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雪山下最美的花朵

傍晚时分响了几声闷雷,接着小雨不紧不慢地缠绵了一个晚上,天亮还不愿意离去。我俩只能坐在帐篷里望着雨天发呆,盘算着今天还能有几个小时的时间用来徒步。可是雨不着急啊!落在帐篷上沙沙地响。
我说:“多亏了这小房子,虽然只有两层布。”
“房子虽小,但是我们的院子大。后面有草原,前面有小河,风光无限。”老婆说。
“院子里鲜花儿遍地,多住一天又何妨?”
九点十分雨停了,天气依然阴霾,四周的崇山峻岭都笼罩在云雾里。老婆担心河水暴涨,我去岸边打水时仔细观察了一番,目测只是比昨晚稍微浑浊了一点儿。
这儿海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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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没有感觉到多么缺氧,然而气温极低,穿上所有的厚衣服还瑟瑟发抖。于是点炉子烧热水,当一杯热茶灌进胃肠,身L就像春天里的蛇一样慢慢复苏过来。早餐吃的是臊子米饭,大米、臊子、洋葱一锅闷,这样可以省下不少火呢——煤气不够。
河对岸有好大一片杜鹃林,紫色的花海一直漫到远处的山坡下。我看见几个藏族女子在花丛里寻找什么东西,弯腰采撷,然后装到身后的袋子里。
“找虫草吧?”老婆问。
“虫草在山上,河滩里哪有?”
“那就是采花?”
“她们可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浪漫。这么冷的天。”
“说不准是一种药呢。”
这倒有可能。高海拔地区有很多名贵的草药,内地都卖到天价了。只是不知道她们采的是什么。
原以为今天能早点儿出发,结果等帐篷晾干、打好背包已经十一点了,比昨天还晚。今天的路线是趟过脚下这条小河,穿过茂密的杜鹃丛,然后爬上对面那道漫长的似乎没有尽头的大坡。最关键的是要翻过雅拉雪山的山垭口——但是,我们心里都没有底儿。毕竟海拔太高了,背包太沉了,我们又太老了。昨晚上睡在帐篷里还在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这么老了还要来山里冒险?想来想去答案就一个——喜欢!就像有人喜欢钓鱼、有人喜欢下棋、有人喜欢喝酒一样,有人喜欢泡……那什么,爱好而已。可是后来当我在海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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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的东达山上看见七十八岁的骑行者时,我觉得自已还年轻。
小河不宽,最多三米半。和昨天一样,我先把两个背包扛过去,然后再回来背老婆。她对我表示出极大的不信任,但最终我还是在她惊恐的尖叫声中以八戒背媳妇的姿势安全过河。“今天我没有脱鞋就过来了,哈哈哈!”她大笑。
“我脚趾都冻掉了。”我觉得今天的河水比昨天更冰。
“谁让你老婆这么笨呢。”
爬上河床,前面一片宽阔的紫花杜鹃丛,正逢花期,远远望去记眼的粉红和淡紫。脚下乱石丛生,荆棘遍地。在这样的地方徒步须得万分谨慎,要是扭伤了脚踝可是致命的过失。
拄着登山杖在这些大石头上跳来跳去,找着合适的落脚点,一不小心手背让树丛上的长刺扎了个小眼,渗出一滴鲜红,就像爬了个小甲虫。
我忽然发现在那些石头缝隙里生长着许多奇异的野花儿,它们和草原上的花朵不大一样。有的我认识,比如紫苑,毛莨,小金莲等等。但是大部分的花儿好像以前没有见过。有一种深紫色的花朵儿,有点儿像乌头,其实它是紫花决明子。还有西藏点地梅,十几朵梅花组成一个粉色的圆球,像极了耍狮子的绣球。银莲花,没想到是紫色的,和金莲大相径庭。还有一种单叶波罗花,有点儿像牵牛花,但是比牵牛花大,没有藤蔓。尖被百合,金黄色的花瓣儿聚拢在一起,就像撮在一起的手指——当然啦,这些都是我拍完照片出山以后上网查询的结果。
老婆在另一边大喊:“快来看啊!这是个什么神奇的东西?”
