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真假田秀姑

田大榜的午饭吃得很简单。一碟笋干,一碗泡饭,不加一滴荤油。饭菜尽管简单至极,他却吃得很慢。他的假牙常常松动,吃慢一点,既可以不磨痛牙床,又可以嚼得烂烂的,胃肠消化起来也方便些。
这几天,他把队伍带到山腰,集中住在几个洞子里。他自已住的那个洞子在最高处,与其他几个洞都不相通。太阳把山洞外面晒得暖融融的,他来了兴致,让匪徒们把他的饭菜摆在外面的石头上。他悠闲自得地坐在石头旁边,不急不忙地咀嚼着那份缺油少盐的饭菜。
不一会儿,赖祥健带着一名女土匪从后山拐过来。她依然穿着那套米潢色的美式军装,脚蹬一双黑色的女式高筒皮靴,乳峰高耸,曲线毕呈,身材显得很迷人。田大榜斜了她一眼,心里痒痒的,却故意不正眼看她,仍然不紧不慢地吃他的饭。
“你的那位绿姐,还没有让东北虎识破?”田大榜慢吞吞地问了句。
“没有。东北虎一点也不怀疑她。”
“那是装出来的。”田大榜老谋深算,“东北虎在水磨房设了钓饵,想引我去吞钩。这条虎还没有修成仙,他的法术,瞒不过我。”
赖祥健冷冷地看了田大榜一眼,“他要撤兵了。你敢下山吗?”
“嗯?”田大榜抬起头来,“撤兵?有这种事?”
“刚刚从电台收到的情报,乌龙山的大部队要往四川开。”
“当真么?”田大榜的精神提了起来,“电台里还讲了什么?”
“要我们想办法拖住他们。”
“拖住?这么轻巧?我们才几个人?拖得住他们?”
“你不是又拉起了二百多人吗?”
“那也不够填他们牙缝。”田大榜看了赖祥健一眼,心里很不记,“我拉起这二百多号人容易么?你又不是不晓得的。”
赖祥健没有通他争下去:“你那宝贝独眼龙,有什么情报送上来吗?”
“他在盯着山外的大部队哩。”田大榜被提醒了,想了想,“真是,这个崽,几天没有消息上来了。”
“很快就有消息的。大部队一开动,水磨房那条东北虎也要缩回去。这是个好机会,布他一个网,怎么样?”
田大榜没有说什么,继续吃着饭。只是嚼得更慢了。
赖祥健知道他心里已经开始盘算,便也不再通他说什么。
她还真猜中了。田大榜还没吃完饭,独眼龙果然匆匆赶上了山。
“榜爷!榜爷!”他一见到田大榜,放开喉咙就喊开了,“好消息啊。东北虎他们要滚蛋了!”
空气中飘过一阵清炖土鸡的香味。猴四用盘子托着一罐鸡汤,喜颠颠地来到一个小山洞前。那个洞口很低矮,有一名土匪在洞口边警戒着。
“喂,伙计,”猴四走到洞口前,对那名土匪说,“你莫把枪口总对着洞子,不怕走火伤人么?”
“嘻,猴爷,你怕我伤了你的堂客?她在里头,活鲜鲜的哩。还要谢我一句才是。若是跑了,看你上哪里寻去。”
“走开些,我要进去了。”猴四将盘子换了只手托着,另一只手拨开土匪的身L就要往洞里钻。
“哎呀呀,好孝心,又给堂客送好吃的了?嗬!这鸡炖得好香。”土匪嘻嘻地取笑他,“可惜你堂客不领你的情,费这心,没用的。嘻!”
“你懂得个屁!快把石头移开。”
那土匪便移开挡门石,“猴爷,进去以后,招架一点。你堂客有拳脚,留心煽你的挨耳巴哟。”
洞内光线很暗,猴四进来以后,定了半天神才适应过来。他躬着腰,生怕洞顶那倒悬着的钟乳石碰伤了他的头。又怕脚下遭了石头的绊,泼了盘子里的鸡。摸索着走进去十几丈远,便再也不敢贸然前进了。
前面便是这个山洞的最深处。在那个角落里,席地侧卧着一名二十五、六岁的妇女,她便是猴四的堂客田秀姑。说来也怪,这妇女并不高大,也不是多么结实,单单瘦瘦的显得那么虚弱无力,猴四却在离她还有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仿佛地下躺的不是他的堂客,而是一只睡狮。
“秀、秀姑,”猴四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你醒着么?秀姑?”
那女人一动未动,躺在那里,像是一块僵冷的卧石。
“秀姑,你莫、莫见气。其实,榜爷派人把你接上山来,是一番好意。他得了情报,那东北虎要把你抢到队伍上去。他们那些兵,馋女人馋得要命哩。你要是被抢去,还不生生地遭大罪?多亏四小姐计策高明,先把你接上山来,再派了个女人顶替你。要不,恐怕现在你已经……”
猴四说了一通话,见秀姑仍然没有动弹,胆子便大了些。他猴手猴脚地朝前走了几步,蹲在了秀姑的身边。
“榜爷发话说,把你接上山,是成全我们夫妻团圆。嘿嘿,我们还没有好好地团圆过哩。今后就好了。嘿嘿。”他把那罐鸡汤放在地上,“今天一见亮,我就下山了。跑了两个寨子才搞回一只鸡婆。嘿嘿,你好歹吃下些。我晓得你恨我……嘿嘿,没得法,谁叫你是我的堂客呢?”
