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3章 剪除威胁

    
    
    
    心神重返桐叶洲镇妖楼,陈平安睁开眼睛,站起身,再次见到了那位身材高大的老先生,陈平安默然作揖。
    第一次是被先生带去穗山之巅,第二次是以末代隐官身份,陈平安代替剑气长城所有剑修,参加河畔议事。
    之前在家乡小镇,陈平安只是见到了道祖,未能见到至圣先师和佛祖。
    
    在穗山那边,陈平安首次见过了至圣先师,事后先生问起感想如何。在先生这边没什么好藏掖的,陈平安也就照实说了,如果是在市井坊间偶遇身穿儒衫的至圣先师,都要怀疑老先生年轻那会儿是不是……混过江湖。
    老秀才乐呵了老半天,说这个评价好,极好。
    陈平安当时一看先生的眼神和脸色,就知道不妙,担心先生回头在文庙那边,或是与经生熹平喝高了,就什么都往外边传,要先生保证别与外人说此事。老秀才嘴上答应了,可事实上,如今别说是功德林的经生熹平,就是文庙一正两副三位教主,还有伏老夫子,郦老先生等等,都已经知晓这个评价。外人如今文庙里边,没啥外人啊。尤其是那位在文庙算是被拉壮丁过去帮忙的郦老先生,还问老秀才,你那关门弟子,是与至圣先师当面说的老秀才说那不敢,郦老先生便大为遗憾,说到底差了点火候,年轻隐官胆子还是不够大。老秀才就立即急眼了,那叫胆子大吗,那叫缺心眼……第二天,郦老先生就发现自己负责的那一块水文地理事务,翻了一番。
    
    
    至圣先师笑着点头致意。
    混过江湖这个说法很好嘛。不比青冥天下那边的丧家犬好听多了
    
    陈平安再与至圣先师身边,那位秉拂背剑的中年道士抱拳道:晚辈见过吕祖。
    
    吕喦见过隐官。
    纯阳道人没有倚老卖老,更不因为陈平安自称晚辈,就摆出长辈架势,而是打了一个道门稽首,用了隐官这个敬称,作为回礼,吕喦这才微笑道:黄粱派机缘一事,陈山主做得很稳妥。
    至圣先师呦了一声,这个称呼很大啊,吕祖,了不得。
    纯阳道人一笑置之。
    
    至圣先师说道:纯阳道友,就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稳妥’怎么回事,刚才在顶楼廊道那边,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如果我没记错,道友还由衷称赞了一句‘道不可独占,与吾法相契’心口合一的好话,总不至于说出口就一文不值了吧,有这样的道理吗
    纯阳道人倍感无奈。
    至圣先师你说了算。
    
    镇妖楼之外的浩然天下,已是暮色沉沉,山下早已上坟祭祖贴过春联,爆竹声过后,吃过了年夜饭,都开始守岁了。
    但是此地还是月在天心,明亮如昼。
    至圣先师说道:走,带你逛一逛这座镇妖楼,除了中土神洲那座,其余八座浩然雄镇楼,当年都是礼圣亲手绘制的图纸。
    
    陈平安发现镇妖楼几乎每一座殿阁内,都没有闲置,书籍字画,各色珍玩,加上甲胄、兵器和众多山上法宝,显然都是万年积攒下来的家当,想必也是那燕子衔泥、蚂蚁搬家的勤俭持家路数了,最终使得外人游览镇妖楼,看着就像是逛一座座藏宝楼,好个包袱斋。
    
    至圣先师在一处宫殿门槛外停步,转头看着里边的大堂匾额和抱柱联,也搁放了两排椅子,不过都是些……龙椅。
    青同神色尴尬。
    这些来自桐叶洲历史上各个亡国王朝的龙椅,与那些流露民间的传国玉玺,都是老观主捡剩下不要的物件,最终被自己一一聚拢在这边,平日里觉得很恢弘气派,结果被至圣先师和年轻隐官这么一驻足观看,青同就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至圣先师问道:陈平安,你觉得将这处镇妖楼,是按照龙虎山小天师赵摇光的建议,变成一处类似文庙小功德林的地界,用来关押从一洲各地搜山而来的蛮荒妖族,该杀就杀,该关就关。还是按照横渠书院山长元雱的建议,直接让青同道友以镇妖楼为山头,在此开宗立派,既可以稳固一洲山水气运,还可以安抚浩然天下本土妖族修士的心思,至于镇妖楼与这座崭新宗门祖师堂的关系,有点类似北俱芦洲的水龙宗。
    青同对那出身亚圣一脉的儒生元雱,一下子就心生好感。
    传闻这个元雱,是亚圣从青冥天下那边挖来的墙角。
    