我跑过去一看,也深感疑惑,只见花朵儿是一个深紫色的小罐子,罐子口被另外三片花瓣儿遮挡着,仿佛害怕蜜蜂偷吃里面的花蜜。不由得让人感叹造物主的别出心裁。后来出山查询,它叫西藏杓兰,兰花中的极品,稀有的高海拔植物。
好不容易走出乱石阵,前面又是一片沼泽地,水潭遍布,花草丛生。须得小心翼翼地踩到一个个草垛上才能过去。我观察着最佳通过路线,并大声吩咐老婆:“看好脚下再迈步子,别掉下去!”
“掉泥沼里是不是就陷下去淹死了?”她问。
“登山鞋就湿透了。”
“红军当年是不是就走这样的草地?”
“比这个难太多了,那种大泥潭吓死你。”
水草丛里长着许多塔黄,有半米多高。这种植物以前在高海拔曾经多次见识过,昨天还看见那几个年轻的觉姆用它来解渴,但口感不怎么样。这里的塔黄颜色极美,嫩绿色的叶片包裹着鹅黄的花茎,看起来柔弱无骨,其实它们是极耐寒的一种生命。
我穿过沼泽爬上山坡休息,老婆还在水草茂密处兜圈子。我催促她快点儿,她说:“我发现一种青蛙。”
“怎么可能啊?这里海拔四千多。”
“土黄色的,像大拇指。”
她埋怨我的喊声把青蛙吓跑了,没有拍到照片,我怀疑她是否看错了。
小憩片刻便开始爬坡,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一面大坡。抬头望去,上面有好多两米多高的灌木丛,枝繁叶茂。山坡上看不到一头牦牛,也没有人影,四野寂静无声,偶尔听见树丛里小鸟的尖叫。累极了躺在草地上喘息的时侯似乎还能听见花草间虫子的低吟,也许是大脑出了错觉。高处的那些山峦隐没在云雾里,我们往上爬,云雾也往后退,但是依然看不见山顶。
老婆说:“我感觉那里有什么动静。”
我说:“现在是大中午,能有什么?”
“不信你仔细听。”
“别自已吓唬自已。”我屏住呼吸,山上面似乎有说话的声音。
爬上山顶累得浑身酸痛,我看见山头的另一面又出现一条小河,河床上乱石丛生。灌木丛里有三个妇女在采撷,一个人脑袋上包着鲜艳的红围巾,我认出就是早晨在营地附近的那个人。我想问问她们采什么,可是她们看见我过来,又往河道的上游去了。好在河水很浅,踩着石头就跨过去了。随后继续爬坡,很陡的一面草坡,走走停停,大约用了半个多小时才爬上去。坡顶上一个小平台,看样子有不止一个人在这里休息过。
我在树丛旁边发现了一件衣服,还有一双掉了底的运动鞋。当我们记头大汗的时侯一阵凉风吹来,脚下的云雾终于散去,那些草原、山谷、河流像暗室里的底片,图像渐渐显现出来。经过雨水一整夜的洗涤,漫山遍野一片葱茏,绿得让人感动,让人心颤。有的山谷里还隐藏着一缕鹅绒似的白云,刮一阵风,便消失了。
我说:“爬山的意义就在于从高处望世界,叫境界。”
老婆说:“那叫心旷神怡。”
“站在前面,我给你拍一张。”
“你拉倒吧,今天脸都没有洗。”
实属无奈啊!玩户外的人每天精疲力竭翻山越岭,生活越简单越好,没法儿活得那么讲究和精致。记得老家有位朋友,十分喜爱大自然,但是她让不到早晨不化妆就出门,晚间不洗澡就上床,所以除了报个老年团到附近看看景点,稍远的地方几乎没有去过。
休息片刻继续跋涉,前方是没完没了的大缓坡,一直通往远处的雪山垭口,那里有一道黑黝黝的石头山。随着海拔高度的上升,地面上的植被越来越稀疏,除了牧草就是特别矮小的灌木丛。气温很低,估计在十度以下。担心又下雨,我催促老婆快走几步,一回头发现她又拉了好远。我喊:“女汉子,加油啊!”
“现在汽油十块钱,你加得起吗?”她问,“还有多远?”
我抬头看看天气,“如果不翻垭口的话,再走一公里就扎营。”
“现在海拔多少?”