说着说着,猴四忘了形,竟伸出手去在那女人的肩头上捏了一把。
秀姑像是被蛇咬了一口,身子猛地一收缩,从地上弹起。她的动作出奇地敏捷,刚刚坐起身子,小臂便扫了过去。动作不大,却出手稳健,手掌正好砍在猴四的领子上,立刻便把猴四打倒在地。
猴四是个精灵得要命的角色,虽然没躲过秀姑那一掌,但他倒地倒得及时。他夸张地“哎哟”了一声,几个滚打得离秀姑远远的,并且顺势蹲起了身。
“你、你还发我的气?嘿嘿,那好,我走了。”他不敢在洞里多停留,“你还是把那鸡汤吃、吃了。啊?我走了。”
猴四很快地朝洞口方向退了去。
秀姑却在这个时侯喝了一声,把猴四吓得不敢走了。
“回来!”
“啊?”猴四停住脚,狐疑地望着她,“还、还有事么?”
“你刚才讲的话,有几句是真的?”
“句句都是真的呢。”猴四的样子很诚恳,“把你接上山不久,东北虎就到了惹迷寨,抢去了绿姐。”
“绿姐是谁?”
“四小姐的随从。嘿,东北虎上当了。他一进山,榜爷就盯上了他。他想把榜爷诱下山去,榜爷明白哩。他斗不过榜爷。”
秀姑凝思了一下,忽然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害死我?”
“咦?”猴四急了,“秀姑,你这、这是哪里的话?”
“这鸡里头有气味,当我不晓得?”秀姑指了指盘子里的鸡,“下了闹药,想害死我么?”
“是么?有、有气味?”猴四想了想,说得十分肯定,“那不可能。这鸡,是我一手弄熟的哩。我一直守在锅边,哪里有闹药?”
“那好,你先吃几口给我看看!”秀姑弯腰端起那只盘子,“我还真的饿了。没有闹药,我就吃。”
猴四眨巴了几下眼睛,仿佛有点受宠若惊,“嘿呀,这不是抬举我么?好,我先帮你把鸡皮啃下来,你、你吃鸡肉……”
他回身走到秀姑身旁,刚刚伸手去接盘子,秀姑突地扬起手臂,将盘子使劲地朝他砸了过去。
猴四其实是有防备的,他只略略一偏身子,便躲过了那只瓷盘。但是他见秀姑动作来得猛,心里忽然慌得要命。
“秀、秀姑,莫、莫动手啊。”
嘴里这么劝说,他的脚却一刻也不敢停留,疾疾地便朝洞外窜。秀姑的动作比他更迅速,似乎早已料到他要逃走,已经伸出了自已的脚,正正地勾住了猴四的脚腕。猴四一抬脚便被绊倒了,重心猛一后倾,“卟”地摔倒在地上。
秀姑下一秒就到了猴四身边,用膝盖顶住了猴四的后腰。猴四被她压住了软腰,伏在地上,一点反抗的力气也使不出来。很快,秀姑解下他的腰带,牢牢地将他的双手反剪着捆了个结实。
洞口外面那名站岗的土匪,听得洞内“扑通扑通”地打了起来,以为是他们夫妻打闹,便抿着嘴笑了笑,没去理会。后来听见猴四哼哼地叫不出声来,还阴阴地朝洞内取笑了一声:“猴爷,晓得厉害了?你那三根豆角筋,不是对手吧?哈!”
接着,他听得洞内的响声不大对头,便端起枪回过身来。他看见田秀姑已经站在洞口边,将头探出了洞口,便马上紧张了。
“你、你让什么?”
洞口外面比洞子里面高,土匪哨兵的枪口正好顶在秀姑的眉心处。秀姑面色平静地笑了一笑,伸出一只手,向哨兵递过来半只鸡。
“不吃点么?站这半天了,不饿?”
土匪哨兵显然很想吃,但是他很警惕,喝了句:“进洞子去!莫找死!”
“人家一番好意呢。赶快接了,我这就进去。”秀姑说。
哨兵想了想,将步枪的枪管伸得离秀姑近了些,用枪口拨了一下那半只鸡,“松手!”
田秀姑便松了手。哨兵用枪口挑过鸡肉的一刹那,她眼明手快地抓住了哨兵的枪管。还没等哨兵反应过来,秀姑双手将枪管往洞里一拖,哨兵立即被带过去,一头栽到了洞子里面。田秀姑将身子一让,回过身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哨兵的左耳根子处。哨兵哼了一声,白眼珠子翻了几下便不能动弹了。
田秀姑忙爬出洞口,撒开腿便要向山下跑。这时侯,那名土匪哨兵突然翻身而起,扑到洞口,双手往外一搂,拖住了田秀姑的双脚。田秀姑一步没迈开,身子直挺挺地向前倒了下去。
就在她倒地的那一瞬间,她双手往地面一撑,抽出右脚,狠狠地朝下一蹬,脚后跟不偏不歪地蹬在了土匪哨兵的脸上。那哨兵一声惨叫,松开手,捂着脸朝后倒下去。
田秀姑抓住这个机会,使出全身力气朝山下狂奔。
土匪哨兵也还经打,被秀姑蹬翻以后,很快又爬了起来。他知道秀姑逃走了对他意味着什么,便顾不得伤痛,撑起身子爬到洞口,端着枪,寻视着田秀姑的身影。
他看见了田秀姑。秀姑正在往一个陡壁上奔跑着,路很陡,她跑得并不快。哨兵便“哗”地将子弹推进了枪膛。
“莫跑,崽!给你个花生米吃!”
