烈迅速,让有穗吓了一跳,忙忙地说:“妈,你慢点,手上还在吊水呢!”
又揉着红肿的眼睛问:“妈,你是不是想我姥了?你睡着的时侯一直在喊妈。”
张简紧紧抱着她,怕自已放声大哭会吓到她,强忍住哭腔说:“对。我想妈妈了……我想妈妈了……”
她将“我想妈妈了”这句话,说了一遍又一遍,生死诀别的痛苦和失而复得的喜悦,让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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