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狐狸再狡猾,难逃捕兽夹

杨星野心里一紧,脸上却不露分毫。
他很自然地咧开嘴笑着呲出一口大白牙,转而说起了哈萨克语:“叔叔找医生看过小马的伤了,医生说它伤得不轻,但住院一段时间就能治好,只是需要的时间会长一些。”
他一眼不眨地盯着小朋友那双半含热泪的眼睛,伸手隔着帽子揉了揉小男孩的后脑勺,柔声安慰:“医生叔叔是不是之前也是这样子和你说的?现在我们的毛吾兰是不是已经好好的出院了?”
叫毛吾兰的小男孩好像想起来什么,终于放松了一直紧绷的身体,有些苍白的脸上却依旧愁云密布,看不出一点儿笑意:“真的吗?可是他们都说那么小的马要是腿受伤了就活不了了……”
杨星野眉头一皱:“谁说的?他们是他们,叔叔是叔叔,我们新疆儿娃子从来不骗人,说到做到。这次叔叔带小马去看的是全地区最好的兽医,和他们说的不是一回事。”
毛吾兰盯着杨星野,浓密的睫毛自带弧度,浅棕色的眼眸里仍旧充斥着犹疑。
哈萨克人有句俗语,马和歌是哈萨克人的两只翅膀。
千百年来,他们和着冬不拉的歌声在草原上生,在马背上长,有关于马的事情,于他们而言都近乎常识,妇孺皆知。
否则以杨星野的道行,怎么连这个不到六岁的孩童都糊弄不住。
杨星野望着毛吾兰单纯又执拗的眼神有些心虚,他不动声色地转了转头,余光正好瞥见站在他旁边的梁朝曦。
他使大劲咬了咬后槽牙,认命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等他重新睁开眼睛,又变回了一脸笑容看似憨厚诚恳的叔叔模样:“毛吾兰,叔叔告诉你,野生动物保护站来了一个口里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她的医术可厉害了,什么样的动物她都能治。”
杨星野指了指车厢,特意提高了音量:“你看这不是,别说你那匹腿受伤的小马了,连达列力别克爷爷的金雕都交给她治病去呢!”
说完他转向梁朝曦,又眨眼又撇嘴,笑得那叫一个阳光灿烂,看在梁朝曦眼里,却是皮笑肉不笑,假得不能再假。
是的,杨星野这一顿违心的马屁,是特意换成标准的普通话拍的,连之前说话时带着的那种听起来懒懒散散又有些欠欠儿的新疆口音都藏得严严实实。
生怕梁朝曦听不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梁朝曦从听到那句字正腔圆的“我的小马治好了吗?”就隐隐约约有了一些揣测和联想,没想到真相这么快就由杨星野本人亲自呈上。
想到杨星野早就认出了她却不知为什么暗搓搓得没有点破,还装作若无其事地和她闲聊,梁朝曦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感觉自己好像一个在台上演独角戏的小丑。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转而看向杨星野怀中的小男孩。
他稚嫩的小脸苍白又瘦削,更显得两只眼睛出奇的大,一只纤弱的小手从衣袖中伸出来搭在杨星野肩上,手背上露出一小截留置针头。
“真的吗?你说的医生就是这个漂亮姐姐吗?”
年龄不大,嘴倒是甜。
他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说话的声音也比刚才大了一些,仿佛属于小朋友的活力和快乐一下子就伴着这个好消息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杨星野见梁朝曦愣在那里半天没说话,心已经凉了一大截。
他死死盯着梁朝曦,一时间心里滚过不知道多少念头。
“你小子,还挺上道。这就是梁医生,你喜欢可以叫她姐姐,”杨星野故作轻松,抱着孩子晃着晃着往梁朝曦身边凑,“是吧,梁医生?”
希望渺茫,他仍未放弃,湛蓝的眼睛转来转去,还在坚持不懈地偷偷给梁朝曦使眼色。
梁朝曦根本没在看他,感觉到了他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也刻意选择了忽略。
“嗨,你好呀小帅哥!你叫毛吾兰对不对?”梁朝曦笑着从口袋里摸出几块巧克力递到小朋友手里:“你放心吧,你的小马在姐姐这里,等姐姐治好它的伤就让这个叔叔给你送回来,好吗?”
