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章 赵家口马家寨

马蛋的第三桶尿刚泼到麦地,那清晨阳光刚好斜斜的照在田畔上。他扭头看见三愣子向他走来,只见他一边笑着,一边扯着田边的狗尾草在空中划着。
快接近马蛋时,马蛋一把抓住他问道:“三愣哥,你这么开心!是有啥子好事了吗?”他看着他贴近他道:“是有好事么!我告诉你,河堤招工了,管饱,还有粮岀呢!”
“还有这等好事?你听谁说的?”
“那河堤民房外面不是贴着字么。”
“我去看一下。”
“你看啥么!你又不识字,看了也不知个甲丁卯丑的!”
“那你也不识字么。”
“我会问啊!你现在正浇地跑去看,小心马胡说你!”
“那你去吗?”
“去,咋不去,你跟我去吗?”
马蛋看向远处,那头马诚和他媳妇正在挑水淋地,他道:“这地渴哩!得要人!”三愣子看了一眼马诚夫妇道:“这地渴不渴与你有啥关系,河堤干活有吃哩!”
“可我有娘,我不像你!我娘需要我哩,我一走,我娘的命就没了!你要真去,可得瞒住人,可不能让马老倌知道,他会打断你的腿。”
“我还能怕他,他管不着我,我没爹没娘的!卖到他家跟他卖了多少年力气!老子吃的粮都是靠自已赚来的,欠他的,我早还清了!我不止去河堤,我还要去当兵。”
“可马老倌对你不差哩!虽是凶了点!”
“你是受惯了他的气!可这气我不想受了!必须走。”
“三愣哥,你可想清楚了。”
“早想清楚了,我在马老倌那牛棚就把这事给想清楚了!”
三愣子两步作一步回到马老倌大院。他在牛棚收拾包袱,他住的地方是牛棚的一个隔间。他收拾好包袱岀来,迎头撞上了马家的管家马胡。那马胡长着一把大胡子,一双吊眼,看人就能分出个高低来。他拦住三愣子道:
“你拿包袱要去哪里?”
“我去我娘舅家。”
“娘舅家,你八岁就卖到这,你是啥时侯认回娘舅的?”
三愣子看着马胡道:“唉!马胡,马大管家,你是马家人,我可不是,我有姓,我姓邓,你既知我八岁卖到这,我还能不知道自已身世!”
“三愣子,我不管你姓啥,你来马家是签了卖身契的,那就是我马家的人,你要走可以,得赎身。”
三愣子揪着马胡衣领道:“老子今年都十九了,替你们老马家干了多少年活,还不够赎身的?我告诉你,老子今天还真要走,我倒要看你们怎么收拾我。”
马胡大喊道:“来人。”后院走廊跑出了三个小伙子,他们围着三愣子,三愣子喊道:“来呀!都上来,老子还能怕了你们。”那三人看着三愣子都不敢上去,三愣子在村里是有名的赖皮子,动粗,打架一样不落,别人都怕他。
他捡起了一根木棍挥着,马胡推着那三人道:“怕啥,上啊。”那三人冲了过去,他们都拿着棍棒,其中一人打了一棍三愣子的背,又退缩了一步,被三愣子朝头打了一棍,那小伙往头上一摸道:“血…”便昏了。
马胡对着三愣子喊道:“三愣子,我告诉你,你放下棍子,要走,怎么也得见了东家再说。”
“不见,老子今日非要当兵去,我看那个狗日敢拦我。”
他丢下棍棒,后院又跑来了四五个家丁,全围着三愣子,三愣子向前走,家丁拿棍棒往后退。
马胡用棍朝家丁背上打去骂道:“都是些没用家伙,上去。”他推其中一位,那位伙计冲上去朝三愣子的头打去,三愣子用手挡了,全部的家丁围上,这时后面传来声音道:
“都别拦着他,让他走。”
大家看见马老倌正拿着烟锅站在走廊下边抽着,马胡趁势夺过三愣子包袱道:“要走你得净身走。”马老倌道:“让他带走,谁也不许拦他,只是三愣子你岀去了,就不许再回来,要当兵,好,有血性!单这一条,我得让你走。”
三愣子扯过包袱看了一眼马老倌走了。出了马家大院,便看见马蛋躲在对面的戏台下面的一个拐角处看他,他见他不敢上前只是朝他丢了一样东西就跑了,三愣子过去捡起原是一个黑馍,他塞进嘴里咬了一口,回头看了一眼马家:他八岁让人贩子卖到这里,赵家口穷是穷,可这马家却富甲一方,这赵家口几十条村寨那家那户不得替他马家交租干活的。他看着明晃晃日头照在马家屋顶上,他早已厌倦这里,更厌倦了现在的生活。
三愣子走的那天下午,马蛋他娘从炕上摔了下来,当时就没呼吸了。马蛋发现把娘抱上炕,便慌忙出去寻人帮忙,可找谁呢?他想起蚕婆,她是村里唯一能通阴阳两界的人,连马老倌有事也找她。
他跑到蚕婆门口,这是一间泥屋,门口比马蛋家的房檐还要矮,他推门钻了进去。蚕婆正在土炕上打草鞋,见他慌慌张张的道:
“马蛋,你又闯祸啦?”
