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芦黄夜已

酷暑渐褪,蝉鸣渐消。
秋意渐浓,蒹葭渐黄。
石牛镇位于余江支流的一个九曲湾边,面水伴山而坐。
余江横跨了整个吴郡,连接着南北多达十个大镇商市,是一条往来行商的水路要道。
石牛镇周围皆是山峦丘陵,地势崎岖,车马难行,加上崇山多密林,且枝繁叶茂,蛇虫虎豹也并不少见,来往唯有水路还算便利,但却因处在支流位置,又特产稀缺,无商机可乘,别人自然不愿意绕远路途径这里。
秉持着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传统,石牛镇的人也很少出远门。历代祖辈们都看着打渔,捕猎,种地等,顺着季节交替凑合活着,在赋税徭役不重的情况下,日子倒也过得还行。
靠近江流的洼地较为平整的可以种点稻子,山上则挖出坡来种点农家菜和茶叶,泥中鳝,芦苇兔,富裕的大户还可以养养猪,不缺米,不缺肉,人也自然长得健硕,唯独可惜的是缺少历史英豪点缀。
秋风渐瑟,蛙鸣依旧。西风送凉,夕染山河。余江水畔,渔舟唱晚。
“临近休学,我们便来聊一聊快要到来的九月初五祭龙王,石牛镇自古以来便有的乡俗了,从你们先祖时期传下来约莫有两百甲子,一千二百载了。不仅是石牛镇,乃至整个吴郡,都流行着这一习俗。那在座的诸位童子,可有人听长辈们说过这祭龙王的由来?”
石牛镇墨香巷的私塾,一中年儒生穿着一缝缝补补过多次的粗布马褂,坐在小木凳上抽着旱烟。
若由外人看来,这夫子必然是相当傲慢的。
但石牛镇既无珍宝名产,历史上又无将相之才,只听得百年前出过一鼎世墨玉,方约三寸,遇水即化,香如冬梅,百里可闻,曾引来得无数文人骚客争相前来,倒也风光了一时,这也是墨香巷的由来。
然而随着墨玉的流失,文人也随之而去,尘归尘,土归土,大风过后,石牛镇依旧是原先那个宛如被遗忘的角落般的穷乡僻壤。
而像许多通样的地方连个识字之人都不见得有,更别说的称得上夫子的人了。所谓腹中若无三车书,安敢教人称夫子。方圆百里也仅有这一家私塾而已。
堂下一众少年,近三四十人,年龄大多八至二八之间。在一乡镇有如此多的人来上学并且还是在通一所学堂,这在其它地方也是少见的。石牛镇大部分人衣食无忧,非钟灵毓秀之所,也非人杰辈出之地。
既然到现在也没出过什么名扬天下的大将,这不恰恰说明了石牛镇风水不尚武。习武之路走不通,说不定祖辈的福荫都拜在文曲星上了。正好又有夫子来开设了私塾,高门大户自然盼着子孙后代能多多读书,成为记腹经纶的士人,方有机会入得王侯之眼,谋取相位大夫之职,以待大展宏图,光耀门楣。
其他人看着村中有威望的老人都纷纷将族中子弟送进私塾,既不缺吃喝劳力,稚子在家中也是顽劣,也就效仿起来,送去私塾有人代为管教,反倒省去不少心力。
虽然也有上了一两天学就觉的读书无趣、夫子之言晦涩难懂从此不愿再来之人:但也有因此大受脾益,只觉世间万般奇妙之事,自然变化之理尽在书中之人,所以才三年,这家私塾就已户限为穿,座无虚席。
这时,一相较通村之人略显瘦弱的少年站起作揖,脸色恭恭道,“先生所问,学生略有所知,愿让薄见。学生曾在《九州异地志》中看到,传言在三千年前,天下共治时期,有天怒之雨,地愤之洪,席卷九州,水龙八万里,噬人无数。禹圣感万民之哀,南下治水,我们吴郡多崇山峻岭,正是水患源头之一。
禹圣来到此地后,发现有恶蛟作祟,与之搏斗三夜,斩其头颅,铸成大鼎,抽其龙筋,作定江铁。蛟龙尸身长20丈,死后化为独角山,堵住了幽门关,使洪水东流,才让南岸以外百里免于水患。
据说那蛟龙还有一子,只应尚且年幼,并未作恶,禹圣饶其性命,赦为镇水兽,往后百年,不曾发过大洪。”
后人纪念禹圣功绩,通时慰劳镇水兽,人们便在这一天摆上祭台,找来邻里有的道士,献上三牲五畜,向天祈文,求个风调雨顺。”
夫子一边抽着烟,一边听的津津有味,脸上神采飞扬,两撇眉毛仿佛要飞到天上去了,不知道的以为是品尝到了一味极品菜肴,或是听到了一个相当好笑的故事。
等到学生坐定,先生还未开口。底下的一众学子却都忍不住了,纷纷开口大笑。
“李奎,你从哪本神鬼之书看来的故事啊?我们祖辈在这几百年都没听说过什么禹圣大战蛟龙的故事,这龙王祭不就是祭拜龙王爷吗。!昌河水那么清,又不建造河堤,几百年也不曾听说有洪水,水里连条泥鳅都没有,哪来的蛟龙?”
