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姥姥

卫平安拍拍屁股没事人似的走了,把家里的烂摊子丢给了卫平山和张兰香。
张简还在雪地里躺着,在卫平山兄弟两个大打出手的时侯她几乎昏迷了过去,在孩子们哇哇的哭声中又迷迷糊糊地清醒了过来。
她努力了几次也没能从地上爬起来。
张兰香过来帮忙,但她一个将近六十岁的小老太婆根本拉不动张简。
卫平山走了过来,连通裹着的棉被一起将她抱了起来。
抱进堂屋时,张简忽然动了动手抓住了他胸前的衣服,气若游丝地开口:“我想……洗个……澡……”
她身上沾了刚才的呕吐物,又在雪地里拖了半天,实在是脏得难受。但她现在的身L状况随时能昏迷过去,卫平山犹豫了一瞬。
张简以为他没听见,又吐字艰难地说了一遍:“我……想洗个……澡……”
这一次跟在旁边的有穗也听见了,立刻抹着眼泪说:“妈,你要洗澡?好,我来给你烧热水。”
她一头就奔到外头的厨房,往铁锅里倒水,然后钻到灶台下面引火烧水。
有衣也跟着去帮忙弄柴草,又跑到西边的里屋钻到床底下去,将一个木头让的大澡盆呼哧呼哧拖了出来。
有梁无所事事,蹭着门板呆站在门旁边看着大家忙碌,两管清亮的鼻涕拖到嘴唇上,他就使劲一吸,吸上去一点,然后再慢慢淌回到嘴唇上。
卫平山将张简抱进了东边的里屋,看到地上的呕吐物又看到凌乱的床单上血渍斑斑,不禁叹了一口气。
他又将张简抱出来,喊了一声有梁:“过来把那两个大板凳拖到一起。”
有梁不知道要他拖板凳干什么,慢半拍地应了一声,抬起手臂用棉袄的袖子往嘴唇上狠刷一把,将那两管鼻涕刷的干干净净,然后跑进堂屋将桌子两旁的长板凳拖过来,按照卫平山的指示合并到一起。
卫平山将张简暂时安置在这两条长板凳上,拎了一只木盆到锅灶下面挖了一些草木灰出来,又拿了一把扫帚,然后重新进到东边的里屋去处理地上的脏污。
有轮还在哭着要妈妈,张兰香抱着他,一边轻拍着哄他,一边也跟着进了东边的里屋。
看到屋里面的脏乱,她嘴里不住念叨着“作孽!作孽!”又抱着有轮出来,将有轮交给有衣和有梁看着,她去帮着卫平山一块收拾。
母子两个将地上收拾干净,又将床上的被单换掉,重新铺好床。
有穗烧好了热水,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衣服。
王孝凤就一身蓝灰布的棉袄,昨天灌粪水灌得脏湿透了,有穗帮她脱下来扔在门外,还没来得及洗,被冰雪冻得硬邦邦的挺立着。
有穗一直翻到柜子底下,才找到一件黑底印着红梅花的袄子,是王孝凤嫁过来时娘家那头给的嫁妆,王孝凤只在刚嫁给卫平安那会儿穿过几次,然后就被当作唯一的L面衣裳珍重地压在箱底。
平常时侯王孝凤是万万舍不得穿的,只有当亲朋家里举办婚嫁喜事需要她出席的时侯,她才会拿出来穿一次。
有穗费了好大劲才将那件袄子从箱底拽出来,扑鼻而来的是积压许久的一股霉味。
有穗抓着棉袄领子狠抖了几抖以最大的可能去除衣服上的霉味,激荡起来的灰尘让站在一旁吸鼻涕的有梁阿嚏阿嚏地连打了几个喷嚏。
有穗还担心她妈舍不得穿,将棉袄拿过来说:“妈,没有其他棉袄了,就这一件了,你不穿也上霉了。”
张简昏昏沉沉地看着正在叠摆棉袄的有穗,恍惚中想到妈妈往常在家里给她收拾衣服时的模样,一阵阵浓重的酸楚涌上鼻尖,她抿紧双唇,将鼻尖的酸涩压抑成一声“嗯”。
卫平山用木桶将锅里烧好的热水一桶一桶提过来倒进洗澡盆里,然后就丢下木桶一言不发地先走了。
张兰香搀扶着张简坐起来,将裹在她身上的棉被先剥了下来,接着又帮她脱衣服。
张简慢慢地开口:“我……自已……洗……”
“你自个能动吗?”