“蚕婆,我娘不行了!你快去看看。”
蚕婆颠着小脚下炕穿鞋道:“你娘咋了?”
“摔了一跤,不会动了!”
他哭了起来,蚕婆过来让他扶着她。俩人颤颤巍巍的向马蛋家走去,绕过巷道来到马蛋的家。
他家更简陋,四处的土坯都缺口了,四面通风,屋顶上石块把土坯墙压斜了。进了屋,屋黑,马蛋找来油灯点亮,蚕婆来到炕前一看,马蛋娘的脸已青黑,蚕婆道:
“不中用了!孩子,你娘走了!”
“娘…”
马蛋扑了过去,他搂着娘哭,此时尸L还有一点L温,他摸着娘的身子道:“蚕婆,娘没死哩,她还暖着哩!”
蚕婆道:“人刚断气还是暖的,你给你娘准备后事吧!”
马蛋看着一贫如洗的家,别说棺材,他连身寿衣也买不起,他一直哭着,蚕婆道:“你赶紧烧水去,再找身干净的衣裳替你娘换上。”马蛋道:“我娘一年四季都穿这一件,哪还有干净的衣裳!”
“那你弄盆热水来,我通她擦洗干净,让她干干净净下去!”
马蛋赶紧烧水,灶还有炭,他添了柴用火筒吹了一下,火燃了起来,他打水烧了一锅热水端过去。
蚕婆把他娘衣服褪下,一看心都揪了起来:身上瘦得只剩一层皮,瘫痪多年还算干净,马蛋把他娘服侍得挺好,就是饿,她舍不得吃全给马蛋吃了,除了这身皮外就是还有一张较好的面容。擦好身把原来衣服穿好,蚕婆道:“马蛋你给你娘挖个坑吧。”马蛋哭着拿起一把铁锹走了。蚕婆颠着小脚回家拿了一些黄裱纸在炕头下边烧了。
马蛋今年才十五岁,矮但骨架大,剃着光头,脑后还留了一撮长毛,人看着不太聪明,却是最会看脸色让事。在村里谁都喜欢他,包括马老倌。
马蛋他娘走得消息在村里传开,大家都挤在门口看着。马蛋在村西头一块荒地给他娘打了个坟,四四方方规规整整的。他回家见别人挤在他家门口,他挤进屋用破棉被把娘包起,背起,棉被的被角拖在地上,蚕婆看向门外围着的人喊道:
“老诚,你们看啥,还不过来帮忙。”
老诚让媳妇回家弄来一块破门板,马蛋和老诚,还有三小伙把他娘抬到坟地埋了。马蛋把土扬下土坑时,他记脑子都是她娘的影子。埋完娘后,他丢下铁锹趴在坟上大哭,想着原先还能笑,还能和他说话的娘现在就埋在这土下面,他觉都要窒息了!想着瘫痪的娘,死前一天突然起来与他让馍,他哭的气都喘不上来,他呼天喊地的唤着:“娘啊…娘…”蚕婆在一旁掉泪。
人走光后,蚕婆去拉他,他不愿意起来,蚕婆知道这母子俩苦!马蛋他娘是他爹从外面背回的女人,有人说她是外面娼妓,说是娼妓可她生下了马蛋!马蛋三岁,爹给牛踹死,人又说她克夫,这女人一辈子没落过好!如今也只有黄土相伴了!
等所有人走后。夕阳落山时,把西荒这一块地都染红了。马蛋一人守着坟堆,他看着太阳从西边降落,慢慢的天就全黑了。他睡在坟地昏昏沉沉听到有人喊他,他以为是他娘,可一睁眼,蚕婆正低着头看他,他坐了起来,蚕婆伸手去拉他道:
“天黑了,回家睡去,这地凉!”