    陈平安想了想,只要有一位儒家书院山长,愿意卸任山长职务,来此担任掌律祖师,就可以两者兼备。
    
    至圣先师不置可否,继续挪步,打趣道:这才拜了几座山头,容我算一算,中土穗山,九真仙馆,宝瓶洲那条分水岭附近的山神庙,相较于先前梦游水府,这就够了很有虎头蛇尾的嫌疑嘛,若是治学写书立言一事,这可是大忌啊。你手头上好像还剩下一笔不小的功德是按照你家乡那边的说法,年年有余先余着
    陈平安苦笑无言。
    就像良心发现,陈平安突然有点心疼避暑行宫的那些隐官一脉剑修了。
    
    一来于光阴长河中蹚水远游,虽然是置身梦境中,但是对于一位地仙修士来说,并不轻松,所幸还有个止境武夫的体魄,不至于说是如何心力憔悴,形神疲惫,但是求人一事,脸皮再厚,也得能够找到门路才行,天下山君、山神确实茫茫多,但是陈平安认识的,尤其是愿意心诚点燃一炷香的,其实并不多。
    可就像那自家莲藕福地,与九真仙馆那处蛮瘴横生的破碎秘境,都可以点燃一炷山水心香,陈平安其实原本是根本不介意多串门的,甚至做好了继续带着青同一路远游的打算,比如符箓于玄名下的老坑福地,还要拜访皑皑洲的财神爷刘聚宝,散尽自身功德,山上人情亦用尽。
    但是中土五岳,除了穗山周游,其中四位都不点头,使得陈平安的精神气与心气,确实都跌落谷底了。
    只能自己劝自己一句,人力终有穷尽时了。
    不然只说求人一事,陈平安自认文圣一脉嫡传弟子中,自己是最擅长的,或者说是最熟悉的。
    至于那几位师兄,是不屑为之,完全不必,根本不用。
    先生当然又不太一样,所以说先生稍稍偏心我这个关门弟子几分,又咋了
    
    
    至圣先师突然说道:不要对那个桂山那位神号天筋的山君记仇,他是事先得了文庙那边的一道旨令,才让你吃了个闭门羹。否则他就算与你们文圣一脉再不亲近,也不敢半点不卖一位年轻隐官的面子,那就太不懂人情世故了。
    
    吕喦笑道:陈道友,记账归记账,恩怨分明大丈夫,只是切不可走窄了大道心路。
    
    至圣先师笑道:纯阳道友喜欢话说一半,他之前其实觉得你在那蛮荒桃亭那里,还有之前在大岳桂山的山门口那边,不管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还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你陈平安都实在是太好说话了。
    秉拂背剑腰悬葫芦瓢的中年道士,抚须微笑道:难道不是
    
    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参加文庙议事,邀请之人是谁是礼圣。
    涉险赶赴蛮荒,立下一连串不世之功,领衔之人,是你陈平安。
    山下有山下的礼数,山上有山上的规矩。
    在吕喦看来,你陈平安可以不居功自傲,但这绝对不是外人不将隐官当回事的理由。
    天下有无数的虚衔身份,一个连玉璞境剑修都不谈剑仙身份的剑气长城,没有。
    吕喦眯眼问道:隐官,你可知如今剑气长城一分为二,半座剑气长城在五彩天下,剩余半座,在何处
    陈平安说道:在我。
    吕喦提醒道:修道之人,想要不为身份所累,唯有两条路可走,一种是学那陆掌教,完全不把身外物当回事,虚舟蹈虚两空无,一种是将来的境界,道心,所作作为,皆高过之前的身份。
    至圣先师笑道:行了行了,陈平安自有难处,纯阳道友就不要揪着不放了。
    吕喦正要解释一番,至圣先师摆手道:此中真意,你知我知,陈平安也明白你的初衷和好意,那就无需多说什么了。
    陈平安朝纯阳道人抱拳而笑。
    至圣先师提醒道:纯阳道友,陈平安又是在求人呢。
    吕喦笑着点头道:贫道就不与那位得了机缘的桃亭道友计较什么了。
    不然嫩道人在那黄粱派娄山宅子里边,从李槐那边听到了什么,吕喦就收回什么。
    
