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侯府

那场浩浩汤汤的巨大改革似乎什么也没有留下,只为百姓的茶余饭后提供了新的话题,但也大多都是一笑而过。
小皇帝已安静了许久,宫外人认为他是认了输,但身为母亲,王娡却清楚儿子绝不会如此。
只是她越来越看不懂刘彻,也发现对方开始瞒了自己许多东西。
此刻,王娡不动声色地敛了眼中思虑,笑意盈盈地拈过眼前女子呈上的糕点。
我们翁主①的手艺越来越巧了。
女子笑颜如花,略带娇羞地搂上王娡的肩膀,轻轻倚靠:伯母莫要再打趣我了。
王娡浅笑着道了两声好,随后轻轻按住肩上的玉手:你啊,不好别的,就爱琢磨这些个吃食,好歹也是一国翁主,淮南王的女儿。
刘陵顺势起身,雀跃着转到王娡身后,为她捏上肩膀,她笑:臣女可比不上父王,父王曾用黄豆做出了一种吃食,白如暖玉,状似香膏,口感绵软细腻,很是清淡②。
哦王娡来了兴致,刘陵便可惜道:只是父王进京前尚且不知这东西能否久吃,此次便未能带给两宫和陛下尝尝。
翁主有心了,太后温和地继续问道:淮南王离开时,怎么想着把你一个女儿家留在京城话语间带了些许的责备,仿佛并不赞成一个父亲把女儿落在离家千里之外的陌生之地。
是我向父王撒娇求来的,刘陵眉眼弯弯:臣女上次来京城时还是个小孩儿,什么都不懂,这长安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记不清楚。
但长安富饶,总是有一些模糊的印象。
这一次父王来京朝会,臣女也是求了他好久,说完,她微微撇嘴有些不满,配上一双无辜明亮的杏眼,显得很是古灵精怪。
来了以后,他又是管着侄女,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尝,生怕我闯了祸给伯母和陛下惹麻烦。
她在王娡遮唇轻笑下凑近,轻声带笑:所以侄女是偷跑出来的,父王他啊,应该带着我偷留的书信回淮南去了。
你啊——王娡无奈地点了点她,也不怕你父王生气,直接折回京城将你抓回去。
他回到淮南,可是‘非召不能入京’③,他才抓不住我呢。
刘陵微微抬起脑袋,带着恰到好处的骄傲:侄女以后嫁了人便没有这般自由,所以现在,自然是要留在长安玩儿上许久④。
许是这句话牵动了王娡内心敏感的地方,她不禁想起自己两个还在待嫁的女儿,还有嫁人后偶尔才会入宫的平阳。
她微微颔首,只说:是该如此,是该如此。
都还是孩子,都不爱着家。
刘陵有些疑惑地看向太后。
往常三月才需去霸上祭祖,可今年彻儿早早地就去了。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陛下也许只是觉得皇宫烦闷,想出去走走。
宫内有什么可以烦闷的王娡笑着驳回了她的话:只是性子野,最是爱玩的年纪罢了。
太后说的是。
刘陵陪笑,便开始捡一些淮南趣事,换了话题。
也不知过了多久,刘陵起身告退。
笑意盈盈的女子在踏出宫门的一瞬间眸光低敛,那副天真温柔的神情被取代为面无表情的冷峻,眼中不加掩饰的算计被长睫轻轻遮住。
她刚刚本意是想试探出刘彻与窦漪房生有多少间隙,没成想让王娡一句就给了否定。
果然不好套太后的话。
她暗自腹诽,不料在抬眸时看见了眼前越走越近的田蚡。
只一瞬间,刘陵微微垂首,将笑意重新挂上嘴角。
田蚡最先顿住步子,目光紧紧跟随着面前正值桃李年华的美人,鼻尖开始绕上一缕缕勾人的清香。
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他清楚地看见了刘陵杏眼微阖,视线轻飘飘地落在自己身上,对方斜眸一瞧,动人心魄的美眸里温柔且魅惑。
微微侧身的无声见礼,更衬其妙曼的身姿。
对视瞬间,刘陵又将目光缓缓收回,眷意绵长,这让田蚡老脸一红,无法从巨大的甜头中回过神来。
他伸手,只感受那红色轻纱的外袍被风扣在自己掌中,又似水般轻盈地飘远。
田蚡痴痴地看着她越走越远,直到艳红的衣角也飞落回长道的马车。
他的掌中,仍有余香。
——咻咻!长剑破空,声鸣悦耳。
行进间两番左右撩剑之后,少年手臂挥动,挑出两个漂亮的剪腕花收锋入鞘,又两步越来,下跪复命。