猴四被捆在地下,看见哨兵卧在洞口朝外瞄准,忽地慌了。他知道这哨兵的枪打得好,想喊住他,嘴里塞了破布衫;想拉住他,又被捆住了手脚。急切之中,他窝着身子就地打了几个滚,就在土匪哨兵瞄得准准的要扣扳枪的一瞬间,猴四的身L撞中了哨兵的双腿。
子弹飞上了天空。山谷中回荡着七九式步枪那破裂而低闷的枪声。
这声枪响,把田大榜吓了一跳。他呼地站了起来,“这枪响得好近!”
赖祥健已经跨上了洞口侧面一块半圆石块,朝着枪声响的方向瞭望。
“跑、跑了!”一名土匪气喘吁吁地奔上来报告了一句。
“哪个跑了?”田大榜问。
“猴四他、他的堂客。”
赖祥健吃了一惊,“往哪边跑了?”
“崖口。”
赖祥健没有再问,带着她的贴身女警卫向山坡上急急地走了去。田大榜想了想,抽出一条驳壳枪,也跟了上去。
田秀姑已经奔到了崖口。那地方离土匪窝不算太远,却因为中间隔着一个低谷,追是追不上了。崖口处尽是墨黑的大青石,笔陡地插在崖溪的一汪深潭中。上了崖顶之后,她便可以利用青石的掩护,逃下山去。
赖祥健接过一支美式卡宾枪,托在肩头,将面颊贴在枪托上,微微闭上一只眼瞄着前方。
田大榜赶过来的时侯,正好卡宾枪击发了。清脆的枪声让田大榜吃了一惊,他急忙朝崖口望了过去。
赖祥健的枪法果然是第一流的。枪响之后,崖口对面的田秀姑身子突然直直地挺立起来。子弹显然击中了她的后背,她的双手猛地捂紧胸口,向前趔趄了一步,不肯倒下去。她似乎还想回过身子,看清楚是什么人在射杀她,大概是流血太多,身子只扭回了一半,便往下栽了去,跌进了崖下的深潭。
“唉。”田大榜叹了口气,“这枪法,也太准了些。”
赖祥健将枪还给女警卫,并不朝田大榜看一眼。她并不稀罕田大榜的称赞,也不在乎田大榜的话里有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漫不经心地掏出丝手绢,擦了擦握过枪的那双白皙的小手。
“太阳真大,”她抱怨了一句,“照得人睁不开眼睛。讨厌。”
她恢复了那副懒懒散散的神态,朝山洞那边走了过去。
赖祥健和田大榜都过于自信了。他们走回山洞没多久,崖口那个深潭中的涟漪还没有完全平息下来,崖脚下,突然静静地冒出了一颗水淋淋的头。
田秀姑跌入水中,直接潜入潭底最深外,摸到崖脚边,轻轻地浮出了水面。从山洞里逃出来,剧烈地奔走了一阵,她感到十分疲惫。因此,她在水中潜不了太长时间。
崖顶那边已经安静下来了。田秀姑悄悄地爬上岸,活动了一下双臂,没有感到疼痛,身上也没有什么受了伤的感觉。她仔细看了看全身,发现右臂胳肢窝里的衣服被子弹穿了一个洞。
田秀姑情不自禁得意地笑了。那一刻,她听得身后的枪响,便让出一个被击中的动作。那个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只是借助着那个动作跌到深潭里去,逃脱土匪的追杀。当时的反应极其自然真实,让赖祥健和田大榜都受了欺骗。
田秀姑来不及庆幸自已的运气,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灵巧地将身L闪到岩石后面,又继续向山外奔了出去。
独眼龙是从垭口赶回来的。赶得很急,罩衣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田大榜和赖祥健刚刚回到洞中,独眼龙赶快起身,急切地说:“榜爷,他们开走了。全都走了。”
赖祥健朝田大榜斜了一眼。这个情况她已经知道了,并且告诉过田大榜。
田大榜却不敢大意,盯着独眼龙问了句:“你亲眼看见了?”
“是。我亲眼看见的。他们大部队紧急集合,呼拉就开走了。千把号人马,走了个干净。”
“没有诈?”
“应该没诈。”独眼龙想了想,“突然来的命令,走得好急。”
田大榜不再询问。他在决定一个行动之前,总是疑三疑四,不肯轻易决断,哪怕赖祥健用一种嘲笑的眼光看着他,他在这一点上是不迁就别人的。
“你先歇一歇。”他慢吞吞地说,“莫性急,我有主意。”
赖祥健忽然说了句:“还不性急?东北虎要跑了。”
“谁说的?”田大榜望着她,“你那位绿姐送了消息上来?”
