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奔赴

在銮驾晃晃悠悠进宫的时候,天子收回视线端正坐姿,颇为不舍地拉下了半开的窗纱。
他还是在一个爱玩的年纪,不足两月的公务出行只恰到好处地增长了他对出游的渴望,并没有消减他丝毫的玩心。
原本有皇帝的身份让刘彻放下这些,他也愿意承担这样的责任,但是经历了新政的失败后,他早已料到此刻未央宫内等自己批阅的奏章必是寥寥无几且鸡毛蒜皮,更说不准都是些五湖四海的大臣无趣的问安。
右不过天大的事祖母还是会差人来问他的意见,他也乐意在窦漪房的眼皮子底下做一个看似乖巧的皇帝。
但刘彻没想到,他回宫处理的第一件事竟然如此……荒谬的好笑。
起因是他刚刚入宫门没有多久,就听不远处有了些许吵闹但并不真切的声音,又过了半晌,声音由远及近,銮驾也停了下来。
这时他才听清一群人在不停地喊着饶命。
这让刘彻有些摸不着头脑,春陀为他拉开车帘,就见五个长得不高的小人儿正齐刷刷地下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请安,随后又开始哆哆嗦嗦地哭着求自己放他们一条生路。
刘彻:……谁说要杀你们了皇祖母母后舅舅少年眉毛一拧,这些人都没道理染指他的人啊。
回陛下呜呜呜。
领头的侏儒发声却吹出一个不小的鼻涕泡,刘彻强忍笑意让他先擦擦再讲明缘由。
是公车令①大人告诉小臣们的,他说陛下觉得我们既不能种田又不能打仗,对大汉没有用处,所以要杀掉我们,陛下啊——说罢,侏儒跪地长嚎。
他很想求情,却突然觉得公车令说的是对的,他们这种生来就长不高的人,既不能扛起锄头种地,也不能拿起兵器打仗,如今留在宫中能为陛下养马已是万分的福泽,不应该再求别的,但是他想活着,他当然想要活下去。
刘彻看着这场景却怎么看怎么滑稽,最后无奈地笑了一下:好了,好了。
他的声音并不高,足够在已经安静的人群中传开,满是安抚:朕从未说过那样的话,也从未如此认为,以后也不会。
诸位虽不能深耕细作、行兵列阵,但朕此番出行之御马却无一不出于尔等。
天下之民众各有天赋而安其职,优而胜者则谓之英杰,尔等侍奉于天子左右,何尝不算佼佼等皇帝挥退感激涕零的几人后,春陀就做好了听命的准备。
传东方朔,朕要问责。
刘彻冷下脸。
这个不着调的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
春陀笑着领了命,等刘彻回到了未央宫后他迟疑着开口问道:陛下,卫姑娘那边怎么安排刘彻这才想起自己从姐姐家带走了人,他喝下一口热茶思忖片刻:后宫的事都交与皇后定夺,皇后说如何便是如何。
诺。
诶,他叫住转身的春陀,继续道:让卫青去建章宫任差,不予任何官职,朕就是要他以未知名做起。
天子的眸中又出现了那不曾熄灭的野心。
这是他的计划,也是给予卫青的另一个考验。
东方朔来得很快,因为他知道刘彻必会传召自己,所以早早地就在司马门不远处等着。
他如初次面圣那般愉快地下叩行礼,丝毫看不出要被问责的慌乱。
刘彻在他进门的那一刻重新板起脸,愠怒地质问他为什么胡说八道,平白无故造他的谣言。
谁料东方朔不慌不忙,颇有些风趣地开口:小臣这样也是不得已的啊!侏儒身高三尺,而我身高九尺,我吃的必定要比他们要多,可我们之间的俸禄却是一样,总不能是撑死他们饿死小臣吧!说罢他先来了委屈:陛下不愿意重用小臣的话,就干脆放我回家,我也不愿再白白浪费京城的粮食!这一番话下来春陀已经听傻了眼。
饶是他已经服侍两代帝王,陪同见过了形形色色的大臣,还是头一次见把涨薪水升官职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但幽默风趣的。
噗嗤。
刘彻这一声没绷住,随即便笑得更加大声。
东方朔偷偷瞥见皇帝捧腹大笑也不禁暗自松了口气,随后继续装作梗着脖子看向一边。
等门口的守卫再见东方朔的时候,只见刚刚低头弯腰碎花步走进去的人儿现在昂首挺胸大阔步,双手往腰间一插。
无它,陛下刚刚升了他的官。
当天下午他就溜到了心仪女孩儿的家门口:柳姑娘,你现在也可以称呼小生为金马门待诏②。
