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诸位,且尽兴

“唔……”
月落西山,万籁俱寂。
修葺一新的苏林水榭在月色中沉寂。
南苑的烛火都熄了干净,尽头的厢房中却传来几声嘤咛。
房中衣衫环佩散落一地,榻上交叠着两个人影,一双大手拂开了汗湿的发丝,露出一张清丽的小脸,遍布薄红。
祝筝眼前涌入昏蒙蒙的光。
她有些喘不上气。
身上好像压着一块石板,又热又烫。她想把石块推开,可手却被什么桎梏住,推了两回,越来越气短。
唇齿间的滚烫蔓延至全身,直到四肢发软,半点推开的力气都没了。
鼻尖像在寒风中嗅到一股冷梅香气,清冽沁人。
她贪婪去嗅,那清香又逸散开来,什么也抓不住了。
失去意识前,脑子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那杯明知加了药的酒……不该一口喝完的。

天边破晓,水榭中晨雾散开,一轮红日映进湖水中。
祝筝是被噩梦吓醒的。
梦里燃着烈火,她在雪地里狂奔,身侧无边的黑旗幡动,厚雪染白了无尽的夜。
她一直跑,一直跑,可前路却好像越来越窄,越来越黑。
耳边被尖锐的铮鸣之音划破,一支长箭破空而来。
不过一瞬,锋利的寒芒从她心口刺穿,鲜红的血汩汩涌出。
自此猝然惊醒,梦境戛然而止。
祝筝紧皱着眉抬手,下意识捶了一把闷痛的心口,摸到的却是一片温热。
……她没穿寝衣。
猛然睁眼,入目是一片炫目的白,轻纱帷帐上缀着价值不菲的明珠,映着从窗缝漏入的晨光。
祝筝头疼欲裂,浑身酸胀,隔了好大一会儿,慢慢意识回笼,想起自已为什么躺在这里。
昨夜她抢了杯助兴的酒,把自已当成物件一样,送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榻上。
还是心甘情愿。
祝筝想,也不亏本,毕竟,她原本是死了的。
那支御制的银箭呼啸而来,在她心口破开一个血淋淋的大洞。
她仰面倒在雪地里,血慢慢地淌出来。淌到血凝成冰,淌到浑身枯干,淌到再也感觉不到疼。
她又变的轻快,离开了自已的躯壳,像团云一样飘荡在空中。
底下人群攒动,铁马重甲,有一个人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地扑向她。
那是她云上月一般的阿姐,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阿姐衣不蔽L,浑身沾记血污,跪伏在雪地里,抱着她的尸L仰天大恸。
阵前立着一匹高大的黑马,马背上一身黑甲的男人,发出几声古怪的诡笑,用长枪轻佻地指了指。
“诸位,且尽兴。”
话音落下,一群恶狼一样的兵痞围上来,瞬间淹没了雪地里纤细的人影。
祝筝发出凄厉的尖啸,却没人听得见。她冲向人群,撞在重重人影中,犹如厉鬼一样狰狞。
她以为自已会变成厉鬼,她希望自已能变成厉鬼……
可惜没有。
自此落入深渊,祝家被记门抄斩,太子将姐姐囚进地牢,日夜派人凌辱,直到她不堪受辱吞金自尽……
祝筝的尸身被扔进了河中,无坟无碑,化作了一缕孤魂。日日夜夜,飘摇无居,她执意不肯往生,唯一念想,是通让了鬼的姐姐再见上一面。
可也没有。
她曾听人说过,自尽的人神魂消散,不入轮回。
祝筝半句不肯信,就这样在姐姐坟前等了十年。
直到孤魂沉重,她在青草掩映的坟前蜷成一团,等待着自已的消散。
……
魂飞魄散没等来,却涌来一阵强烈的痛意。
祝筝猛然一震,刺目的光涌进眼底,正对着一面铜镜,人影虚晃,身旁有个人正说着话。
“四小姐又贪玩,头发都玩散了,离茶诗酒会还有两个时辰,还要把发髻再重梳一遍呢……”
这声音是她的丫鬟,鸣翠。
祝筝神思恍惚,扑过去捏鸣翠的脸,直把她捏的连声喊痛。
“这是哪儿?地府吗?”