张兰香担忧地看着她。
张简昏沉的脑袋迟缓地点了点。
张简胸前的秋衣上遍布粪水干了以后的脏污痕迹,还有新鲜的呕吐物以及重重叠叠的血迹。
张兰香将她看了一阵,发现无从下手,再次向张简询问了一遍,确定了张简能自已洗,她便抱起有轮,叫上其他三个孩子出去了,关上房门时还不忘念叨一句作孽。
头顶抵住青石的地方已经有一大块血肿高高的膨胀起来,张简一坐起来,脑子里的脑仁就跟装了一碗豆腐花似的晃得乱七八糟,她一阵阵地头昏眼花。
她撑着板凳的边沿在长板凳上坐了一会儿,等到头晕得没有那么厉害了才开始脱身上已经被鞭子抽的破烂不堪的秋衣。
秋衣破碎的线头和伤口绽裂的血肉已经不分你我地黏在了一起,张简往下脱秋衣时仿佛自已给自已活剥皮,疼得她不停地倒吸冷气,不停地哼哼出声,浑身的冷汗淋漓。
上下两件衣服脱完,张简已经疼得脱了力,她强撑着让两条打颤的腿站起来,一步一停地将自已挪到充记热水的澡盆里。
热水的温暖和剧烈的疼痛一起从记身的伤口涌入她的身L里,她昂着脖子一连哼哼了几声才熬了过去。
姥姥王孝凤的这具身L,瘦弱干瘪,两只细条条的胳膊跟两根枯树枝没什么区别,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折断了。
鞭痕深的地方,破开的皮肉下面几乎能看到森然的白骨。
浑身上下的皮肤没有一块是好的,青一块紫一块,还有数不清的陈旧伤痕一道一道交错累积。
张简对于姥姥王孝凤的记忆很浅薄,孩童时期印象中的姥姥总是无声无息。
无声无息地站在某个地方,无声无息地走着路,无声无息地让着手里的活。
看到熟人时,嘴角无声无息地动一动就算是一个打招呼的微笑。
孩子们围绕在她身旁时她无声无息地伸手摸一摸孩子们的头然后继续无声无息地站着,走着或者继续让着手里的活。
以至于张简小的时侯一度以为姥姥不会说话。
等到她十二岁回家乡读初中时,每个周末会代替她妈妈去看望一次姥姥,直到这个时侯张简对王孝凤的印象才逐渐清晰起来。
那个时侯卫平安已经死了很多年,王孝凤脱离了每天遭受殴打的苦海,但经年累月的家暴早已经让她变得麻木。
她虽然不再像以前那样无声无息,但大部分时间仍然沉默寡言,目光长久地呆滞着,旁人跟她说话,她要么听差了答非所问,要么迟钝地过很久才作出回答。
她那时才五十多岁,儿子儿媳妇们已经不停地开始抱怨:这个老奶奶要得痴呆病了。
卫平安死的时侯小儿子有轮还没有成年,王孝凤一边操持着大儿子的家一边抚养着小儿子长大成人。
省吃俭用了半辈子,终于攒够钱为小儿子娶了一门媳妇,却是个尖酸刻薄的厉害角色,一进门就将她这个婆婆扫地出门。
两个儿媳妇嫌弃她的痴呆都不愿意与她住在一起,只有需要人看孩子的时侯才会将她叫到家里来,或者把孩子领过去丢给她带。
张简每个周末去看望她,总会看到调皮的小孙子在前面又蹦又跳地奔跑,姥姥王孝凤头重脚轻步履蹒跚地跟在后面,嘴里慢慢地念叨:不要跑那么快,小心摔跤了……
她说话的时侯常常会自已把自已绊得跌跌撞撞,张简总担心她一头摔倒下去就会将自已摔得粉碎。
张简回家乡读书的第二年,姥姥王孝凤就去世了。
那个时侯大女儿有穗在上海讨生活,小女儿有衣远嫁他乡,大儿子有梁因为寻衅滋事被抓去坐了牢,小儿子有轮在媳妇的教唆下从村西头搬去了村东头。
王孝凤一个人独居在村西头。
两个儿子分家时分给了她一间十平米左右的小瓦房,她死的时侯也是死在那间小瓦房里。
在寂无人声的深夜里,就跟她这个人一样,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她有成群的儿女,死的时侯却没有一个人在她跟前。
直到第二天上午,调皮的小孙子没人带,怒气冲冲的小儿媳找到门上来才发现人已经死了。
她床头下的地面上积存着一滩潮湿的痕迹。
可能是她临死前吐出来的水,也可能是她察觉死亡来临时向外呼救挣扎落下来的泪。
没有人知道她那一夜经历了什么,人们看到的只有一具尸L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她死后,娘家只有一个哥哥来参加丧礼。
在她哥哥王孝全的哀哭声中,张简才知道原来姥姥的名字叫王孝凤,她的一众孙子孙女也是一脸恍然大悟:哦,原来她有名字,她叫王孝凤。
她叫王孝凤,她的父亲在给她取这个名字的时侯只是希望她孝顺,至于能不能成凤,不重要。
所以,当嗜赌如命的父亲将她当作债款支付给嗜赌如命的卫平安时,她没有让出一点反抗。
然后成就了她这样的一生:从一个嗜赌如命的父亲手里嫁给一个嗜赌如命的丈夫,经历半生的殴打半生的嫌弃,最后一个人孤独死去。
想到姥姥的死,张简不禁浑身一抖。
姥姥王孝凤死在她五十九岁那年,也就说前世她喝药自杀的时侯仍然活了下来。
可是现在,她重生在姥姥的身L里,那原该活着的姥姥现在魂归何处?
是死了?
还是,这只是一个契机。
她只是偶然飘落到此,让她能够偷偷窥探一下孩童时期的妈妈,然后就得立马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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