公车令我东方朔天造之才,陛下可不忍心把我区于那一个小小官职!③东方朔吃着酒,追着美人,肺腑一片激荡,畅想前途万里,夜空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即使天阴云蔽,不见星月。
——有人觉得前路坦荡,有人却不得不迈出不安的一步。
卫子夫正跟着春陀吩咐的小黄门一步步走进深宫,随着后者的介绍认识两侧不同的亭苑与宫殿。
她明白自己正走在去往椒房殿的路上,要去见传闻中的皇后。
她曾听平阳公主说过皇后殿下反对陛下广开后宫,甚至为此与太皇太后闹过脾气。
其余的,她就只知道皇后陈氏是皇帝的表姐,窦太主的女儿,太皇太后的外孙女,是千娇万宠下长大的高贵女子。
对皇后本就不多的印象再加上自己略微尴尬的身份,这一切都让卫子夫很是不安。
大人。
她压低声音叫住小黄门,再将一片小巧玲珑的金叶塞到对方手中,这是临行前公主特意给她的东西。
她未将问题问出,但收了金叶的人自然懂得她要问的东西,于是小黄门笑眯眯地对她说:卫姑娘,一会儿见了皇后切记礼仪周到,莫要以为有陛下……定要低调小心为妙,皇后若问了什么东西,定要抛去宠爱,避免提及陛下,尽量顺着皇后的意思说话,至于旁的是好是坏,只能卫姑娘你自己掂量了。
话音并没有落下多久,小黄门停住步子,身体微微侧过:卫姑娘,前面就是椒房殿了。
也许不必对方的介绍,卫子夫也能一眼认出来那座富丽堂皇的建筑,那是在这庞大肃穆的未央宫群中唯一呈为娇粉色的宫殿,俏丽而不失端庄,从殿前的双阙开始,卫子夫不得不被这宏伟的一切所牢牢吸引。
那是平阳侯府半分不能比的辉煌,住着历代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走到近处,她甚至可以嗅到这座宫殿淡淡的芳香,是花椒及花瓣研磨成粉的味道④。
踏进殿门的那一瞬间,卫子夫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好似灵魂深处的共振,是自己生来就会与这里产生一种联系。
是……什么样的命运呢她压下这样的疑问,顶着上方淡淡的威压,行了一个最为标准的礼节,恭顺地俯下身子。
奴婢叩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卫子夫始终叩着头,上方没有传来任何声响,她便也忍着双膝逐渐清晰的痛。
好像并没有过得太久,她清晰地听见了竹简卷合时的相碰。
你是陛下从平阳府中带出来的这个语气不急不慢,平淡中掺杂着性子使然的傲气,疑惑里又带着一股慵懒。
回皇后娘娘,奴婢是。
卫子夫能感受到四面八方看向自己的视线,唯独没有正前方,上面的皇后似乎并没有看向自己。
好半晌她才听见一声冷哼,随后便得了掌事宫女的令起身。
你既是姐姐送给陛下的,陛下与本宫也不好驳了姐姐的面子将你送回,但是又不能太过偏袒于你。
既然陛下已经将你交付于我,又是歌姬出身,本宫便赐你为家人子。
陈阿娇⑤将手中看尽的书卷递给一旁服侍的宫女,这才微微侧头瞥了一眼台下的女子,但也仅仅是一眼,便又拿过了另一卷。
本宫乏了,退下吧。
诺。
卫子夫谢恩后,随着安排好的领路宫女离开了这里。
她不敢偷看皇后的模样,皇后也不曾让她抬头见过自己的样貌,但是短短几句话已经让少女对皇后有了新的印象——骨子里带着天生的不容置疑与反驳的高傲。
不是故意装出来的下马威敌意,也不是看人下菜碟的虚伪伪装。
卫子夫出门时明显松开了紧在胸口的气团,这场见面其实比她想象中的要轻松缓和了许多,似乎后宫之中也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可怕。
十六岁的少女露出明媚的笑容,步伐也明显轻快。
总会更好的,一切都是。
她这样想。
夏栀能察觉到自家皇后的心情并不好,虽然那双玉手正抚着冰凉的竹简,但她的目光却没有在那里焦聚。
她正想着如何去宽慰,就听见皇后的一声讥笑:陛下第一次带女人回宫,我还以为他会有多在乎这个歌女,其实连给本宫送旨许一个位分的兴趣都没有。
夏栀递上稍稍放凉的汤药:也是因为娘娘是中宫之主,陛下尊爱,这等事情陛下定是全心全意信任着您。
