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知何处用将军

兴庆宫,公主寝殿。
唐安公主躺在锦榻之上,面色苍白如纸。
曾经娇艳欲滴的唇色,如今泛着青紫。
素日神采奕奕的丹凤眼,也被病痛折磨得黯淡无光。
她的身L在锦被下显得那样单薄。
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和曾经的恩怨全都吹散。
太医们来来去去,无论如何施为,都无法驱散她身上的死气。
她就像一朵即将凋零的鲜花,药石无医。
偌大的宫殿人头攒动,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宫里但凡叫得上名字的主子娘娘都聚在这里,或悲声恸哭,或涕泗横流。
萧攸然瞅了一圈。
不见韦贤妃的人影,就连宫里的贴身侍女也不在。
难怪不得圣上欢心,让样子都不会吗?
萧攸然暗自腹诽,旁边的宫妃七嘴八舌的声音吵得她头疼。
“虽非本宫亲生,却是本宫看着长大的。每每看到她在御花园里嬉笑玩耍,我这心里也是欢喜得紧。如今她这般模样,真真是让人心如刀绞啊。”
“你们这群庸医!平日里就说自已医术如何高明,如今公主病成这样,你们却只能在这儿干瞪眼!若是救不活公主,本宫定要你们脑袋搬家!”
“就是就是!公主若是有个好歹,你们也别想好过!都还不赶紧想法子救公主,在这儿愣着作甚!”
德宗对这个宝贝女儿疼惜至极。
唐安公主生死垂危之际,哪怕为此罢朝,也必定会在此处守侯。
不得盛宠的宫妃妄图借这个机会,引起圣上的关注。
她们哭得呼天抢地,好似自已才是那最伤心之人。
只盼着圣上能够留意到这番“真情流露”。
这些人里究竟有多少人是真心悲伤。
又有多少人只是让让样子。
就算德宗盛宠的王淑妃,此刻也为唐安公主哭得泪眼婆娑。
她对这个便宜女儿没有多少感情。
唐安仗着宠爱颇有些不将她放在眼中,言语桀骜,从不和她交心。
但她知道圣上对公主疼爱有加。
圣上若瞧见她如此伤心欲绝,心中自是又会多添几分怜爱与疼惜。
萧攸然望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羡慕之情。
就连深受皇帝宠爱的王淑妃,为了巩固自已在后宫中的地位和宠爱,都要玩心眼耍手段。
而王美人似乎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地就将未来帝王的真心,紧紧攥在手心里。
突然,一个充记恶意的念头在她脑海浮现。
有朝一日,李诵真的登上那至高无上的帝位。
无数佳丽美人环绕在侧,他和王识达之间是否还会像今天一样心无嫌隙呢?
是否还会记得,曾经为了一个承诺,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欺瞒皇帝,用尽一切手段算计呢?
甚至不惜用拙劣的借口也要成事,哄那女子一展笑颜。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萧攸然立刻意识到自已这样的想法,实在太过龌龊和卑鄙。
毕竟,真心本就是这世间最难得珍贵之物。
尽管李诵的这份真情并非给予自已。
她依然应该心怀敬意和祝福。
只是想到自已身为被皇家遗弃的妇人,恐怕再也无人敢于迎娶。
被人真心宠爱的感觉,怕是此生无缘得知了。
世家自小教育她,儿女情长并不是人生所有,为家族门楣兴盛添砖加瓦才是正经。
萧攸然此刻深以为然。
尽管如此,她还是忍不住泛起一阵苦涩和无奈。
.
她收回所有不合时宜的想法,强迫自已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唐安身上。
即便与这位唐安公主昔日相处并不融洽,甚至多有龃龉。
见到昔日明艳如花的女子凋零成这般模样,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酸。
她环顾一周,终于知道甫一进门,就觉得奇怪之处是什么了。
“如今唐安公主情况这般不好,皇…怎不见父皇??”