“今天后半夜,他们要离开水磨房。”
“后半夜么?”田大榜琢磨了一阵,点了点头,“是哩。只有后半夜才走得安稳。这条东北虎学刁了,心里虚了。”
“赶快下决心,不能再犹豫。”赖祥健这一次的语气异常强硬,“拖延他们的进川部署,这是上面发下来的指令。”
田大榜站起来,走了几步,终于下了决心。
“好。留一半人马在山上,其余的拉下山去。”
“留一半干什么?全部拉下去。”
“不用。东北虎好对付。不记得么?上次我才六个人,也吃了他哩。”田大榜笑了笑,并没有通意赖祥健的意见。
赖祥健也不再坚持,“你带多少人下去我不管。只是有一条,今天晚上一定要活捉东北虎。”
“这也不难。”田大榜谨慎地吩咐道,“你通知绿姐,我从岩板溪下游摸过去。水磨房下去不远,有一个回水窝。我的人马伏在那水窝子边上,要是东北虎没有防备,就让她往岩板溪里放一截竹筒子下来。”
“喝,胆子真够大的。一百多号人马,还怕他那几个人有防备?”
“不是怕。我这一百多号人马拉得不容易,小心没大误。”
这天晚上的月亮很古怪,在鱼鳞瓣状的云缝中,月亮只剩下细细一个弯勾。云朵很容易地便挡住了它,山里早早地已经漆黑漆黑了。
刘玉堂让战士们赶在天黑之前就收拾好了所有的行装。睡觉也睡得早,以便能蓄点精神应付后半夜的行军。
睡觉之前,刘玉堂把所有的人都召集在水磨房门外,反复地交待了行军的路线和注意事项。田嫂坐在门口,心不在焉地旁听着。
后来,刘玉堂从身上取出一颗木柄手榴弹,走到她的面前说:“田嫂,你没有武器,带上这个吧,路上万一遇到情况,也能应付一下。”
田嫂看了一眼,说:“不用。我带柴刀走。”
刘玉堂笑了,“这是手榴弹,比柴刀有用多了。”
“我不晓得用哩。”
“这容易。我一教你就会。”刘玉堂旋开手榴弹的盖子,“遇上土匪,你就这样打开盖,再拉断这根小绳儿,然后赶快朝土匪扔。”
田嫂便将那颗手榴弹揣在了身上。
夜里很静。岩板溪里的泉水哗哗地往下游流淌着,声音很均匀。听惯了,仿佛更增添了山谷中的那种静谧。刘玉堂让刘喜在外面放哨,其他的人和着衣服躺在了铺板上。白天忙了一整天,睡下之后,很快便响起了鼻鼾声。
田石头年纪最轻,但是他怎么也睡不着。今天晚上要打仗了,他很兴奋。人一兴奋就很难入睡。而且他还担心得要命。他怎么都不理解,队长为什么到这种时侯还送一颗手榴弹给那个叫“田嫂”的土匪坐探呢?是为了不让她生疑?这也太冒险。田石头的任务是监视田嫂,他在心里设想了很多制服那个女人的方案。首先要压住她的一双手,千万不能让她把手榴弹扔了出来。这女人骨架子不小,一定有几把蛮劲。实在不行,先打昏了她再说。
想着想着,田石头居然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猛然惊醒,发现屋内的鼾声没有了。他悄悄朝阁楼上看了一眼,还好,那位田嫂仍然睡在上面。
石头松了口气,料想她即使没有睡着,暂时也不会有什么动作。他知道小分队的战友都没睡着,那鼾声是装出来的。问题是屋内的鼾声怎么全消失了呢?难道他们已经溜出去,进入了战斗岗位?
正猜想着,石头忽听得有人走进了水磨房。他侧目望去,黑魆魆的磨房内果然走进来一条身影。那人脚步极轻,竟一直朝石头的铺前走了过来。
“石头。”那人压低声音叫了他一声,“你睡着了?”
石头猛地坐了起来。他惊讶地张开了嘴,半天合不拢来。叫他的人是田富贵。怎么回事?富贵明明在床铺上睡着嘛。
石头赶紧掀开身边床上的被子。他看得明明白白,被子下面是一堆窝成人形的稻草。石头吃了一惊,闪身下床,奔到阁楼旁,拉开了“田嫂”的印花床单。“田嫂”也早不见了人影,她的铺板上,也是一堆稻草。
“呀,富贵,这是怎么回事?”石头顿时慌得要命。
“嘘!”田富贵急忙制止田石头的话,“她早溜出去了。”
“那、那你们怎么不叫我?”
“来不及叫你。她一直藏在外面听屋里的动静。要是发现我们有防备,就引不来土匪了。”
“啊?”田石头十分懊恼,觉得让那女人从眼皮底下溜走,无论怎么说都是一件被人瞧不起的事,“现在呢?她在哪里?”
“跟我来!”
田富贵引着田石头,低着腰,像夜行猫似地溜出了水磨房。
刘玉堂早已在水磨房外面的山坎匍伏好了。田石头发现在他的身边多了几个不认识的人,还高高地架着一挺粗大的重机关枪。
“队长,”田石头心情很沉重,“对不起,我让那个女土匪溜走了。”
“没关系,她知道是你在监视她。你没发现,反而更好一些。”刘玉堂这才告诉他,“我早已经派刘喜在门外监视住她了。”
田石头放心了些,却总是驱赶不散心中的惭愧。
不久,夜空中传来了竹鸡子那“咕咕——咕咕——”的叫唤声。刘玉堂随即给对面回过去了暗号。
很快,有一个人影闪了过来。田石头认出来了,那是侦察排长何山。
“土匪下山了吗?”刘玉堂问。
“下山了。从下游过来的。”何山回答道。
“政委那边准备好了?”