    陈平安好奇一事,便以心声问道:前辈是否已经跻身十四境
    吕喦摇头道:当年已经一只脚跨过门槛了,只是事到临头,道心起微澜,便退了回来。
    对纯阳道人而言,修道从来不只在境界。故而吕喦一收脚,修为非但不跌丝毫,境界反而真正圆满。
    
    至圣先师突然问道:有些问题,何必询问陆沉,在功德林那边问你自己的先生,答案不是更加明了
    陈平安摇头道:怕先生揪心。
    
    其实早先不是没有这样的考虑,可最早在文庙功德林那边,先生恢复了文庙神位,那会儿热热闹闹的,陈平安就忍住了。
    后来在那京城小巷内的人云亦云楼,先生看着那本旧书,一旁学生看着先生寂寂寞寞的,陈平安就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如果不是被至圣先师丢到了梦粱国,偶遇陆沉,对陈平安来说,反正游历青冥天下之前,还有大把的修道光阴,最短百年,长则……就不好说了,数百年,甚至一千年,大可以慢慢验证那些猜想。
    不用着急。
    
    来到一处藏书楼,至圣先师调侃道:经过青同道友一万年的辛苦经营,镇妖楼这边什么都多,五花八门的,琳琅满目,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就是书比较少。
    青同战战兢兢道:以后会补上。
    
    陈平安说道:镇妖楼这边可以开个书坊,版刻书楼中那些的孤本善本,也算一桩不小的功德,花钱还不多,都花不了两颗谷雨钱。
    至圣先师笑道:青同道友要是早点这么做了,上次中土文庙议事,小夫子未必愿意亲自邀请青同道友,但是一位学宫大祭酒,是肯定在桐叶洲这边会露面的。那么在穗山那边,也不就至于吃完素面,都要隐官大人开口帮忙了,说不定山君周游都愿意亲自陪同落座,无需青同道友结账,掏那几文钱。
    
    青同说道:回头我马上就去办。
    
    至圣先师问道:你手上剩下的那笔功德,如果我和纯阳道友不曾现身,是不是有过一些想法
    陈平安点头道:想过是想过,但是不合礼制,容易找来一大堆的非议,也容易让好友钟魁的处境更加微妙。
    礼制谁为浩然天下订立的礼仪规矩
    至圣先师笑了起来,是礼圣牵头,制定大纲,诸位先贤一同出谋划策,查漏补缺,甚至是否定礼圣的某些方案和脉络,最终交由礼圣落实。但这真就是‘浩然规矩’的最早由来吗
    陈平安说道:最早由来,是希望人心向阳,是希望世道往上走,一条上坡路,可能会走得慢些,但是行路安稳,不再是那些风雨飘摇无根客。
    吕喦轻轻点头。
    
    其实黄粱派当代掌门高枕,与陈平安说的那句肺腑之言,其实在吕喦看来,心是好心,没有任何问题,但未必就全部正确。
    真正推动世道往上走的,极有可能正是犯错,以及纠错。
    
    至圣先师率先走入一座类似文昌塔形制的建筑,楼梯台阶螺旋上升,登上顶层后,来到檐下廊道,凭栏眺望,浩然天下的小夫子,书简湖的账房先生。这就是文圣一脉首徒崔瀺,绣虎想要让文庙看一看的某份答卷。
    陈平安摇摇头,天差地别,云泥之别。
    至圣先师笑道:两种结果一样心思嘛,年轻人只要不志得意满,就不用太过妄自菲薄。
    
    知道礼圣最后为何终究不成吗
    是看到了某种弊端
    比如
    陈平安思量片刻,回答道:类似一艘跨洲渡船的营造
    过于精巧之物,环环相扣之种种细微叠加而成的某个庞然大物,看似坚固,实则不然。
    小时候在那神仙坟,远远看着看同龄人玩耍,曾经亲眼看到一只被人掰断条腿的蚂蚱,依旧能够在草丛间蹦跳逃窜,孩子就会感到很奇怪,为什么人反而做不到。后来等到少年走出家乡,开始远游,才知道山水神祇,和那修道之人的山上的神仙,好像是一样可以的。再后来,就像左师兄所认为的那个观点,山上修士已经非人,最终等到陈平安亲手接触渡船建造一事,才算有了个确切答案。
    
    至圣先师微笑道:难怪老秀才逢人就夸你,尾巴翘上天去。
    陈平安神色古怪,自家先生,被至圣先师称呼为老秀才,总觉得有点奇怪。
    事实上,与自家先生关系好的山巅大修士,也都习惯称呼文圣为老秀才,用先生的话说,就是不奇怪,半点不别扭。被人喊一声老秀才,辈分就上去了嘛,白占便宜,就跟喝了一壶不花钱的酒水,何乐不为就像礼圣经常被称呼为小夫子,多好的绰号,永远年轻啊。
    