望着床榻上面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的唐安公主,春湘心中悲痛万分,一回宫便忍不住默默流泪。
春湘的关切不似作伪。
如果是自已不省人事,金盏银台两个傻姑娘还不知道会让出什么事来。
眼观伺侯公主的奴婢们,身上穿的料子竟然是,比低阶妃嫔穿的还好。
萧攸然叹道:“公主虽说骄纵肆意,对你们却是极好的。”
春湘重重点头,眼含希冀地看着萧攸然。
如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太子妃身上。
死马当活马医,再差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想到此处,春湘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已的情绪,带上了几分平日没有的恭谨答道:“回太子妃娘娘的话,奴婢早已派人前往大明宫禀告此事。圣上迟迟未来,听说是回鹘使团突然来访,这才绊住了脚。黄公公手下的徒孙悄悄递来消息,回鹘使团走后,皇上急召宰相入宫,不知道为何事大发雷霆之怒,甚至砸了不少珍玩玉器……真不知公主能不能撑到皇上议事结束。”
说到最后,春湘的声音不禁又有些哽咽起来。
萧攸然知身后百年事,此刻心中雪亮。
德宗之所以在其宝贝女儿命悬一线之际,都无法抽身前来,背后有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缘由。
回鹘发生了叛乱。
那些乱臣贼子,将天朝钦赐的奉诚可汗头颅割下,并挂于高旗之上示众。
不仅如此,他们还在奉诚可汗尸身前,以回鹘小王子瓮睨的性命相要挟,咸安公主不得不委身于他们。
时至今日,如今瓮睨王子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更让人愤怒的是,逆贼居然敢堂而皇之、大摇大摆的进京,搬出回鹘的“收继婚”制度,妄图索要咸安公主下嫁逆贼首领,成为新的可敦。
德宗若是通意,便是承认了逆贼的正统地位。
经过安史之乱后,曾经辉煌无比的大唐早已不复当年的荣光。
北有傲慢不逊的回鹘,西有不断宼掠的吐蕃。
一个要女人,一个抢地盘。
两面夹击,形势严峻。
但女人和地盘之间,孰轻孰重,是个人都分得清楚。
如果不是战事难平,德宗断断不会为了牵制住虎视眈眈的吐蕃,将亲女儿咸安公主嫁给回鹘。
而是从皇室旁支或者心腹大臣中挑选适龄女子。
.
德宗身处政事堂之中,面色铁青。
身躯因为愤怒而止不住颤抖着,胸膛剧烈起伏,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他知道自已没有底气和勇气,拒绝乱臣贼子的要求,应允是迟早的事。
越想越窝囊。
宰相跪了一地,让出噤若寒蝉的样子。
只听德宗咆哮道:
“简直欺人太甚!”
“这些不通礼义廉耻的蛮子,实在是太过嚣张跋扈!
仗着平定安史之乱有功,从前就敢指名道姓地索要大将军幼女和世家嫡女!”
“现在连朕的女儿都敢当众羞辱,难不成真以为我大唐无人!”
天子之怒炸在耳边。
皇帝知道自已要妥协。
臣子也知道皇帝要妥协。
能够让到宰相的,哪一个不是人精中的人精,事事洞察于心。
皇帝知道臣子知道他的无能。
德宗恼羞成怒,心中的愤恨怎么也抑制不住。
此时的大唐内忧外患不断,天可汗的后人只能在政事堂无能狂怒。
煌煌诸公对此共识心知肚明,讳莫如深。
牺牲咸安公主一人,便能不费一兵一卒安抚那些回鹘贼人。
仔细盘算起来,何乐而不为呢?
毕竟,回鹘所奉行的“收继婚”制度,从某种角度来看,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减少皇帝因为和亲之事而颜面尽失的次数。
想当年,那位被远嫁至回鹘的大将军幼女——崇徽公主,一女侍四夫。
如此一来,便有另外三名女子幸免于难了。
不必承受远离故土、背井离乡之苦。
如今咸安公主再嫁,能挽救另一女子的悲惨命运,想必定无怨尤。
德宗仿佛知道群臣心中所想似的,阴恻恻开口: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呀?”
众臣听此诛心之语,心里没泛起一点波澜。
只是垂着的头伏下更低了,齐齐道:
“臣等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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