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气他


  风吹着,满地木块像空旷长滩上的落石,七零八落地砸在人心上,留下莫名乱痕。
  陆曈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
  当初在文郡王府,我与夫人与宝珠间也有救命之恩……
  裴云暎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
  陆曈倏然住口。
  救命之恩的情谊,早在后来零零碎碎的遇仙楼一干事宜中挥霍得七七八八。再来挟恩图报似乎也已不大现实,况且裴云姝与宝珠如今已无性命之忧,裴云暎想要过河拆桥轻而易举。
  如此待价而沽,或许是为了今后的盘算。
  陆曈想了想又道:如果下次裴大人想要再取谁的医案,我可以代劳。
  裴云暎深夜潜入医官院药库拿走医案一事,也就是前几日发生的。陆曈自己在医官院宿守,也算助力。
  裴云暎静静看着她,摇了摇头。
  还是不行。
  沉默片刻,陆曈仰起脸,冷静地开口。
  若裴大人肯告诉我,金显荣的保养之药,我愿为裴大人另配一副。
  此话一出,面前人平静的神色陡然龟裂。
  陆曈心中一哂。
  看来也不是全无反应。
  她再接再厉:此药珍贵,我保证别的地方都没有,殿帅得此,受益无穷。
  裴云暎冷笑:谢谢,但我不需要。
  裴大人有所不知,男子上了年纪多有此症,血亏阳虚,大人现在看着还好,将来年纪大了,难免有力不从心之时,若有此药,保你风采如昔。
  裴云暎匪夷所思地看着她。
  陆曈坐在案几前,双眸清亮,说得一本正经,眼神十分诚挚,真如一位好心肠的大夫在劝说不听劝的病人。
  她总用这种寻常平淡的语气说最惊世骇俗之语。
  裴云暎伸手捏了捏眉心,几乎是咬牙道:将来也不需要。
  将来会很需要的。她很坚持。
  他倏尔觉出几分疲惫,亦或是无奈,只伸手拿起桌上镇纸,低头问道:告诉了你,陆大夫准备如何
  裴大人,默了默,陆曈叫他,你只需要告诉我这件事,并不需要多做什么,于你而言并无任何损失。而我,如今身在医官院,能帮得上大人的地方还有很多。如果将来有一日大人用得上我,亦或是有什么仇人……
  她轻声道:我也可以替大人杀了他。
  这声音很淡,像是春日接近初夏的夜风,温柔拂过人面时,带出一丝细细的寒。
  裴云暎打量她一眼:陆大夫不是说,过去不曾杀人,将来也不会杀人么
  陆曈微顿。
  是她曾在落月桥下对裴云暎说的话。
  那时他们曾短暂合作,在军巡铺前上演一出彼此心知肚明的戏码,抓住孟惜颜派来的人。那时他尚不知她底细,步步试探,而她处处防守,不想被眼前人窥见蛛丝马迹。
  杀人亦是救人。陆曈神色未变,我能做大人的帮手。
  帮手
  裴云暎笑了笑,身子往后仰了一仰,靠在椅子上,淡淡看着她:你不问我想做什么
  那不重要。
  裴云暎要做什么,目的是什么,陆曈丝毫不关心。这只是一桩你情我愿的交易,能不能做成,端看对方付出的筹码够不够令人心动而已。
  裴云暎叹息一声。
  他俊秀的眉眼在灯火照耀下简直摄人心魄,声音却带着隐隐的嘲弄,慢条斯理开口。
  和不知底细的人交易,陆大夫也不怕血本无归。
  他笑得很淡:难怪会在灯市被人骗着射箭,陆大夫还是不太擅长生意事啊。
  陆曈望着他:裴大人这是答应了
  屋中静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裴云暎的声音响起。