    至圣先师说道:喝酒一事,还是要节制几分的。
    
    青同心里偷着乐,其实早就想用至圣先师的一句圣贤教诲,不为酒困,来讽谏年轻隐官了。
    需知至圣先师可是将此事与那其余三件大事并列的,故而属于为人醇正的大节问题之一,若是谁饮酒成癖,烂醉如泥,是一件德行有亏的大事。
    只是陪着陈平安走了一趟云杪、魏紫这双仙人道侣的九真仙馆,青同就再不敢与一位魔道巨擘说这些儒家礼数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没有如何信誓旦旦,言之凿凿,只是说道:争取。
    青同有点佩服这个年轻隐官了,在至圣先师这边,你还委屈上了
    
    
    至圣先师问道:看过那么多书,有特别喜欢和极其厌恶的语句吗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
    挑几句竹简之外的说。
    只说最近翻书所见,特别喜欢的,有《丰乐亭记》一篇中的‘幸生无事之时也’。还有那首《已酉山行书所见》,一句‘东家娶妇,西家归女,灯火门前笑语’,才知道原来不只会金戈铁马大枪大戟之语,也非贫家子梦中攫得黄金之言,所以晚辈翻书时一见钟情。至于不喜欢的,也有不少,称得上极不喜欢的,就只有那句‘看人获稻午风凉’,在我看来,这种所谓的风雅恬适,就是全无心肝。
    
    至圣先师笑呵呵道:如果没记错,好像此语出自苏子门下的某位大文豪啊,是苏子的最得意门生之一。
    
    吕喦轻拍栏杆,忍不住笑出声。
    此人出身修水黄氏,是出了名的书香门第、耕读传家,一等一的诗书世家,家族书香绵延极久,直至此人,可谓文运鼎盛,之后开枝散叶,亦是口碑风评极好。
    青同脸色凝重,只觉得你陈平安不该在至圣先师这边,如此言语无忌的。
    
    陈平安笑着说道:就只是针对这句话,不针对人作诗之人。何况就算这位前辈听了去,以他的胸襟,估计也就是一笑置之。就像我年少时极喜欢‘汗滴禾下土’一语,以及那句‘驱雷击电除奸邪’,至于作诗之人嘛,不也就是那样了。故而人是人,言语是言语,作不同观,不可以偏概全。
    至圣先师微笑道:不愧是老秀才的关门弟子,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好像正说反说,好话坏话,道理都是你们的。
    
    陈平安就想起一事,试探性说道:名家思辨术,容易陷入一味诡辩的泥沼,自诩名士的玄言清谈,更是不可取,但是我觉得,文庙书院这边,可以让儒生适当接触和研习佛家的因明学,还有老观主的脉络学说。
    
    比如你总得举个例子,才能说服我吧
    比如‘读书到底有没有用’一事。
    至圣先师会心一笑,摆摆手,你想要说的大致意思,我已经知道了,不过这个话题,你可以再打磨一番,留到夜航船那座无用城去说,去与人争辩。
    
    至圣先师转头说道:青同道友,畏强者凌弱,媚上者欺下,很难有例外之人事。你要是没有与强者心平气和说道理的心气,就定然会对弱者容易失去耐心。
    就像站在你身边的陈平安,不是当了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今天才能与我这个往常只能挂在文庙墙壁上的老人,如此言语坦诚。要知道当年老秀才,主动开口要收他当学生,陈平安也是婉拒了的。所以这里边的先后顺序,不能混淆了,既然如今文圣一脉学问已经解禁,以后老秀才的那几本著作,青同道友要是不那么忙,修道之余,还是可以多翻翻的。
    
    青同只得继续开口承诺,一定会悉心钻研文圣学问。
    老秀才的那些著作,青同当然早就翻过,没上心罢了。
    
    陈平安冷不丁说道:至圣先师,青同其实想问一事,‘我为何要对弱者有耐心。’
    一来我青同如今已经是强者。何况我青同在弱者时,也不见强者对我如何有耐心。
    所以青同想问一个图什么,凭什么。
    
    青同脸色剧变,只是稍稍稳住道心,心情复杂,点头道:确实是青同心中所想。
    非但没有埋怨年轻隐官的多嘴,青同反而有几分如释重负。对,我就是这么想的,若是惹来至圣先师的心中不快,该如何便如何,也还是我青同心中所想。
    