她皮肤白皙,留着齐耳短发,戴着眼镜,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书卷气。
说话的时候语气和善,态度真诚,又有口里高才生的光环做背书,听在小朋友耳朵里面也比杨星野的话多了些说服力。
毛吾兰终于放下心里的担忧,展颜一笑。
杨星野眼看危机暂时解除,放松的同时又一阵心虚,生怕时间长了又被毛吾兰抓到什么漏洞,连颠带跑地抱着小机灵鬼送回了家。
这一次,梁朝曦没有像之前那样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估计这回气的不轻。
杨星野很明白,这次是他理亏,但他长这么大,从来脸皮厚,一向不尴尬。
新疆儿娃子能屈能伸,有错就要认,挨打要立正。
小女生发个脾气,尕尕的事情,更何况她那小身板,就算她恼火到要打他一顿,对他来说那不也就像挠痒痒似的。
他做好万全的准备打开车门,想让梁朝曦刮向他的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梁朝曦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依然抱着她的急救包,安静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和她昨天晚上红着脸瞪着眼梗着脖子与他据理力争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杨星野偷偷瞄了她好几次,终于忍不了似的抬手抓过放在她腿上的急救包,胳膊一伸稳稳放在了车后座上。
“这里面也没有金子,挺沉的放在后面就行。”
“好,谢谢。”梁朝曦神色依旧,语气平淡,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那个,”杨星野眼睛转了转,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开始没话找话:“你饿了吧?”
他翻出之前达列力别克爷爷给他们的袋子,从里面挑出一个馕来,递到梁朝曦手边:“尝尝?这是爷爷自己打的馕,和街上卖的不一样。”
梁朝曦没有接:“谢谢不用了,我不饿。”
杨星野早有准备:“在新疆吃馕没有这样一整个儿抱着啃的,旁边还有别人的话更不能吃独食,得给对方掰一块儿,自己再一块一块掰着吃。这是基本的礼仪。”
“没关系,车里就我和你,”梁朝曦不为所动,“不用在意。”
“我们这边的民族习惯是发自内心去遵守的,和有没有人没有关系。”杨星野故作深沉,一番话说得义正言辞,一本正经。
民族习惯?
梁朝曦再怎么不想搭理他,入乡随俗四个字还是时刻铭记在心的。
她有些无奈地转身,接过杨星野手里的馕,轻轻掰了一块下来,又重新把馕放回他手里。
杨星野从后视镜里看着梁朝曦低头咬了一口馕,眼里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抬手把自己的那一半往嘴里塞。
算起来他已经连着三四天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全靠啃几口干馕饼吊着一条命。
虽说“宁肯三日无肉,不可一日无馕”,但他前几天都是和着冰凉凉的水硬啃的干馕,冰天雪地冻干的馕差点比他的牙齿还硬,和这种刚出馕坑不久的,吃起来完全不是一种东西。
他吃东西不挑,人糙好养活,味觉和嗅觉却也格外敏锐。
明明都是普普通通的皮牙子馕,这顿吃了达列力别克爷爷家的,除了酥脆可口之外,仔细咂摸咂摸好像还真尝出了不一样的地方。
这么浓郁的孜然香气,果然还是自己家做的舍得往里面放料,就像今年的雪似的。
今年的冬雪比起往年,来得又大又急,一上来就搞得大雪封山能见度极低,不少游客兴冲冲地远道而来观秋景,却被这一场雪搅合得猝不及防困在了山里。
除此之外山上还有不少没来及从夏牧场转场的牧民,拖家带口的不止是人还有大批的牛马羊牲畜。
人好说,牲畜可不太好管。
年轻力壮的要费心赶着走,数量不少的老弱病残还得准备专车。
为了这事局里上上下下能动的都动了,杨星野更是和着羊粪搅着雪,在泥地里摸爬滚打了三天,嗓子喊哑了不说,鼻炎也犯了。
好在终于有惊无险,护住了人民群众的人身安全和财产安全。
除了……除了毛吾兰的小马。
月黑风雪大,好不容易护送着最后一家赶回村,他打开马圈牵马进去的时候没看到那根被雪埋到头顶尖的“门槛”,小马走了一路也是精疲力尽了,一不留神蹄子就那么寸地卡在了两段木头中间。
小马惊慌失措地一挣扎,杨星野在那么嘈杂的环境中都听见了“嘎巴”一声。
杨星野咽下最后一块馕,随手从储物格里拎出来两瓶水,把其中一瓶拿给梁朝曦。
“喝点水。”
一块不大不小的馕下肚,梁朝曦已经分不清自己火辣辣的嗓子是感觉干还是感觉渴了。
她向杨星野道谢,拧开水瓶,浅酌了一口,就把瓶盖拧了回去。
杨星野看在眼里,多少猜到点原因,心里隐秘的角落涌上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疙疙瘩瘩。
他心里憋着话,就等着梁朝曦吃饱喝足不至于因为低血糖影响心情的时候说,此时也无暇分辨这点儿小别扭到底是什么,清了清嗓子直接开口:“梁医生,刚才的事情,多谢了。”
“还有,早上我没想到你是真的没认出我,还以为你装作不认识我有别的缘故,对你造成困扰的话,也是我的错,对不起。”
梁朝曦一头雾水,以为自己听错了,拧眉反问道:“装作不认识你?”