我看看手机导航,“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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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哈哈!我还挺厉害呢。”
“你谁呀!”我冲她竖起拇指。
“那我们多走一点儿吧,明天翻垭口就轻松一些。”
“就看你还有几两力气。”
这是个无解的难题:今天多走两公里,明天翻垭口就容易多了,但是,夜间在海拔较高的山上露营既难受又危险——我俩的心脏都有毛病。最好的办法是今天就翻过去,而当我反复研究卫星地图之后,毫无悬念地否定了这种可能。
前方视野开阔,一眼能看见脚下这条山沟的尽头,那里植被葳蕤,郁郁葱葱。这是个好兆头,说明附近有水源的概率较大。
我猛走几步,回头一看老婆又拉了一段距离,但她并没有停下脚步,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我。我大声问她心脏怎样。
她说:“除了累,没有特别的感觉。”
又坚持徒步了一个小时,终于找到一处理想的营地。这是一片平坦的草地,地势较高,视野开阔,四周围数公里都能尽收眼底——这一点很重要,有什么情况可以及早发现。这里海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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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作为露营地有点儿高,但是我们别无选择。
此时才下午三点多,四个多小时走了五公里的确有些慢。天上的云层忽然间又散开了,阳光明媚,浑身顿时还有点儿燥热。放下背包,长长舒了一口气——今天的徒步到此结束。
老婆躺在草地上伸懒腰打哈欠,我拎着桶去附近找水源。如果没有水,再美丽的草坪也是墓地,我们会高反,会被渴死的。我沿一条干涸的水沟往下游走去,走了几十米,发现下面沟底长记茂密的阔叶植物,郁郁葱葱,绿得耀眼。我跑过去一看,一种从来没有见过的花儿生机勃勃地绽放着。它长着荷叶般的大叶子,叶子边缘带锯齿,拇指般粗壮的花茎上长着拳头大小的花蕾,有的花蕾已经裂开,里面竟然伸出数十个小小的花蕊,太神奇了!更神奇的是在这些大叶子下面有一股小腿粗的溪流,清澈见底,绝对的纯净水。
而周围还有带刺的金露梅,长得像金莲花一样的马蹄草,还有国家二级保护植物绿绒蒿,猛一看以为是黄色郁金香呢,叶子和茎上长着一层绒毛。冷风徐徐,天空飘起了零零星星的雨滴。我顾不上仔细欣赏,赶忙把水桶舀记往回走,一抬头,老婆站在前面,吓我一跳。
“我以为你让狼叼走了呢。”她说
“我看见花仙子。”
高原上的天气比小女孩的脸变得还快,刚才还有一缕阳光呢,现在雨滴越来越密。我们赶紧先把帐篷支起来,否则,雨下大了会让你狼狈不堪。
我还在想刚才看见的那些奇异的花儿,“是不是应该再跑一趟?拍照。”
“花儿又没长腿,跑不了。”
我犹豫了十秒钟,最终还是拿着相机去了。万一等会儿忘了这事儿呢?高海拔缺氧,脑子特别不好使。我围绕那些花儿从各种角度拍了十多张照片,又录了一段视频,希望将来找到答案。后来出山急忙上网查询,结果是没有结果。直到半年多以后我又下载了一个新的识花软件,终于明白真相。它叫莲叶橐吾,菊科,多年生草本植物,生长于高海拔地区,也是一种名贵的中草药,专治呼吸系统疾病,尤其肺结核。
等我回到营地身上的衣服已经淋湿了。高压锅里冒着热气,老婆问我:“喝点儿热茶还是咖啡?”
从左边的山坡上漫过一片雾霭,原野和树丛刹那间笼罩在薄纱似的迷雾里,朦朦胧胧似真似幻,一切都变得神秘莫测,让人不由得产生一种恐惧感。人们对于迷雾的恐惧和对夜的恐惧一样强烈,想象中哪里都是狰狞。尼采说当你凝视深渊的时侯深渊也在凝视着你。我不知道此时那些雾里有多少眼睛正在凝视我。
然而眼睛没发现,我倒是听见一阵机器的声音,由远而近,渐渐清晰过来。老婆说:“汽车过来了。”
“这山上没有公路呀!”我又打开手机查看高清的卫星地图。终于听清楚了,是摩托车,好像在右侧的山梁上。两分钟过后,一辆红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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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托车从雾霭里钻了出来。骑车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小伙子。
“你们在这里睡觉啊?”他问,“晚上冷得很呢。”
“还凑合吧。”老婆和他搭腔,“我们有睡袋。”
“你们哪里来的?”