    至圣先师微笑道:筑墙架梁要自建,更梁换柱亦同理。若是觉得自己当下屋舍,已经足够遮风挡雨,住着很舒适惬意了,只要不会一门心思想着去拆了邻居家的屋子,来扩大自家地盘规模,那么就算不晓得一个图什么凭什么,我看问题不大。
    到底不是一位儒家门生,那就不必以圣贤准范去苛求这位青同道友了。
    
    青同松了一大口气,看样子自己是不会被至圣先师追责了。
    结果发现陈平安在朝自己使劲使眼色,青同如坠云雾,一下子便纠结死了。
    问题是我不知道至圣先师还有啥深远用意,也不晓得你想要让我到底问个啥啊。
    别暗示啊,给点明示,行不行!
    
    陈平安只得硬着头皮以心声说道:与至圣先师多聊几句,只要心诚,是那心里话,有问题就问,有任何想不通的地方就说,随便你聊什么都行。
    老子要不是看在你在黄粱派那边用了个仙都山客卿的身份,以及在这镇妖楼,见你当那万年包袱斋,也算勤勉,咱俩可算半个同道中人了,何况先前在陆沉那边,你也不曾胳膊肘往外拐,否则你看我愿不愿意帮你牵线搭桥。
    三教祖师选择主动散道,是不容更改的既定之事,那么今天至圣先师每与你说一个道理,无论大小,不管深浅,每多说一句话,几个字,就都是一场你青同自己凭本事自求而来的机缘。在至圣先师这边,只要是诚心正意的言行举止,你青同又有什么可难为情的,至圣先师岂会吝啬指点你几句修行事,退一万步说,至圣先师是会骂你还是会打你啊
    你倒好,是装傻还是真傻啊
    
    至圣先师笑道:行了行了,你就别为难青同道友了,一根筋埋头修行,也没什么不好的。
    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一个个的,记仇是真记仇,护短也是真护短。
    吕喦调侃道:心思单纯,也该有一些心思单纯的问题才对。可惜了。
    
    
    至圣先师说道:人之天性,不可过早拗扭,但是又不可不知道与理,只是具体落实在教化一事上边,也绝不可太过生硬。
    在你的弟子裴钱和学生曹晴朗那边,就做得很好。
    陈平安,你自己要小心某个前车之鉴,不要成为那种人,最终遭受一场君子之诛,不然到时候就不止是邹子等着你犯错,还会有礼圣来帮你纠错了。
    记住了。
    因为陈平安知道至圣先师在说谁,是被至圣先师亲手诛杀之人,此人此事,在数座天下,都是一桩不小的公案。
    
    但是你的传道授业解惑,有个不小的问题。陈平安,你知道在哪里吗
    容易太像我。
    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至圣先师摇摇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走了一遭书简湖,让你怕了,畏手畏脚,好些个道理,在你心宅四处碰壁,相互掐架。虽说道理碰壁的闷声闷响即是良知。但是如你这般喜欢扪心自问,就太过了,一直用道理磨砺道心,虽说我知道你的难处,有自己的长远打算,但是不可否认,总有一天,一个不小心,是会出大问题的,届时邹子可就要来一句气死人的‘不出所料,果然如此’了。
    陈平安说道:我会小心再小心的。
    
    
    吕喦突然说道:既然至圣先师都在这里了,就不问问看,你自以为出乎私心以报私仇,到底可行不可行,此生必须要做之事,对错如何反正如今至圣先师,打定主意撒手不管‘天下事’了,想必也不会拦阻你,可要说至圣先师都认可了,岂不是更加心安
    
    在黄粱派祖山那边,在与李槐分别之前,陈平安算是第一次以小师叔的身份,留给了李槐一份课业。
    是让李槐思考一个问题。
    假设你李槐是一个游侠,有天路过某地,遇到了一个在当地为非作歹、恶贯满盈的人,游侠深夜潜入,将其打杀了就此离去。
    而这个人的家族中,有个原本应该饱读诗书、去参加科举的儿子,从此心性大变,一辈子的追求,就是与这个游侠复仇,从一个原本心性尚可的读书种子,甚至将来有希望变成一个造福一方的好官,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在报仇路上绝不回头的执拗之人,在之后数十年间,犯下诸多罪业,一直在滥杀无辜,胜过父亲作为何止十倍百倍,直到他找到那个过路游侠报仇……
    陈平安给了李槐三个小问题,第一,这些因果,与这位被蒙在鼓里的游侠有无关系第二,如果游侠可以事先知道会出现后续所有事,还要不要杀那读书种子的父亲,或是那晚就干脆将那读书种子一并杀死第三,你李槐要是那个游侠,在面对复仇之人,有两个选择,一种选择是自己认错,对方就此收手,另外一种选择,是你不认错,那个昔年的读书种子大仇得报之后,就会继续一直杀人,那么你要不要与他认错
    李槐当时问了一问题,游侠能不能在行侠仗义铲除恶人之后,就留在当地不走了。
    陈平安摇头说不行,要么你就得直接面对第二个问题,没有任何其它的选择余地。
    李槐头疼得不行,陈平安就说可以慢慢想。
    