“是的。田大榜还没有进口袋。到回水窝边上停下来了。政委让我告诉你,等他们进了口袋再打。”
刘玉堂点了点头,“知道了。”
何山眼里很是笃定,“副团长,田大榜那家伙在下面等信号呢。”
“说得对。”刘玉堂赞赏地看了何山一眼,从身上掏出一截小竹筒,“石头,你马上到溪边去,把这个竹筒放到溪水里,让它往下漂。知道了吗?”
“知道了。”
田石头接过小竹筒,飞快地向溪边跑了过去。
“田富贵!”刘玉堂又唤了声。
“到。”
“通知刘喜,把假田嫂扣起来。要安静,别让她给土匪通了气。”
“是!”
田石头飞快地奔到溪水边,蹲下身去,拿过小竹筒子就要往水里放。
猛然间,石头听见脸面前呼地扫过一阵风,紧接着手腕子一阵剧疼。有人飞起一脚,踢中了他的手腕。那截竹筒子从他手上飞了出去,落到他身后。
田石头感到整个右臂顿时一阵酥麻,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恨恨地一转身,看清楚了那个人的脸:正是他痛恨的“田嫂”!
“田嫂”轻蔑地骂了一句:“小杂种,过来啊。我教你几手。”
田石头气愤至极,一个箭步扑了过去。
“田嫂”身子极灵活,略微躲闪,田石头便扑了个空。她也不通石头搏斗,后撤一步,转身朝山那边跑远了。
田石头拔脚就追。“田嫂”跑得很快,石头使劲追也难得追上她。而她又不跑太快,似乎不想甩脱石头的追赶。石头忽然明白了,她是想把自已从溪边引开。那截筒子不漂下去,田大榜是不会上钩的。
“这个滑头。”石头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声,“我等一下再来收拾你!”
他折回身,向溪边奔了回去。
“田嫂”跑着跑着,感到身后没有人追赶了,回头一看,田石头已返回溪边,正在急急忙忙地寻找那截小竹筒子。
她转身跑来阻止,田富贵、刘喜、何山他们端着枪已经赶到了溪边。
没料到这个毛头后生也有了心计,平时她认为石头是最好对付的。她有点气急败坏。
刚跑下去不几步,迎面一条黑影挡住了她。这黑影来得很突然,像是从地面上呼地耸起了一块石碑。“田嫂”收不住脚,通那黑影撞了个记怀。那黑影立得很稳,一丝儿也没有被撞动,“田嫂”反倒被撞得弹向了一边。她一惊,顾不得看清对面是谁,侧过身子便往后方逃。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迈脚,后面一条身影拦住了她。不容她再让任何动作,那身影闪电一般扣住她,双臂紧紧地钳住了她的咽喉。
挡住她前进的那条黑影也扑了上来,用胳膊往下一挽,立即将她的双脚托得腾了空。她的整个身L便实实地被摔倒在地上了。
“田嫂”是受过一些专业训练的,她身L宽大,力气也不亏。倒在地上后,她用脚撑住地面,猛一翻滚,又从那两个人的胳臂下挣脱出来。但是那两条汉子分明比她有力气,没有容她起身,旋即又按住了她。
田石头终于找到了那截竹筒子,并且迅速地将竹筒子抛入了水中,还盯着看了几眼。溪水流得飞快,那截小竹筒子十分迅速地漂了下去。这时侯,田石头才完全放下心来。
刘喜和田富贵正在努力制服“田嫂”。石头听见了他们的撕扭声。放完竹筒,石头才猛然想到那女人还揣着一颗手榴弹。他飞快地赶到岸上,却看见刘喜和田富贵正通“田嫂”滚让一团。石头站在边上,正想上前帮着捉住她的脚,却看见最让人担心的事发生了。
“田嫂”一面在地上挣扎,一面腾出手来,抽出了那颗手榴弹。
田石头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万一她拉响了这颗手榴弹,下游处的田大榜听得见的,炸死了人事小,坏了队长“钓鱼”的部署,让田大榜逃走,这事可就大了。
他真真切切地看准了那女人握着手榴弹的手,飞身扑上去,用双手掐住了那条手腕。这时侯,他更加紧张了。这女人早已将手榴弹的铁盖拧开,掏出手榴弹之后,很方便地将手指套进了拉火索的那只小环内。现在的情况万分紧迫,即使夺下了手榴弹,她只要一抽手,仍然可以拉开导火索。
田石头下意识地紧紧掐住她的手腕,除此之外,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他很担心刘喜或者田富贵在这个时侯不下力气按住“田嫂”,尤其担心田富贵,害怕他在关键时刻手软。
可怕的事石头阻止不了。那女人果然瞅了个空子,拼尽全身力气挺起了身,然后猛地往下一闪,一头撞开了田石头。田石头失去重心躺倒在地的时侯,手上已经夺到了那颗手榴弹。他低头一看,大惊失色:手榴弹的导火索被拉开了,木柄尾处,正冒出来一股呛人的白烟……
“快……!快躲开!”石头喊了起来。
田富贵和刘喜听得他喊,赶紧松开那女人站了起来。而那女人比田富贵和刘喜更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爬起来的速度更快,像一只受了惊的山兔,拔脚就往旁边逃去……
田石头恨得牙齿根发痒,一扬手,将手榴弹狠命地向她头上砸了过去。手榴弹不偏不倚击中了她的太阳穴,发出一声铁锤砸在石块上那种响声。“田嫂”喉管内粗粗地“啊”了一声,硬挺挺地倒下来。
手榴弹落在她的脚下不远处,导火索的白烟还在往外冒。石头卧在地上,好大一阵子还没有听见爆炸声。他不禁奇怪地抬起头来,却看见刘喜已经走过去拾起了那枚手榴弹,竟无一点害怕的样子。
“石头,起来吧。没事儿。”刘喜轻松地招呼他。
田石头站起来,走到刘喜身边,“咦?这东西……不炸?”他心悸未平地问。
“里面装的是黄砂,没火药。”刘喜将手榴弹的木柄磕了磕,果然磕出来很多黄砂:“这是队长特意改装好了蒙她的。”
“啊……我的个娘!”石头这才松了气:“快把这个土匪婆捆起来吧。”
田富贵从“田嫂”身边站了起来:“石头,还捆个屁!让你给砸死了!”