陈阿娇被这扑鼻的苦味熏皱了眉头,对夏栀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忍着苦喝下一口后就上了新供的蜜饯:这样不被重视的女子,不需要多久就会被陛下遗忘。
忙起来,就连本宫,也未必会被记得。
她将最后一点药饮尽,就算再苦也维持着自己得体的神情。
祖母,母后,姐姐,她们送来那么多的女子,又有什么用。
陈阿娇眸中闪过一丝难过:他应该更想和那个韩嫣⑥同床,和那些大臣的政务共枕,一年的时间里又有几天能分给后宫。
她抚上自己的小腹。
其实她并不在意卫子夫,也不在意后宫里其他的女人,因为她们都对自己的地位毫无威胁,因为她们都得不到刘彻的爱,她自问与刘彻青梅竹马,感情总要比这些人来得更好。
纵然天塌下来,她也有皇祖母顶着。
——春去夏来,时间转瞬过了两月。
卫青在建章宫⑦里仍旧是一名小卒,按部就班、尽职尽责地工作。
他与人真诚,交谈时总是挂着笑意安安静静地听着,就连旁的宫殿都听说建章宫来了个听话的好苗子。
但建章宫新晋升的骑郎⑧公孙敖却并不觉得卫青有多乖。
他算是这里第一个认识卫青的人,卫青来报道的那天就是由他带着卫青熟悉差事,那个时候他就很喜欢这个老实的弟弟——不可否认,乖确实是公孙敖对卫青的第一印象。
但现在,他只觉得卫青也没有那么乖,反而越来越觉得卫青身上有一种狠劲,甚至有时候比较执拗。
比如强迫自己在规定时间内认完多少字,读完什么书,即使没有人监督也一定要完成自己定好的扎多少时间马步,射箭有多少准头。
这种情况下往往都是不听劝的,哪怕再苦再累也只有笑着含糊其辞,然后礼貌拒绝或者干脆换了话题哄着自己揭过。
偏偏公孙敖还每次都上当,不自觉就信了卫青。
月前公孙敖过了一个难忘的生辰,训练时不小心割断了手腕上姐姐给自己编的红绳。
这其实不过是一件小事,但这是公孙敖姐姐远嫁之前留给他的东西,他平日最是珍惜。
建章宫里任差的都是些十几、二十几岁的青年,公孙敖自诩是众人的兄长,也拉不下来面子掉眼泪,最后还是没忍住放声呜咽。
这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就陪他喝了一夜的酒,宽慰了他一夜,公孙敖感动得不行。
那时卫青并没有留下,公孙敖也觉得很正常,毕竟自己那时还不是骑郎,任命的也是仅仅比卫青高了一等的小官,他从来都不是被许多人讨好的对象。
但是第二天自己来的时候,卫青往他手里塞了一瓶包装丑陋但很干净的新伤药,又掏出了手帕里包裹着的一条很新又很像自己那根的红绳。
公孙敖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手腕上被割了个伤口。
他看着卫青,卫青就笑着帮他包好了伤,又把红绳放上去比了比:我昨夜跟二姐学了许久,又想着记忆中的样子,应该是这么一个款式。
公孙大哥,你看这样可以吗他其实没有和任何人说他哭这条红绳是因为那是姐姐编的,所以卫青不知道他伤心的具体缘由,他们都以为他是单纯喜欢,但是卫青还是努力给自己编了一条这样的绳子。
公孙敖登时鼻头一酸,搂着不知所措的卫青蹭了他一衣服的眼泪,最后从怀里拿出一根残绳:兄弟,能麻烦咱们姐姐把这根编到新的里面吗这不是得寸进尺,是他认了卫青这个兄弟。
以后大哥罩着你。
公孙敖呜呜地说出这句话。
好啊,以后有劳公孙大哥了。
他记得卫青这么说。
现在,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公孙敖总是臭屁地亮出那节红绳,新旧缠在一起,颜色深浅不一,但他不在乎。
卫青,随大哥一起去甘泉宫一趟。
新骑郎很喜欢出行的时候带着卫青,因为他想让更多的人认识他,说不定就能遇见什么慧眼识珠的贵人。
也算不负他望,卫青此番甘泉宫之行还真遇上了一个怪人。
彼时卫青处在甘泉宫的居室,不远处铁链相撞,叮当哗啦,他别过头看去,一双伸不开的手正朝向自己奋力地挥着。
大人,大人!您来,您来……卫青见他激动到发抖,颇为疑惑地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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