    不过在吕喦看来,陈平安给李槐的这个难题,与陈平安自身处境,当然是两回事了,不能相提并论。
    
    
    至圣先师大笑起来,我们都是读书人,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不言不语,事迹即理。
    归根结底,无非是纠结一事,我们心中,真正说服自己的道理,到底有无道理,是否称得上天经地义。
    说到这里,至圣先师摇头道:陈平安,你只是像剑修,太不像我们儒生了。
    
    青同都有点担心陈平安了。
    这句话,分量可不轻!
    关键还是至圣先师亲口说的!
    
    至圣先师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按住栏杆,要不是当时这件事影响极其深远,道祖离开了莲花小洞天,还拉上了另外那位,邀请我去那边商议那场万年之约,齐静春自己又下定了决心……
    这位老夫子突然蹦出一句三字经。
    
    吕喦立即咳嗽一声,提醒至圣先师你在自己的儒家弟子这边,多少注意点身份。
    
    至圣先师冷笑道:搁在咱们浩然天下,白玉京那俩王八蛋,一巴掌一个,但凡溅出点血,就算我不会打架。
    吕喦笑道:这种话,至圣先师说说就好,陈平安你听听就好。
    
    人生世事多无奈,至圣先师也难免。
    齐静春在骊珠洞天的当仁不让,白也孤身仗剑赶赴扶摇洲,一人剑挑蛮荒八王座,醇儒陈淳安肩挑日月,不惜一死,拦阻刘叉返回蛮荒天下……
    此外还有那么多的文庙陪祀圣贤,书院君子贤人和普通儒生,那么多的山下将士武卒,在各自战场,慷慨赴死。
    这就像人间最得意的白也,在扶摇洲身陷重围的战场中,曾经说过一句,有些话,我说得,至圣先师都说不得。
    
    得是多么读死书的人,才会觉得只有强者才能开口讲理,才会觉得只有强者才配拥有道理。
    在我浩然天下,万世不易不移之物,不是至圣先师和书上道理,不是任何一位十四境修士,唯有千秋凛然的天地正气。
    
    
    青同听得头皮发麻。
    小陌倒是半点不觉得奇怪。
    因为知道万年之前,天地间最早那拨书生的脾气。
    
    
    身材高大的老先生伸出手掌,按住年轻人的脑袋,沉声道:有人问‘以德报怨,何如’有个老不死的家伙,也就是我了,我早就给出答案了,‘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在儒家历史上,曾经有过一段极为辉煌璀璨的岁月。
    
    天外,礼圣领衔,率领儒家陪祀圣贤,与龙虎山上代大天师在内的众多大修士,一起跨越星辰,主动追杀神灵余孽。
    天下,游士如云,尚未门阀林立,人间百姓多有雄健之气,血气方刚,恩怨分明,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
    
    而更早之前,浩然天下文庙尚未建立,老夫子昔年远游天下,教化人间。
    除了身边带着一大帮的嫡传弟子,也就是后来中土文庙七十二陪祀圣贤。
    此外,也千万别忘了至圣先师也是佩剑远游。
    只是后世有传闻,这把铁剑,被至圣先师送给了一位极为偏心喜欢的弟子,那才是一个公认……暴脾气的读书人啊。
    那么至圣先师为何偏爱这位学生,是不是就可想而知了
    又有个如今已经无法考证的小道消息,说至圣先师当年腰间悬佩的那把长剑,名字就一个字,德。
    假若真是如此,那么这种……以德服人。服不服气谁敢不服气。
    