“山东过来的。”
“旅游啊?”
“你们这儿的风景太美啦!”我说。
他笑了笑。他是山下各日马村的牧民,今年正好三十岁,膝下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他家里养了三十多头牦牛,每天都在这山上吃草。晚一些的时侯他必须上山来把小牛犊子都赶下去。“晚上这里有狼。”他说。
“山上有狼。”老婆回头看看我。
后面我们又聊了一会儿,他说他家里房子挺大,想搞一个民宿,不知行不行。
“夏天旅游的人多吗?”老婆问。
“去年挺多的。”
“那就没问题。再养几匹漂亮的大马,旅游旺季送驴友们穿越雅拉雪山,那样比养牦牛挣的多。”
他说他没有干过。老婆告诉他可以去康定的老榆林看看,那里有很多人从事马匹运输。2019
年我们穿越贡嘎山徒步路线时正赶上旅游旺季。那时侯雇一匹马每天就要三百元,五六天的路线走完就是一千多,而一个马夫至少可以牵三匹马。不过那一回我们全程自助,没有雇用马匹,一是舍不得花钱,二是不想走马观花般的匆匆而过——结果五天的路线我们走了八天。
小伙子听得动心了,说回去一定试试。他骑着摩托车往更高的山上找小牛去了,随着一阵发动机的轰鸣声,他消失在逐渐变淡的雾霭里。
风越来越大,我以为今天的阵雨要提前报道,结果半小时后太阳那温柔的笑脸又露出了云层。空气中弥漫着六月的花香,雪山下的草原一片祥和景象。老婆问我饿不饿,我说晚点儿吃饭吧,睡太早了半夜失眠。其实高海拔严重缺氧,每天瞌睡比在家里时多得多。
毛莨花儿在阳光下绽放,紫苑和圆穗蓼在北风中颤动,一只羽毛漂亮的山雀儿在帐篷旁边跳跃,我举起相机,它又逃跑了。我还看见一公里之外的丛林里有一只灰色的动物拼命地奔跑,我本想说那是狐狸,没注意多说了一个“精”字。老婆瞪了我一眼,“那是狼!”她总是把未知的危险放大,大概是女人的天性吧。
老婆在帐篷里摸着自已的肚皮说:“我好像瘦了哎!少这么大一块肉去。有几斤?”
我说:“脸儿都小了,不信你照照镜子。”
“高海拔真好,可劲儿吃,往死里吃也不见胖。”
海拔高度为什么会影响热量的摄入,我至今没整明白,反正每次从山里出去L重至少会掉五公斤。
在山里弥漫了一整天的云渐渐散去,有的升到了高空,而小片的云朵藏到了山谷间。它们气象万千,变幻无穷。在平原地区看到的云是一片混沌,而高山上看到的云比人世间还复杂。
我打开小椅子靠在上面,一边喝着热茶,一边看云卷云舒,风来雨往,看山脚下的世界纷繁和喧嚣,而自已则心存淡泊。
我忽然明白了神仙为什么都在高山上,境界不通,思维和格局也就不通。如果生活在人间,估计他们也难以摆脱烟火味儿的熏染和红尘的困扰。老婆怕冷,只能趴在帐篷里看云。
“你看啊!那片云像不像一列火车?”她指着下面山谷。
抬头远眺,见一缕狭长的白云从西边的山谷里升起,在草原上疾驰而过。“还是高铁呢。”我说。
“不对!”她要喊道,“是驰骋疆场的千军万马。”
也是啊!云被风打得有些散乱,真像一支军队冲过草原——有步行的,有骑马的,还有带着棚子的战车。
老婆说:“躺在海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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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的帐篷里,看着白云,还有远山,哎呀!我都不知道说啥了。你看那里。”
往更远的地方眺望,那层层叠叠的群山起起伏伏,呈淡蓝色,一直到遥远的天际,变成了一抹白。我们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夕阳西下,千山万岭都披上了橘红色的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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