“就,就昨天晚上我们不是起了点争执嘛……”说起这事杨星野更觉理亏,声音都变得柔和了许多:“对不起啊,你也看见了,受伤的那匹小马情况有些特殊,我在山上连轴转了好几天,又累又急,听你说要给这马安乐死,我一激动就没控制住情绪。”
杨星野一边说一边看梁朝曦,发现她皱起的眉头放松了一些,趁机为自己辩白:“昨天那是特殊情况,其实我平时脾气挺好的。真的,不信你回单位打听打听,我和你们单位的人都挺熟的。”
让她满世界打听一个新认识的男人脾气好不好,真搞不懂这人是在道歉还是在故意逗她。
梁朝曦实在没忍住,气得翻了个大白眼。
她没有理会他的插科打诨,挑了最想知道的问:“你说小马的情况特殊,是因为毛吾兰吗?他生病了对吗?”
提起毛吾兰,杨星野的心情一下子沉重了几分:“是骨癌。”
关于孩子的病他不想多说:“这匹小马是从小精挑细选给毛吾兰准备的,这孩子很宝贝这匹小马,简直把它当做精神寄托。”
梁朝曦听到这话,眉头立刻又皱了起来:“现在呢?马在哪里?”
“在我朋友那里。”杨星野如实回答。
“昨天的结论我是认真考虑过各种情况才下的,并不是随口一说。你这样斩钉截铁地和毛吾兰保证,到底有没有想过后果?就是善意的谎言才更需要圆啊!”
杨星野苦笑一下:“我知道。昨天在见到你之前,我已经找人看过它的伤势了。结果不好,说是只能养着看造化,我这才去的你们单位。就是想找你来看看,感觉希望还能大一点。”
“你还没来报到的时候,我就知道站里来了个口里的高才生。这话也不是我说的,是老赵头说的。”
梁朝曦有些惊讶:“赵叔?”
“嗯。老赵头年龄大了,三高,身体不太好,可是这摊子活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接手。这些年站里也不是没招过兽医,陆陆续续来了好几个,都是外地的。不是适应不了就是嫌远想家,要不然就是为了编制,混个经验,一有更好的去处就都走了。本地的就更不用说了,有本事考出去的都不回来了。这边的工资你也知道,有点能力的就算在我们当地开个动物医院也比在这儿拿那点儿死工资强多了。”
想到老赵头拖了又拖的心脏搭桥手术,杨星野长出一口气:“所以你来了,他很高兴,恨不得拿个大喇叭满大街宣传自己的事业后继有人。”
“我?”
“他说你一看就是能留下来的人。”
初来乍到就能赢得前辈如此信任,梁朝曦感动之余又有些疑惑:“是吗?可是我刚来几天,和赵叔也只见过两次,他就请了病假做手术去了……”
“你问我原因我也不知道,”杨星野接过话头,“我只知道之前他说待不长的人,最后都走了,早晚而已。”
梁朝曦点点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小马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吃一堑长一智,杨星野这一回学乖了,老老实实回答:“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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