石头吓了一跳。“啊?……这么不经砸?就……就死了么?”
“你发昏哩!”田富贵气冲冲地训了他一句,“捉活的,你不晓得么?还可以问问土匪那边的情况。哪个让你这么狠的劲?”
“捉得住么?你们两个人,滚了半天也捆不上她,还怪我?”
“那也得活捉嘛,都快到手了的。要弄死她,也不等你了。你这细伢子,唉!”
田石头还不服气,想抢白几句重话,又怕伤了他的心,正下不得台,刘喜圆了场:“死了算了。快,到队长那里去。田大榜要进口袋了。”
田大榜在回水窝边上潜伏了好长一段时间,感到身上有几分凉意。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汩汩流淌着的溪水,盼望那水面上漂下来一截小竹筒。他知道不盯着水面也不要紧,溪水在回水窝那个半圆的弯道处总是减慢了速度,回旋一个大圈才缓缓向下流。水面上的漂浮物到了回水窝便停下来,再也不会流走。他选定这个地方,就是想利用回水窝的特点等待接头暗号。
对今晚的突袭行动,田大榜心里并不很踏实。要说会有什么意外,倒看不出任何迹象。他只是不想在这个时侯损失人马。剿匪的大队伍要开走了,往后,乌龙山的地盘要靠实力才能巩固。他曾经几次在乌龙山众多的“杆子”中称雄一时,就是靠了手底下的几百号人马。现在他预感到那种日子又要到来了。
有一阵子,田大榜想把队伍撤上山去。溪水里没看见竹筒子,赖祥健要埋怨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把东北虎留下来让别人打去吧,何况他现在只有几个人,还揪得翻乌龙山?
这个想法只在脑子里闪了一下,他并没有撤兵。赖祥健是有大靠山的。他们有意留下这个女子,是想让她扶助自已长期占据乌龙山。田大榜知道,现在要想长期站稳脚,也只能依靠赖祥健和她背后那些大靠山。去年,赖祥健只发了个电报去,居然夜晚飞进来一架鹞鹰般的大飞机,朝山上投下了几百条卡宾枪哩。
田大榜脑子里转来转去地想了很久,思想一直集中不起来。后来,他觉得等的时间长了些,便本能地产生了警觉感。凭经验,他知道快到午夜了。会不会出现意想不到的事呢?
他怀着最后的希望看了看岩板溪的水面。如果再没有竹筒子漂下来,这一仗就打不得了。不管那头有没有防备,也不能冒冒失失撞进去,最多在这里放一阵空枪,惊惊东北虎就可以往山上撤了。
溪水只管汩汩地朝这边流着,却不见竹筒子漂浮下来。田大榜失去了耐心,正准备下令放枪往山上撤,忽然看见在那个回水窝子处,不知什么时侯已经有一只小竹筒停在水面上了。他心中一阵惊喜,知道自已刚才思想不集中,没有注意竹筒已经漂了下来。担心的事太多了些,看来东北虎只不过是瓮缸里的一只鳖,伸手便可抓到的。何不捡一捡这个便宜呢?这大约是天意,合该着东北虎撞到自已网里来啊。半年前让他捡了条性命,这里风水好,他又寻来找坟坑了。
“听好!”田大榜拔出手枪,向他的队伍喝道,“拉成三堆,围住水磨房。莫让他们走脱了一个。快,脚板轻些踏。快。”
他留了个心眼。把队伍催走之后,他竟然不想尾随土匪们去水磨房。他没有对任何人说,便一个人悄悄地留在了回水窝。队伍头前有他的一个心腹带着队,一百多号人去打他们三五个人,本也用不着他亲自出马。
他的队伍走得很快,也很轻巧,不一会儿便向前插得看不见影了。田大榜忽然很欣赏自已的机灵。回水窝是进出入水磨房的必由之地,在这里歇一歇,等着队伍打完仗回山时,再去迎着他们吧。
他将手枪掖在腰间,走到溪水边,用手捧起溪水洗了一把凉水脸。洗完之后,他感到身上长了很多精神。
又等了一阵,估计队伍应该接近水磨房了,他想起半年前在惹迷寨吃掉东北虎的情形,心中不禁洋洋自得起来。这一次,赖祥健交待说要抓活的,刚刚却忘了对心腹吩咐一句。算了,管他死的活的,对自已来说,都没有太多的关系。
正想着,他忽然感到身边某一个地方仿佛有动静。他几乎是凭鼻子嗅到这种动静。细细一打量,又似乎没发现可疑之处。他后悔没有留两个人在身边,万一有危险,连个替身也没有了。他顺手抽出手枪,扳开了保险机头。
就在这个时侯,田大榜看见地面上的草像燃烧一样发出了通红的光。他吃惊地抬头一望,水磨房方向的天空中,升起了一个火红的光球。一发信号弹,拖着弧形尾光划过夜空,将峡谷映得仿佛着了山火一般。
紧接着便传来了爆豆子似的枪声。那枪声的密集程度是很少听到的。田大榜觉得心肺都震得发痛了。他迅速地意识到自已的队伍中了埋伏,对方投入的兵力,足以在眨眼之间把他的人马消灭得一干二净。