  盛京外城陀螺山下有一处茶园。
  你要打听的画眉,就在此处。
  茶园
  陆曈心中一动。
  她明白这就是消息的关键处了,便向裴云暎追问:那茶园叫什么名字
  茶园如今已被私人买走,寻常人进不去。
  这话未免令人失望。
  陆曈盯着他:裴大人明日可否陪我一同前往
  裴云暎有官职在身,若她贸然前往,或许会惊动他人,若有此人掩护反倒更好。
  不过这人的回答却很无情。
  我明日有事。
  陆曈:……
  她有些失望。
  两月加起来的旬休也不过三日时间,到今天已去了两日。如果明日不能进到茶园,就得等下月旬休,耽误不少时间。
  屋中光线朦胧,她轻蹙眉头,眸色黯淡,孱弱肩头倒显得人有几分可怜。
  裴云暎目光微动。
  片刻,他突然道:明日巳时我来接你。
  陆曈讶然看向他。
  他双眸微垂,不知在想什么,神色很淡,仿佛刚才的话只是随口无心一提。
  陆曈想了想:多谢大人,你的药……
  给宝珠看诊就行。他打断陆曈的话,一字一句道:我不用。
  陆曈唇角一扬。
  她觉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似乎也习得了杜长卿的一些恶劣趣味,譬如每次看裴云暎这般忍怒的模样便觉舒心不已。
  仿佛在这个时候,才能瞧见这游刃有余的人无可奈何的一面。
  无聊的趣味,但很有趣。
  他瞥一眼陆曈,见陆曈心情不错的模样,顿了顿才开口:今日天色不早,你也忙了一日,先回去休息吧。话毕起身:我送你。
  陆曈:不用。
  裴云暎拧眉。
  孤男寡女,夜里一同出入总是不好。西街人多,万一见着了,惹人口舌。她语调温和,我未婚夫也会不喜。
  裴云暎扬了扬眉,似笑非笑看着她。
  差点忘了,陆大夫还有个未婚夫。
  他说得揶揄,却也没有再继续坚持,道:我叫青枫送你。
  陆曈便没再推辞了。
  青枫驾来一辆马车,裴云暎送陆曈到了裴府门口,待陆曈上了车,马车消失在夜色尽头,方转身往回走。才走两步,就见裴云姝匆匆从隔壁宅子里奔出来,望着马车驶远的方向面露懊恼之色。
  怎么出来了裴云暎问。
  裴云姝瞪他一眼,语气有些埋怨:不是说了让你亲自送陆大夫回医馆,你怎么让别人送了
  她故意咬重亲自二字。
  裴云暎笑得散漫,并不回答她这问题,又见裴云姝手里抱着个盒子,盒子看上去有几分眼熟,不由微怔:这是什么
  裴云姝低头:我正想与你说这事。陆大夫今日上门,说给宝珠带了礼物,我以为是些草药或是乡货,就没推辞。等她走了芳姿一拆,才发现不是。你看——
  说话的功夫,她已将盒子打开,露出里头一对漂亮的金蛱蝶。
  蛱蝶躺在黑绸之上,羽翅轻盈舒展,蝶翼点缀晶莹粉色宝石,在夜色下熠熠生辉,一看工艺繁复便知价格不菲。
  裴云姝还在说:我想着陆大夫如今在医官院奉值,可俸银也并不算丰厚,这礼实在过于贵重,是不是要寻个机会还回去……阿暎,阿暎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裴云暎回过神,望着那对黑绸上展翅欲飞的蝴蝶,许久,轻笑一声。
  ……还真是不肯欠人人情。
  这对金蛱蝶最后还是被裴云姝收下了。
  裴云暎对她道,一副首饰罢了,既是给宝珠的心意,收下就是。之后他再寻别的机会以其它方式还给陆曈人情也一样。
  裴云姝转念一想也是,旁人送出去的礼退回去总显得失礼,既然裴云暎这般说,将来也有的是机会,便将东西收下了。
  待芳姿搀着裴云姝回去后,裴云暎也进了门。