    
    我要与你说一句对不起。
    一样的道理,有老秀才在,至圣先师不好开口说这些。
    
    年轻人茫然抬头。
    当年寇名离开白玉京和青冥天下,来到我们浩然天下,其中分身之一,要在骊珠洞天证道,是亚圣帮忙捎话,也是我亲口答应下来的。
    年轻人低下头。
    为何敢怒不敢言,甚至不敢言也不敢怒好没道理的事情,又如何
    要敢于抱怨!天底下最不讲道理的就是情绪,连七情六欲都可以被切割,被压制,被拆解,那就真是修道之人已非人了!这条道路,走到尽头,是注定可以登顶,却无法登天而去的。这种看似高妙实则歧途的自欺欺人,如堵洪水,人行河下,我看不要也罢。
    
    吕喦当然听得懂至圣先师的这番道理,若是崭新之一,沦为旧有之一,无法登天都是小事,被那周密来一场天下,才是大事。
    届时陈平安的不管是人性还是粹然神性,都会被周密的神性全部覆盖,拆解,消融。
    要想在这场大道之争中胜出,其实是万年之前就早有答案的,就是搁在一人身上,比较难做到而已。
    
    
    由于三教祖师有过一场万年之约,这是道祖在最初那场河畔议事率先提出,等于是三教祖师订立的一条不成文规定。
    一来三方必须信守约定,再者三座天下,确实都不同程度出现了天地被一人道化的痕迹。
    最严重的,就是道祖坐镇的青冥天下。这还是道祖尽可能坐在小莲花洞天、不轻易外出的前提下。
    一旦过半,三教祖师等于各自天下真正意义上的半座天下,那么这种与天地合道的趋势,就会愈演愈烈,最终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甚至就连三教祖师本人,都无法抗拒这种大道演化。
    这就是一种陆沉所谓气吞山河的极致,会愈发坐实那个天地间三头最大貔貅、只吃不吐的说法。 
    寻常修道之人,是梦寐以求之事,但是唯独在三教祖师那边,却是必须拒绝之事。
    
    一旦三教祖师散道。
    除了如陆沉所说,天要下雨了,届时就会泽被苍生,大道如雨落人间。
    但是与此同时,必然会是一场群雄争渡的乱象四起。
    几乎可以说,任何一位十四境大修士,都会或主动或被动身陷其中。
    
    就像陈平安通过陆沉的多此一举,再联系吴霜降的一连串行为,可以很容易就预测到数座天下,第一场十四境修士之间的厮杀,多半就是发生在青冥天下了。
    玄都观老观主孙怀中,道门剑仙一脉的执牛耳者,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人,以剑修身份跻身十四境。
    会与白玉京二掌教,被誉为真无敌、绰号道老二的余斗,问剑,至少是一场分胜负。
    以及岁除宫的吴霜降,昔年浩然天下的武庙陪祀十哲之一,而那吴宫主的身边随从小白,更是历史上公认的兵家杀神。
    吴霜降一旦与孙道长联手,双方问道且问剑白玉京,与那余斗,绝对会分出生死,注定是不死不休。
    
    至圣先师笑道:这场架要是打起来,可就真要惊天动地了,纯阳道友,你觉得会是怎么个结果
    吕喦说道: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三位十四境,皆玉石俱焚,余斗当然会身死道消。
    还有一种更为复杂的形势,极有可能会让余斗此生无望十五境,但是与此同时,又有可能会让余斗的十四境,更加稳固。
    最终让余斗坐实一事,成为当之无愧的十五境之下第一人。
    至圣先师点点头,后者听上去令人羡慕,但是对余斗来说,就不一样了,不说什么生不如死,估计也差不太多了。
    
    至圣先师转头望向陈平安,来时路上,有没有想过要与孙道长和吴宫主联手
    陈平安点头道:想过,但是忍住了。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天幕。
    甚至还想过提前去天外炼剑。
    
    吴霜降在五彩天下的飞升城那边,主动现身,其实就是一种邀约,只是就像被陈平安无声拒绝了。
    既然陈平安用自己的方式拒绝此事,吴霜降也就不愿强求。
    
    至圣先师说道:不要太过纠结,一定要成为齐静春或是崔瀺那样的人,只是很像,就可以了。
    
    陈平安点点头。
    至圣先师笑了笑,双手负后,抬头看了眼天幕,估计就算是咱们这位号称谁都打不死的陆掌教,这会儿都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到了白玉京,还是会心有余悸
    吕喦笑道:设身处地,贫道肯定会去他娘的修心养性功夫,直接破口大骂崔瀺用心歹毒。
    