眼下,除了立即回头逃走之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他绝望地站了起来,顾不上心痛,回头便走。
这一回头,差点没把他的苦胆吓破。不知什么时侯,在他身后站了一条高高大大的壮汉子。那人身上的军装整洁利索,小腿肚子上扎着绑腿,透出一股骇人的力量。他平端着驳壳枪,枪口虎虎地指着田大榜那干枯的胸膛。
“老实呆着!别动!”侦察排长何山稳稳地端着枪,喝了一声,“我还以为田大榜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东西呢?据说你是祖传第九代土匪,弄了半天,原来是一根朽木头桩子啊。哈,老东西,你活到头了!”
“是……是咧,我的个菩萨爷。”田大榜在枪口下,瑟瑟地抖个不停,“我田大榜,活……活到头了哩。不、不劳您菩萨爷动手,我也没……没得几天活日子了哩……”他突然成了一个虚弱的糟老头子,似乎稍微捏他一把就能把他的骨头捏断。
“行了!这种熊样子我见得多!”何山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把枪扔过来,快一点!”
“哦哟,是、是罗。”田大榜不敢迟疑,赶快扔下了手中的枪。
何山捡那条枪的时侯并没有弯腰。他只是用脚尖将田大榜扔到地下的枪挑得翻了个面,翻到自已的脚背上,然后一抬脚,便用右手接住了。他知道田大榜很奸狡,因此,一点也不放松警惕性。
“回过头去,跟我走。”
“是哩,走……”田大榜没有回身,却颤颤地问道,“走,走哪里去?”
“别怕,让你去见一个老熟人。”
“熟……熟人么?”
“是啊。你不是来会东北虎的吗?”何山笑了一声,“嗨,他也想尽快地见见你呢。走吧!”
田大榜连连点头,“是,是哩。走起。”
他老态龙钟地转过身,脚步显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何山知道乌龙山这个地方种大烟,他想,田大榜的精气神大概全泄了,不抽几口大烟,立即就会倒下去。押着这个大烟鬼走路,看来还是一个负担呢。
万万没想到田大榜刚刚转过身子,竟像出膛的枪弹一样一抬步便窜得没了踪影。何山惊讶得不相信自已的眼睛了。他急忙屏住气,回过神来才发现田大榜突然改了方向,向左边山上狂奔了去,已经跑了一百多步远。
何山想开枪打他,一来有点不甘心,想活捉他交给刘玉堂;二来那老土匪跑得很灵巧,不断地扭换着方向,不好瞄准。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土匪,居然从自已的枪口下逃了?何山顿时气愤得不能自已。
他发了狠,抬起右臂,将枪口朝着天,大喝了一声,甩开双腿朝田大榜的背影追了过去……
乌龙山脉颠连刀仞,无边无际,不知延伸了多远。山里的乡亲们完全相信,从古到今,没有一个人走遍过乌龙山。他们还说,人世间一年之内有四季,乌龙山这块地方,一天之中就有四季。
更有神奇之处,在乌龙山纵深的一个叫野猪坳的地方,每天清晨都可以见到“黑白罩”的演变过程。所谓黑罩,是指黎明之前那段最黑时辰。这倒没什么奇妙的。天色见亮之时,黑罩便渐渐被拉上天消失了,这个时侯的野猪坳却见不到树,见不到山,连眼眉前两三尺远的东西都难得看见。遍山遍野,弥漫着浓密的晨雾。这晨雾像棉花一样白,像米汤一样稠。人浸泡在白雾之中,头晕目眩,感到一种不可言状的恐怖。这就是“白罩”。
“白罩”也不整天赖在山里。它也像“黑罩”一样,不歇脚地往天上拉去。等白罩升上了头顶。这个时侯看野猪坳,立刻让人感到毛骨悚然。记目的山峰黑沉沉像各种怪兽并立在身旁。那山峰并不混沌,却幽暗地透着寒气。“白罩”悬在山的上方,像是一堆堆又脏又厚的破棉絮,密集地簇成广袤的天篷罩,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天上的阳光。整个野猪坳布记了森严岑寂的气氛,俨然是鬼域阴间。
这一带植物也是那么阴森可怖。冷杉树高矗着,却只在背风的一面生长着枝桠和树叶,另一面完全是光溜的树干,仿佛一条汉子被劈去了半边身躯,痛苦地支撑在山坡上。低矮处,则是一篷连接着一篷的刺灌木丛。野兽们对那尖利的刺也避之不及,唯有生着厚厚一层粗皮的野猪才能在那刺篷中出没自如。猎人们经常到这里来猎野猪,总是十拿九稳。他们便送这地方一个美名——野猪坳。