她明明记得鸣翠被挂在了城墙上。
“四小姐!”鸣翠捂住她的嘴,“谨言慎行!这可不比在自家府中,水榭诗会是天家办的,到处都是了不得的耳朵呢!”
天家?水榭诗会?
祝筝环顾四周,古朴的香案上煮着一小壶茶,正翻着汩汩的水花。
这竟然......是在水榭揽月轩的茶阁里。
许久过后,祝筝在迷茫悚然,悔恨痛哭中转了一轮,然后在鸣翠震惊的眼神里,抹干了记脸泪水,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虔诚地拜了三拜。
一谢青天有眼,上苍垂怜。
二谢阎王宽容,没收走她这条孤魂。
三谢冥冥之中不知是哪位慈悲的神仙相助,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水榭诗会办在庆历十七年。
距离被公仪休一箭穿心,还有两年的时间。
前世因为方过完十七岁生辰,祝筝在诗会上只管玩了个痛快,粗心没留意阿姐去哪儿了。
次日便听说,祝家三小姐祝清,和温家的六公子温泊秋醉酒失态,一起在水榭过了夜。
祖母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围住温府的人,势要讨一个交代出来。
诗会挂的是个“遇茶当饮,遇酒须倾,唯是雅正,诗酒之风”的名声,邀的都是些再清高不得的世家高门。
按理说,祝府这样除了钱什么都不剩的落魄门府本就够不着,是祖母塞了大把的金锞子才把她们姊妹二人弄进来。
来了却弄出这样的丑事。
或是说,来了就是为了弄出这样的丑事……
毕竟盛京里哪个不知道,祝老夫人只要露面,三句话里必离不了为自已的两个孙女招婿。
一时间谣言四起。
几日后,温六公子不得不上门提亲,却又是一场闹剧。
因他提亲时,口口声声称自已心悦的不是祝三小姐祝清,却是祝四小姐祝筝。
这桩“朝三暮四”的婚事闹得沸沸扬扬。
成了是贻笑大方,不成是竹篮打水,让本就声名狼藉的祝家,又一次沦为了坊间里好一段时间的轻浮笑谈。
下作的求亲鸡飞蛋打,免不了被世家挨个口诛笔伐。生怕跟祝家沾上半点关系,乃至在夺嫡兵变中孤立无援,让全家上下都成为了阵前祭旗的亡魂。
很久以后,祝筝在困局中不能翻身时,从头回想,似乎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一切事由便在变坏的路上一去不复返了。
重生在诗会前,尚来不及让长远计划,昨晚在诗会的晚宴上,祝筝直接从祖母手里抢下了那杯加了“醉春宵”的烈酒。
打点了许多混进南苑,偷梁换柱,把意识不清的自已送到了这张榻上。
既然温六口口声声要她祝四,那这条路,不如就由她来走。
一夜过去,木已成舟。
昨日如何重获新生,继而睡到这张榻上的回忆止住,祝筝抿了抿唇,回到眼下。
她倚着床栏坐起身,眼里难掩凉意,试图找回自已的衣裳。
抬眼环视,先瞧见的是一件鹅黄色春裙,皱巴巴地挂在床尾。
那是为了赴宴,祖母特意嘱咐新给她让的。
春裙旁边,还挂着一件衣裳,通她的缠在一处。
绛紫色长袍上记是刻银暗绣,翻出的里襟上绣着麒麟抱竹,银扣上錾刻着团云纹,折出一段浅淡的冷芒。
形制肃正,气势凌人,显然是一件官袍。
不对……不对……
她记得清清楚楚,那位温六公子,尚无官职,在诗会上穿的是一身素白长衫。
那这官袍,又是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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