他站起抱着蚕婆哭道:“我娘没了!没了!”蚕婆摸着他头道:“你娘是去享福去了!这人间多苦!你可不要再哭了!你娘听到就不放心走了!你得让她安心!走,去蚕婆家吃饭去。”蚕婆扯着他往回走,他回头张望,那堆黄土光秃秃的,上面还插着白幡。
马蛋的娘走了,马老倌突然也仁慈起来,他不用马蛋挑粪担水浇地了。这活很累得一趟趟往黄河边担水。加上冬后,就一直没下雨,龙王庙求雨就是求不来!这担水浇地得一趟趟来回走。
在马蛋他娘走后第三日,马胡就过来,他捂着鼻子环视屋内,盯着马蛋道:“老爷让你以后只负责放牛,你娘死了,你就住到马家牛棚去吧!那也比你这破屋强,管吃。”马蛋道:“我娘刚走,你们就要我卖身!我可不卖身!我是马家人。”
“谁让你卖身啦?你是自由身,不用你交租,管吃管住,就放牛,你还不乐意?”
“乐意!我乐意!”
“你今日收拾收拾就过来吧。”
马胡走后,马蛋出门撒腿就往蚕婆家跑,进了门道:“阿婆,马老倌让我顶了三愣哥的活计。”蚕婆笑道:“要是真的就挺好的!你跟马老倌是一个祖上的,放心吧!他不会为难你的。”
“可我担心进了马家大院就不自由了!”
“怎么会呢!你跟三愣子不通,他是外姓,你姓马的,你娘虽死了!可这村那个不是与你沾亲带故的,你放心干活去,想家了!回婆这,婆没儿没女的,以后你给婆当孙子好吗?”
马蛋爬上炕把头靠在蚕婆腿上,蚕婆摸着他头道:“不想住那,放完牛回婆家住也行。”马蛋坐起点点头,蚕婆让他回去给马老倌回话,他下炕匆匆走了。
五月初,村里小麦正青黄交接,风一吹“哗啦啦”的摆动着,眼看快要夏收了。五月底,村里突然就有乡政府的人过来,两台单车停在马家门口,车上下来两位穿中山装的政府人员。进门,马胡热情的迎他们进去,马老倌接待着,他笑道:
“刘乡员,您下来有何指教?”
刘乡员笑道:马老爷,我来是告诉你们,黄河上游已经下了将近一个月的雨水,黄河水暴涨,下游河水与堤岸持平,乡里让黄河沿岸村民赶紧撤离。”
“撤离,这可有文件。”
刘乡员把文件在他眼前晃了一下,马老倌笑道:“这已近夏收,您看见外面的麦子没有?黄澄澄可喜人了!这政府军队要征粮,我们丢下这不收,这征粮恐怕难以上交!能不能缓缓?”
“不能缓,这可是会死人的,你们得赶紧准备。征粮这事也不能拖,该交多少就交多少——这撤离政府是有遗散费的,一户五元。你们赶紧准备准备吧。”
“这一户五元,刘乡员这逃荒一户五元靠啥吃喝哩!我看都不会走的!”
“不走,就等死吧!现在抢收麦子,水下来还不是让水泡了!我看还是命重要!6月2号前必须撤离…马老爷这政府现在也有困难么!都互相理解!理解!”
“我可不能代表村民说话,这得商量商量!”
“那就商量呗!”
两位乡员茶也没喝一口匆匆走了。马胡定睛看着马老倌,马老倌道:“还呆在这干吗?还不赶紧让打更的敲锣去,把人都叫到祠堂去。”马胡匆匆走了。不一会,村巷道里响起了敲锣声。
村里的男人全挤在祠堂里,马蛋放牛听到锣声,丢下牛撒腿就向马家祠堂跑去。所有人站在祠堂的天井口,马蛋从人群中挤到前面,马老倌先是抽了一锅烟才站起走到众人面前道:
“我着急让大家来——是因为今日乡政府的人来说,黄河上游已下了一个月的雨,河堤要挡不住了,政府要求我们6月2号前撤离。”
“撤离,那麦子咋办?”
“对呀!现在都28号了,收麦来得及吗?”
马老倌道:“这麦要收,今晚就开镰。”
“那也来不及啦!”
“对呀!让我们走,我们吃啥?喝啥呀?”
“对呀!马老倌你可是我们族长,你可得为我们说话!”
马老倌把手往下压了压,众人住口,马老倌道:“它政府有个补贴,遗散费每户五元,我么!是这样的,这几日收上的粮,我不要了,你们能收多少一并带走。”
众人听到面面相觑,马老倌又道:“我们是族人,关键时侯能不管你们么!大伙们气往一起攒,先把麦收了!我们一起往外逃。”
“好,好…”
“都听族长的。”
会一散,众人回家不管男女全下地干活,他们动作很快,这头割下麦子,那头便打麦粒。风扬起麦壳,太阳灼烧着大地,麦地里全是起伏的人头。而此时黄河水正慢慢流淌着,根本没有风雨来临前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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