    青同一脸茫然呆滞,聊啥呢,怎么就聊到绣虎和陆掌教了他们有过节吗还是暗地里交手过
    
    至圣先师转头看向陈平安,笑问道:就没想过吴霜降为什么会走这么一趟浩然天下,又为何会去剑气长城,与郑居中碰头吴霜降又为何早早分出一粒心神,潜藏在剑气长城,最终在飞升城那边现身见你又为何陆沉会在五彩天下的藕花福地之一,匆匆忙忙去见子孙陆台,然后解梦儒生郑缓,立即收拢木鸡之心相
    
    陈平安点点头,是见到陆沉之后,又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只说自己当初一旦选择围杀陆沉。
    那么师兄崔瀺安排的后手,就是郑居中和吴霜降。
    但是陈平安之前未能想得那么远,比如五彩天下和青冥天下,都会有师兄崔瀺的布局。
    
    陆沉当时看似随意说一句如果被崔瀺存心针对和算计会如何,原来是意有所指。
    
    比如吴霜降会在那五彩天下,会提前现身,离开飞升城,去对付那个藕花福地的俞真意。
    至于青冥天下,说不定那个传闻与雅相姚清关系不错的白骨真人,也早就与吴霜降有些足可瞒天过海的自救之法了。
    
    而那个现身剑气长城的陆沉,不管是真人假人,只要被选择出手的郑居中缠上,那么下场可想而知。
    何况这件事,郑居中绝对不会是什么仓促出手,肯定是早就开始谋划了。
    
    至圣先师又问道:那你可知道,崔瀺是怎么说服郑居中和吴霜降的
    郑先生那边,我猜不到。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但是吴宫主那边,可能与兵家重新崛起有关,等到万年之约过期,初祖重新现世过后,吴宫主就有机会一步跃升成为‘二祖’,即便问剑余斗失败,吴先生在下一世,一样可以用最快速度重返十四境。
    至圣先师摇摇头,错啦,要我看啊,如果当时在蛮荒天下那边,你选择围杀陆沉,真有那么一场架打起来,那么那位兵家初祖就未必能够现世了,或者说,至少得换一个人顶替位置了。这些事情,也是我刚刚才想明白的,费了不少脑子,累得很。
    陈平安瞬间想明白其中关节,道心震动不已,颤声道:郑先生的第三个分身,早就在青冥天下了!
    至圣先师笑了笑,已经身在青冥天下的,倒也未必就是郑居中,当然只是无法确定,说不准的。
    陈平安想了想,难怪其中一个郑居中,会在蛮荒天下跻身十四境,难道早就开始谋求那个崭新的兵家初祖身份了
    
    吕喦当然听得见陈平安的心声,感叹道:这绣虎,真敢想,真敢做。
    
    青冥天下,道祖散道,白玉京大掌教寇名,短期内注定无法重归玉皇城,那么陆沉如果再被如此针对,坐镇白玉京之人,在数百年内皆变成余斗一人,而无更换,那么一座青冥天下在这期间会发生什么,自然是一个万年未有、硝烟四起的大乱之世,天下十四州,兵戎无数,毕竟对白玉京、尤其是对二掌教铁腕心怀怨怼的王朝、修士和山头,又岂会只有玄都观和岁除宫只是这两者雄踞一方,根深蒂固,才显得相对扎眼而已。可想而知,白玉京众多天仙将不得不纷纷远游,亲自率领各自道脉的道官,离开五城十二楼,镇压各州,疲于奔命,再加上某些白玉京之外大修士的暗中推波助澜,此起彼伏的战事,注定会愈演愈烈,在真无敌余斗手上,白玉京曾经极其管用的三千多年雷霆手段,就成了火上浇油,白玉京内外,天下道官,陨落无数……
    来怪我崔瀺不仁义对不住,崔瀺已死,也早就不是文圣一脉首徒了。
    至圣先师打趣道:看看你师兄崔瀺,再看看你陈平安,真是个脾气太好太好的烂好人啊。
    
    即便是至圣先师,也不由得感慨不已,崔瀺这样的读书人,一个绝对不能少了,只是一个也绝对不能再多了。
    你余斗不是自认是在替天行道、问心无愧吗,那么数千年积攒下来的无数细微因果,最终会如离离原上野草一般,在这一世的青冥天下,宛如刚好在新一年春风里,就此疯狂蔓延开来。
    
    你余斗如此对付我师弟齐静春,那我崔瀺就如此算计你师弟陆沉。
    你让一座骊珠洞天最终破碎落地,我就让你整座青冥天下彻底神州陆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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