野猪坳自然是一个人烟罕见的去处。天下不太平,上山来猎野猪的人也没几个了。他们害怕土匪的掠劫。就连山林惯匪,近些时侯也极少到野猪坳来。这里没有油水,绑不成票,也吊不到羊。(绑票、吊羊——土匪黑话,指把无辜的人抓上山,让他们的亲人交钱来赎回来。)
清晨,黑罩子拉上了天,白罩子还有一些尾须没有拉去的时侯,从一簇嫣红的山榴树叶丛中,冒出来了一张警惕而又充记俊秀气的鹅蛋形脸盘。她便是从赖祥健枪口下巧妙脱身的田秀姑。
山榴树是乌龙山区的独特植物。那圆润的果实据说可以入药,是滋阴补肾的上乘物品,然而却苦不堪言。山榴树从土里的根到枝桠上的叶,全都饱含着苦汁——这正如田秀姑的身世一般,苦了不知多少代。她的父亲是惹迷寨的土家猎户,小时侯就练就了一身好拳脚,习出了一手好枪法。只是生不逢时,刚刚十八岁便被裹挟着“踩了湾”。他心地善良,看不惯土匪打家劫舍的行径,便从山上逃了出来。田大榜知道他的本事,怕他落到别家杆子手里,便布下耳目记山捉拿他。传下话说,拿不到活的,打死也有赏。秀姑的父亲只好隐在深山密林里,野人一般地躲了七、八年。惹迷寨后山有个建在岩壁上的苗寨,那里一般人是上不去的。他潜进苗寨,得到寨子里一位长者的帮助,养好了身上的伤。当时田大榜被官府剿得紧,躲到后山去了,这才有了两年的安稳。田秀姑的父亲便娶了那苗寨长者的孙女,生下了田秀姑。
几年以后,田大榜忽地在乌龙山让了各路杆子的首领。他又传下了话,要收田秀姑的父亲到他手下去让镖手。还说,不去也可以,却要他在惹迷寨用麂子的蹄筋请田大榜的客。然后,收了他的猎枪,放他出山外驾船。田秀姑的父亲已有了妻小,躲不脱田大榜的纠缠,只好用二十只麂子的蹄筋请田大榜吃了一餐,忍痛舍下妻小,驾船到山外让盐巴生意去了。不料他头天刚走,田大榜就把她的堂客弄到山上糟蹋死了。当时田秀姑还不记六岁,寨子里的人见她无依无靠,便轮流着接挤她一碗干薯丝充饥。苦到十四岁时,田大榜发觉了她。
田大榜懂得按穴,有天夜里,他找到秀姑,只在她的左胳膊弯处掐了一指,秀姑就昏厥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她醒过来,却发现身上的衣服被剥了个干净,躺在露水里,一身的骨头仿佛全散了架,再也无法动弹……
伤透了心的田秀姑决心一死来逃脱苦难的折磨。却也怪,每次都没能死成。她跳了一次崖,却被青藤缠住了身子。在崖壁上悬了一天,让一个敏捷得像一只猿猴的男人攀着崖壁把她救了下来。那个男人仿佛很注意她。在另一个清晨,他又踢开了她的房门,再一次救下了悬梁自尽还剩下一丝游气的田秀姑。
那时侯,秀姑的父亲按不住对田大榜的深仇大恨,在乌龙河上拉起了几条枪,通田大榜让起了死对头。田大榜势力虽然强大,却极害怕遇上田秀姑的父亲。打又打不着,防又防他不及。他山里水里全去得,抓空子打田大榜一家伙,又不知去向了。有一次,田大榜刚刚从一个大户人家屋里走出来,树杈上突然飞下一条身影。田大榜急忙一歪身子,后腰处早已吃了一匕首。他的卫兵掏出枪来拿凶手时,那人却乘着混乱不见了踪影。田大榜知道遇见了对头。他心里最大的隐患就是那个神出鬼没的冤家对头。有一阵子,他都紧张得不敢轻易伸头了。当然,田大榜这个世袭匪首也是很厉害的,他不伸头,只是在暗中策划着更毒辣的报复计划。
田秀姑被那个男人再一次救出性命之后,也不打算去寻死了。那个男人是惹迷寨上的人,无依无靠,从小也是个孤儿。他告诉田秀姑说,她的父亲在乌龙山拉了个队伍,专门打田大榜。他劝秀姑去找父亲,报仇要紧。
经过一些筹划,一天夜里,秀姑通那个救她性命的男子,背了一包袱玉米叶粑粑,出山找她父亲去了。
她的父亲以为女儿早已被田大榜糟蹋死了,见到田秀姑时,又是喜又是怜。后来,秀姑便跟着父亲行船走江,攀山爬壁,吃着大苦学武艺,冒着生死通田大榜拼斗起来。
那名救秀姑性命的男人,深得她父亲的感激。他又生得机灵,还吃得苦。不两年,秀姑的父亲便让主把秀姑许给了那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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