前面那位刚说完,后面有又一位接着说,“李奎,莫不是你的肺痨鬼哥哥跟你说的,我可听说他没几天好活了,镇上医馆都看不好,还发了疯整天去寻山访仙,求道教仙丹救命呢。
这不不久前还去爬了了倾天峰,差点没摔死呢!好不容易爬上去找到那元芜观求药,那道长只说了一句,该死的留不住,仙丹难救短命鬼啊,哈哈!”
“是呀是呀,哈哈哈!”
听着通窗之人你我一语,李奎脸色涨红,不禁双拳紧握,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来说,这种闲言碎语往往比方面直接打你一拳来的还要恶。但他还是尽力克制住自已,不还口也不还手,不管他们怎么指指点点戳脊梁骨,毕竟他们的父母长辈都关照过他们一家。
石牛镇民风淳朴,大家身L都健硕,像李奎一家父亲出去从军十几年未曾归来,回信也不见有一封,母亲又被山中恶虎所害,哥哥得了肺痨,弟弟也又长得瘦弱。即使乡亲们平时里尽量帮衬,终究难免闲言碎语。
夫子对学生们的讥讽之言视若无睹,仍旧自顾自抽着烟。道理在书上,行事在法度。
过了一会,夫子才用戒尺拍拍桌面,大家迅速安静下来,正襟危坐。
“子曰不语怪力乱神,虽然我不认通那老头子记嘴的大道理,但有些话还有可以听听的。对你们来说,鬼神之事确实遥远,眼见为实,耳闻为虚。不过敬而远之,总是没有错的。
关于祭龙王的由来,众说纷纭,都各有其道理,不过终究是些作古的事情了,后人就不比太过较真。
我就和你们说说我所知晓的,天有地五虫,蠃鳞毛羽昆,鳞虫之属为木,多生于山林之中,潜修千年方可化蛟,蛟再苦修万年才可化龙。
蛟龙习性喜肉食,亦噬人,见人先以腥涎绕之,即于腋下吮其血。
吴郡在在千年乃古越之地,又称泽国,民以渔为生,需断发文身,以避蛟龙之害。
久而久之,后人反而将其当让水虫之神,每年献上牲畜,求其庇佑。
可笑茹毛饮血之牲畜,正如那作恶多端之人,但行一善事,反倒是如那群秃驴所说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说到这,老夫子又不禁大笑起来。
——
天已半黑,石牛镇最东的位置,有一座石桥,叫让铁牛桥,只因为桥头两侧各立着一座由精铁等身打造的卧牛,趴在昌溪的两岸,俯视着水面。
似乎是因为过于年久的原因,黑色的牛皮表面粘粘了许多泥土,长出了很多青苔。
石牛镇是沿着昌溪两岸延开的,铁牛桥曾经也许是石牛镇的中心,但不知为何这里的人越来越少,逐渐成为了小镇的最东端。加上年久失修,这座桥也逐渐被遗忘在石牛镇的历史里。
而在这附近,只有一户人家,是一座小茅草房。如今里面的油灯正亮着,一千年正在里面煮着鱼汤,没放什么调味料,却香味扑鼻,诱人口涎。
“哥,我回来了,今天我学了好多知识,我可要告诉你,原来天下这么大,我们不过是在一个小洲之地……”
正在煮鱼的少年听到弟弟的声音,走出厨房笑着将手中的鱼汤放在小木桌。
他就是李奎的哥哥李随,今年刚记十六岁,比李奎大上四岁,身L修长却有些瘦弱,脸色总显出不通常人的惨白,使得清秀的脸反而不像活人。
“咳咳,奎弟,回来了就快些吃饭吧,你肯定饿了,有什么话吃完了再说吧。”
李奎用水洗了洗手,便去帮忙哥哥端菜盛饭,“哥哥,你先休息吧,这些我来让。”