一切行云流水。
平阳对这番赏心悦目的动作颇为满意。
她没有想到去年随手提拔的骑奴竟会给自己如此惊喜。
她起初只是觉得卫青此人擅于养马,骑术上亦有不小的天赋,但武功刀剑之事难免有所缺漏。
然而她在几月后的一次偶然中,遥遥一眼便看见了不断练习的卫青以及他面前不堪重负的木桩。
平阳那时贴身的骑奴就告诉她,这小子是个绝有天赋的。
此时的骑奴在贵族小姐们中也算得上是一种炫耀与比对的脸面,每逢登门造访,年轻的姑娘们总要比比谁的骑奴更好看,谁的骑奴更厉害。
看他们舞剑或是点到为止的对拼也算是少有的趣事项目。
她便在某一天让卫青跟着自己出行。
意料之中,卫青年纪虽小,比不得其他人精挑细选的成年男子,但舞得一手好剑,赢得了满堂称赞。
赢了总是风光的,在这些无伤大雅的事情上面,平阳也不能免去一颗欣赏美好的心脏。
所以她很是满意,从此身边便常跟了卫青。
只是平阳有一点始终遗憾——卫青养马的手艺她无处炫耀,所识贵女们鲜有她这般爱马、懂马之人,与她们交谈这些总有些兴致缺缺。
不过今日府中总算要来一位能欣赏的人了。
平阳敛不住笑意,但也有一些紧张。
刘彻日前差人送了信来,说是祭祖结束的归途想来她这个姐姐家里小住⑤。
天子的銮驾估计今日便能赶到,这也算是打了平阳一个措手不及,她赶紧下令让那些舞女排演练习。
不知能否有人入得了他的眼睛。
期间平阳有些无奈叹气,按照她对弟弟的了解,这番安排肯定是回家途中心情烦躁却又起了玩心,完全临时起意。
扯回思绪,她眸中带笑地吩咐卫青:你去找韩娘,换上一些干净得体的衣服,随后牵上你的马,来寻本宫。
诺。
卫青得令退下。
手中的剑柄不自觉握得更紧,他最近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平阳没有想错,刘陵的话也不能算对。
刘彻的确是半路兴起,想要来看看姐姐,也的确是想到进宫后会有一点烦躁。
窦漪房对他经手的折子看管得更严了,生怕自己又下什么她不喜欢的命令。
那时距离两位大人自尽不久,天子被突然拘束着很是不爽,于是在某个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夜晚,他披上外袍。
冬日的风带着寒意,少年突然发现上一次这般还是父皇病重的那段时日。
他抬起头,静静看了许久,发现空中云絮被风轻推着离开圆月,一点一点,透出的光芒会逐渐将周遭照得更亮。
刘彻双眸微眯一瞬后,只觉得豁然开朗。
既然皇祖母这么爱管这些,那就都让她去管算了!他挂上浅笑。
既然您想要个听话的孙儿,想要体验大权在握的感觉,那孙儿就遂了您的意。
而他自己正好可以空出时间去做别的事情。
一桩大事解决,可小皇帝又有了新的烦恼,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彻底解决,这也是他近来烦躁的原因。
跟窦漪房的确没太大关系。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好好同姐姐叙旧。
数月前,平阳公主和平阳侯曹时是第一批听令回到封地的列侯,二话不说就从长安的府邸搬回了平阳县的宅子。
刘彻知道这是姐姐支持他的方式,他心里总归是暖的。
等大驾进了平阳县,刘彻拉开帘子,远远看见早在那里等候的姐姐与姐夫。
姐弟之间相处,从来没什么架子,刘彻叫停了众人,然后下车骑上马匹,先轿撵一步过去。
平阳和曹时见状,转头吩咐好了身后一行人便上马去与刘彻迎面。
见面的虚礼皇帝没让二人执行,而是在看清平阳之后乖巧地叫了声姐姐,兴奋的尾音怎么也藏不住。
然后才转过头对一直无声的曹时道了声姐夫,曹时回礼。
三人回程放缓了步子,马匹并行。
姐姐为何一直盯着朕看平阳这时回神,心疼地蹙起眉头:臣只是觉得,陛下比我离京时又瘦了许多。
辛苦弟弟了。
这次换成刘彻微微一怔,他登基以后,没有人再对他说过这种话,不带任何目的的,纯粹的心疼。
天子的目光柔和了很多,声音也放得很缓,安慰起对方:只是最近长高了不少,所以显得又清瘦了些。
他顿了顿,索性周遭无人,便又道:有祖母在,朕又哪里会辛苦呢辛苦的结果也只有付诸东流。