  书房里的灯还亮着,青铜花灯盛着的灯油尚有余温。他推门走进,入眼的就是满地狼藉。
  被陆曈推倒的木塔方块落得满地都是,他这书房陈设一向简致,有时候甚至会觉得空荡过了头,头一次这般杂乱,却显得那空旷也淡了些,反而有种热闹的拥挤。
  青年弯下腰,俯身去捡落下的碎木。
  木塔是他许久之前就堆好的,一粒一粒,已堆了多年。
  他从不让旁人进他书房,于是这木塔便也安然无恙地在此停留了许多年。
  谁知头一次让陆曈进来就给推倒了。
  她轻轻一碰,这小山似的木塔便瀑布一般流下,垮得丝毫不留情面。
  抱歉,我帮你再堆一个。
  那女子站在桌案前,嘴里说着道歉之言,语气却没有半分愧疚。坦荡得像是她才是这书房的主人,而他是个没经允许闯入的不速之客。
  敷衍得理直气壮。
  须臾,他直起身,把捡起的那块木头随手搁在桌上,无声叹了口气。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
  裴云暎因为自己的这点烦恼,陆曈一无所知。
  许是熟悉的医馆令人安心,又或许是明日就能接近戚玉台的秘密令人兴奋,这一夜她睡得很熟。
  第二日一早,陆曈醒来,银筝就捧着衣裳站在她榻前,笑得十分坚持。
  姑娘今日要和裴殿帅出门,穿这件新衣裳,否则后头天气更热,姑娘平日又在医官院,更没机会穿了。
  陆曈:……
  昨日她去裴云姝府上给裴云姝和宝珠行诊,因为要背医箱,就还是穿了素日里的旧衣,让银筝很是失望。
  然而得知今日她要和裴云暎出门,银筝心中就又生出新的期待来。
  她把陆曈按在梳妆镜前,犹如给女儿梳妆打扮的母亲般,恨不得将所有美的、精致的东西都给陆曈穿戴在身上,边为陆曈梳妆边道:丝鞋铺家的宋小妹,开了年快十五了,我先前让葛裁缝给姑娘做衣裳,画的花样子叫宋嫂看了去,就要我也给宋小妹画了几张。
  ……每次瞧见宋小妹打扮的模样,我就想着,这衣裙穿在姑娘身上也好看。如今好容易等姑娘回来了,总算也不白费。
  陆曈任由她打扮着,低声道:我并非出门游玩。
  她是去茶园打听戚玉台的事,穿什么、戴什么,实在毫无意义。
  小裴大人是个男子。银筝一边拿梳子给陆曈梳理长发,一面道:瞧上去是不易接近,又心有城府。但英雄难过美人关,姑娘若打扮得俏丽,指不定他成为姑娘裙下之臣,时时照拂,说不定还能多给姑娘提供一些线索。
  不等陆曈开口,她就继续道:男子嘛,姑娘喜不喜欢是一回事,能不能用得上又是一回事。不必过于抗拒。
  陆曈沉默。
  裴云暎此人外热内冷,看起来不像是会为女色动摇之人,倒不是说此人是伪君子,单纯只是他看不上这些情爱罢了。
  他会成为自己的裙下之臣
  陆曈并不认为自己有那个魅力。
  一把刀再美丽,也只是兵器。
  会伤人,但不会爱人。
  但这话对银筝说也没用,于是陆曈只能保持沉默。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银筝总算是将头梳好了,又把买回来没怎么用过的香粉胭脂给陆曈淡淡扑了一层,帮着陆曈穿上那件淡粉烟霞长裙,适才拉着陆曈去镜前照。
  姑娘瞧瞧,是不是正合适
  陆曈朝着镜中看去。
  那屋里的铜镜里,站着个身穿长裙的年轻女子,塞凝新荔、鼻腻鹅脂,沉默地望着自己。
  竟有几分陌生模样。
  银筝见她神色怔忪,扑哧一笑,推着陆曈往门外走,苗良方蹲在药柜前比对药材,杜长卿靠着桌柜正百无聊赖地看账本,听见动静回头一瞥,目光顿时凝住了。
  哇!阿城瞪大眼睛,把手里的扫帚一扔,上前围着陆曈打了个转:陆大夫新裙子真好看!