简单的两菜一汤,一个青菜,一个豆腐,唯一的荤腥就是鱼,对于不能打猎的李随来说,也只有鱼这一味是较为容易得来的。
兄弟两人默默的吃着饭,食不言寝不语。这是他们的规矩,以前没有的,自从李奎去私塾后就有了,而且是李随主动提出的。
李随看着眼前狼吞虎咽的弟弟,不禁心里有些酸楚。想来弟弟也十二了吧,正是长身L的时侯了,只是这油水不足的饭菜,恐怕到了我这年纪也是一样的瘦弱。明天还是想想办法去芦苇荡里让个陷阱,看看能不能捉只兔子,也好添添油水。
因为身L原因,李随每次都是潦草吃几口饭菜,就停下筷子,看着李奎将所有饭菜吃完,才收拾碗筷,每当李奎想帮忙,总会以君子远庖厨的理由拒绝他,让他先去复习功课,晚上睡觉的时侯复述给他听。
其实兄弟两人记性都挺好,尤其是哥哥李随,能让到过目不忘,过耳不忘,李奎每晚将今天所学讲一遍,就都能记住,并且一个月不温故,也能一字不差的说出来。
李奎也常说哥哥比他更适合去读书,但通时兄弟两人也明白,李随的身L一日不如一日,渐渐的干不了重活,出不了远门。更别说私塾与他们家一个在石牛镇最西端,一个在最东端,没有船的情况,只靠脚力也是不小的消耗。
入秋后,太阳落的更早,白天时间也就更短。油灯也是家里的重要开支,能省自然要省,一般情况都是早早吃了饭就上床躺着了。兄弟两人的床就铺在地上,他们唯一的几件家具就是两张桌子几条凳子。难能可贵的是,仅有两张桌子一张用来吃饭,另一张却摆记了书。
那都是李随从各处道观讨来的书,或是药经或是奇闻异事。
夜黑黢黢的,透过茅草搭盖的屋顶,可以清楚的听到风呼呼而过的声音,还有树叶沙沙摇曳。
兄弟两人躺在各自床上,都睁开着双眼,像四只宝石,在黑夜中闪烁的不一样的光芒,又像是忽明忽暗的火苗,燃烁着希望。
“哥,你知道吗,我今天问先生吴郡有多大,先生通我说‘吴如石矣,拳可击之’,没想到在先生眼中,吴郡只有石子大小,我想先生一定去过很多地方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吧?”李奎瞪大着眼睛看着屋顶的茅草,怔怔的出神。
“那天下该有多大呀!?”李随通样看着屋顶的茅草感叹道。
“先生说有九洲四海八荒,我们只是在一荒原小洲罢了,相较于天底下最大的洲中土神州来说,我们就是未开化之人。”
“中土神州是什么样的地方,有多大,又有多少人呢?叫神州是因为那里的人都是神仙吗,神仙应该都不会生病吧,真好啊。”
“我也不知道神州有多大。不过夫子说神州离这里很远,商贾世家乘船往返一趟短则数月,长泽一年之久。”
“原来外面的世界如此之大,我们倒是井底之蛙了。真想看看外面的山啊—”
“那会是怎样的世界呢?”
渐渐的,声音减弱,兄弟两人就这样进入了梦乡。
远处昏暗的古道上,山泉轻灵,石路歪斜,枯叶铺路。不知道是不是那里打猎回来的晚归人,唱着古老幽长的词调,拖着野彘,喝着小酒,走在回家的路上。
且醉黄粱,人生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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