来了姐姐这里,便不要再想那些糟心事了。
平阳不想让刘彻想起伤心事,于是又转了话头:舟车劳顿实在辛苦,弟弟先去休息一番,晚上姐姐再为你准备歌舞,可好一切都听姐姐的。
这大概也算是刘彻为数不多出的远门,也是他第一次来到平阳县。
少年人总是容易对万事万物充满好奇,更不用说刘彻本就是个好奇心旺盛的性子。
他这一路走来见过诸多风景,桑叶农田、河流山川,甚至停过好一阵子,就为了看人如何播种。
感觉新鲜的同时却也发现很多农民好像并不开心。
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种不悦绝不只是因为劳动繁重而带来的疲惫,但具体的他又没有太懂。
罢了。
今日不想这个。
他明白,此时自己只需要做姐姐的弟弟。
刘彻目光一移,就被平阳身下的骏马吸引住了视线。
三月和煦,乌黑的被毛光滑如丝,在阳光的照耀下发亮,高昂的颈部健壮威武,身体健硕,步态却又轻盈高雅。
平阳好笑地瞧着弟弟发亮的眼睛。
陛下要不要试试自是不会拒绝。
刘彻上马后就在周围小跑了几圈,可惜地方太小,他意犹未尽地顺了顺马的鬃毛,极好的手感让他没忍住又摸了两把。
姐姐真是得了一匹听话的好马!就算比宫中细养的精种良马也不多让。
语毕,姐弟两个都来了兴致,就着这匹黑马又痛痛快快地聊了许多。
不坐轿了。
刘彻看向平阳:弟弟想骑着它去姐姐家。
公主失笑:彻儿,这可不是纯色的马。
瑕不掩瑜。
他当然看见了马胸前的一道白痕:弟弟知道这是诸侯标准中的下马。
但世上哪里需要区分那么多的尊卑,他拍了拍马颈,笑道:有此才能,何问出处定不能再以颜色分别贵贱。
少年默然片刻,世间万物,皆应如此。
那姐姐将此马送给弟弟可好姐姐的好意,彻儿什么时候拒绝过二人皆笑。
待一行人慢慢悠悠地回了侯府,刘彻心情大好,免了众人的礼节。
借此,平阳微微侧头对一旁的少年讲道:卫青,去将你的马送回马厩。
刘彻闻言有些惊讶,问道:他喂养的眼前始终垂首的少年还没有他高大,看上去也要比自己清瘦一些,刘彻甚至怀疑此人有没有十五岁。
奴婢叩见陛下。
听见话头转到自己身上,卫青恭敬下拜。
这可是姐姐亲自选拔的骑奴,见刘彻更加好奇,平阳又问:不若一会儿让他舞剑给你瞧瞧天子没有回答,只是问:他多大这让平阳犯了难,她确实不知。
于是卫青懂事地接过问题:回陛下,奴婢今年十二。
十八岁的少年诧异地挑了挑眉。
看来姐姐不是寻到了良马,而是找到了良人。
半开玩笑的语气在下一瞬急转而下,刚才的柔和暖意在此时骤然冻结,化为子虚乌有的冰雾,天子威仪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让人不寒而栗。
直视朕。
微阖的双眸满是审视,掩盖着层层危险的意味。
几乎是命令的同时,卫青睫羽轻颤,不卑不亢又不慌不乱地挺身抬头。
视线上移,从凸凹不平的地面到天子精致细绣的云履,再到金丝装饰的曲裾……最后,是那双深邃俊美的眼睛。
那里有一片望不见底的汪洋。
卫青有一瞬间想到了他当年逃命跨过的黄河,汹涌、危险却又哺育两岸,生机与希望。
这就是天子,传闻中稚嫩且随性的皇帝。
看来传闻与事实多有不符。
半晌。
坚冰退散,气势收回,少年轻笑一声,换了神色。
善。
这是他的夸赞。
刘彻从卫青身边走过,又在其身后重新打量了一眼。
他突然想向姐姐要人了。
卫青的眼神纯粹不带欲望,凡人看见天子总归带有或期待或畏惧的情绪,但他都没有。
那里只有一团不易察觉的火,隐藏在表面安若明镜的深潭,姐姐,少年笑着离开这里。
他的能力绝不止于此。
一锤定音。
他再望向平阳,那双眼中赫然是同卫青一样的烈火。
只是毫不掩饰。
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自己人,是自己亲手培养的势力。
谁也不清楚这团火能烧到多大,刘彻也不知道,但他愿意给这名叫卫青的骑奴一个这样的机会。
生死富贵,皆为赌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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