  她过去在仁心医馆,从来不施粉黛,穿的衣裳也多是清简旧衣,方便整理药材。难得穿件繁复些的,倒教众人眼前一亮。
  苗良方从药材堆里抬起头,眯眼细细看了一番,赞叹道:小陆这样打扮一回,瞧着伶俐多了!年轻姑娘家,就该穿这样鲜亮的!
  那是当然,银筝很是得意,葛裁缝家新进的料子,亏得我抢得快,上来两天就没了。式样也是我给葛裁缝画的,这手艺比京城那些成衣铺子也不差吧!
  众人纷纷点头。
  一片赞叹中,唯有杜长卿眉头紧锁,满目警惕地看向陆曈:大清早的穿这么光鲜,干嘛去啊
  陆曈道:医官院还有些事要处理。
  你一个人还有没有其他人同行男的女的去哪里
  他一迭声地问,银筝翻了个白眼:杜掌柜,你能不能别煞风景
  这哪是煞风景你不懂,杜长卿从里面走出来,盛京的歹人不少,陆大夫这年华正好的女儿家,不识人心,最怕交友不慎,而且你看她穿的这像是要办事的模样吗不行,你站住,给我说说清楚……他作势要来拉陆曈。
  银筝对阿城使了个眼色,阿城会意,二人冲上前,一左一右将杜长卿拦腰抱住,银筝回头对陆曈道:姑娘快走,晚了人该等急了。
  杜长卿气急:什么人啊怎么就等急了我要去看看!
  银筝:看什么看,人家未婚夫关杜掌柜什么事!
  杜长卿一愣:未婚夫
  没管身后的鸡飞狗跳,陆曈提裙走出医馆,苗良方乐呵呵对她摆手:小陆早去早回啊——
  身后喧嚣渐渐远去。
  待到了西街尽头,果然见一辆马车停在路边。青枫坐在前头马背上,见到陆曈对她颔首:陆大夫。
  陆曈回礼。
  昨日与裴云暎约好,今日巳时以后在西街门口等她。陆曈没让裴云暎去医馆前等,省得被杜长卿瞧见又是好一通发问,她实在不耐烦应付这些。
  况且裴云暎的人马过于惹眼,在医馆门口停留太久,被有心之人瞧见就不好了,今日他们是去做正事的,最好低调一些行事。
  正想着,马车帘被掀起,裴云暎那张脸从帘后露出来,日光照亮他衣袍,衬得那张脸目若星辰,唇似桃花,格外英姿俊秀。
  他扬眉:陆大夫迟了点。
  陆曈:抱歉。
  事实上,若不是银筝和阿城拦住杜长卿,她还能再迟点。
  裴云暎点头,目光落在她身上,忽而微微一怔。
  日光下,女子没有背医箱,只穿了身淡粉的双蝶绣花襦裙,袖口与领口绣了白纹蝴蝶,满头乌发垂落肩头,发髻上却插着支木槿花发簪。
  她素日里总是穿冷色的衣裳,极少穿这般鲜亮色彩,便将那骨子里的幽冷也淡去了,显得格外娇俏。耳畔垂下的两条粉色丝带,衬得那张脸眉目如画,明媚生辉,如一只春日里将开未开的粉色山茶,满眼都是青春娇美。
  与平日截然不同。
  裴云暎神色微动:你今日……
  陆曈看向他:我今日什么
  顿了顿,他唇角一弯:没什么。
  这人莫名其妙。
  陆曈没多说什么,提起裙裾打算上马车,然而马车太高,葛裁缝做的新裙子行动间又很是不便,见她动作艰难,裴云暎便一手打着帘子,一手握住她手臂,一把将她拉上来。
  待上车,帘子放下,陆曈看向裴云暎:裴大人,我们现在是去茶山
  他点头,吩咐外头的青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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