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大概是今晚喝了酒,胃里烧得慌,赵雪妮这会儿有种不吐不快的冲动。
她就想豁出去那么一次,探探许漠心意,仍指着他的鼻尖,许漠,如果我要听,你给不给?两人面面相觑,许漠脸如月光青白,朗眉微皱,似乎对她手指戳人脸上的行为感到不悦。
许漠抬手挡开她的手指,稍微整理了下羽绒服,擦着她肩膀走向院外。
每一个肢体动作都在回答她:不给。
好像她是自己弹指撇开的小虫子。
谁说爱情是勇敢者的游戏呢。
面对不喜欢自己的人,勇敢一次反而会懦弱终生。
赵雪妮拢了拢刘海,脸皮再厚此时也开始变烫。
许漠最强的杀伤力永远是无视。
几步开外,鞋底踏在雪地上的咯吱声忽然停住,传来许漠微微讥讽的声音,你站那面壁吗,吉他不拿过来,我弹空气给你听?这话说的,赵雪妮睫毛轻颤。
……他答应了?!赵雪妮回头瞪着院子门口的许漠。
正好门外一盏路灯就在他头顶,光柱里飞舞着盐粒般轻盈的雪花,纷纷扬扬,安安静静落到许漠发间。
下雪了。
赵雪妮对许漠指了指天上。
若不是看见路灯,她压根感知不到如此静谧的夜雪。
嗯,下雪了。
许漠拍了拍肩头的雪,轻笑起来,吃雪糕吗?她跟着许漠去镇上超市逛了一圈。
许漠在冰柜前认真挑雪糕,玻璃柜台后的老板娘边嗑瓜子,边从放电视剧的手机上时不时抬眼打量他们。
喂。
赵雪妮扯扯许漠衣角,她是不是认识你啊,你拐杖呢?没拿,懒得装了。
许漠往袋子里不停塞雪糕,赵雪妮过年都没这么不眨眼地扫过货。
你不装了,那龙彪……她有点儿担心。
许漠倒是神色自若,听到老对手的名字仍旧眉眼清淡,似乎不值得自己浪费一丝表情,他要是有种,自然会来找我。
赵雪妮心里暗想:好狂……一直到结账,老板娘的眼神都在她和许漠脸上扫来荡去,看得人怪不舒服。
许漠付完钱径直走了出去,赵雪妮双手握着吉他包肩带跟上前,真的不要紧吗,她看你的眼神……许漠脚步一顿,她猝不及防撞上他后背,多亏他的羽绒服蓬松,撞上了也不觉得疼。
有没有一种可能。
许漠偏过头睨她一眼,她看我,是因为我太帅?赵雪妮对着许漠深邃的侧脸微愣两秒。
然后捂着胸口哇地呕了出来。
外面天冷,本以为许漠是要带自己上车,就把车上暖气充当红泥小火炉,两人围在一起吃雪糕弹吉他,也不失为一种情调。
却没想到许漠一扭钥匙,直接把车开到养殖场。
准确说,育雏室门口。
他一进门就把雪糕袋子放在赵雪妮面前,抓紧吃,不然化了。
即使屋外飞雪漫天,育雏室依旧温暖如春。
赵雪妮坐在墙边的干草堆上,专心致志地啃一块透心凉的奶砖。
奶砖冒着寒气,刚吃进去第一口冰得她牙根一酸,但第二口、第三口就适应了这种冰爽。
许漠拉来一把椅子坐到对面。
吉他确实能看出来太久没弹,已经不是需要重新调音,而是一根一根地装弦。
许漠的音感一定很好,每装上一根琴弦,随意拨一下弦就能判断音准。
他慢慢拧着琴把上的琴扭,侧首垂眼,睫毛长而翩跹。
赵雪妮差点以为自己这支奶砖都含酒精。
不然她怎么会醉醺醺,觉得许漠看向吉他的侧脸都这样温柔深情。
夜已深,屋外的雪花静悄悄,唯有育雏室里的孵化机嗡嗡作响,但声音不大,像昆虫振翅时的呼吸。
你……太安静时,赵雪妮总想找点话题,哪怕是硬聊,也比在沉默中听见许漠和自己的呼吸声要令人放松,你家以前开的那小卖部,后来咋不开了?那个年代镇上开小卖部的人家并不多,何况许家情况特殊。
雪林镇是大兴安岭山脚下的镇子,又因接壤俄罗斯,六七十年代有许多俄国人跨越国境去山里卖洋货,留下来和当地女人结婚生子的也不在少数。
许漠爷爷便是其中一个。
据说许漠从小生在大兴安岭的深山,随家人过着游牧般的群居生活,连小学都没上过。
但他天赋异禀,靠自学都能理解初中内容,甚至是那一届中考状元。
按理说许家人一辈子不出大山,过的是原始淳朴与世无争的生活,偏赶上政府开林拓荒,给他们家家户户申领补贴,优惠盖房,才让他们同意下山居住,融入镇上的生活。
哪知下山不久,许漠姐姐就出了事。
许漠沉默寡言,大概也跟这事有关。
开不下去了。
许漠专心地捣鼓琴弦,口吻状似闲聊,要找我姐,全家人三不五时就得去外省,实在没人看店。
而且。
许漠停了两秒,叹笑着补充,开店挣的几万块钱全在路上花光了,到后来,他们连我姐也不找了。
赵雪妮咬雪糕的动作微慢。
这么快的功夫,嘴唇便黏上奶砖,扯都扯不下来,寒意从齿根传来,惊得她打了个颤。
苦难就是麻绳专挑细处断,所谓唇亡齿寒。
她以前常困惑,许漠每次请完假回学校的最初几天,为什么眉间总是笼着化不开的乌云,好像全班每个人欠他钱,他看谁都带着轻蔑与厌烦。
现在知晓原委才恍然,许漠在那段日子里飞快地成熟。
催熟他的养分却是失去姐姐的痛苦与煎熬。
相比之下,只会为暗恋这件小事而烦恼的她,比秋天里一片落叶还要轻。
我那时候,很难接近吧?许漠装好琴弦,手指搭在弦上,却没有弹。
他盯着吉他中间那个空洞的大圆孔,声音轻轻,能感觉到他的落寞,现在想想挺傻的,竖起一身的刺,把关心我的那个人……吓跑了。
赵雪妮咬唇不语,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个人。
喜欢许漠的女孩不止她一个,直接把自己对号入座,如果不是她,那就太糗了。
你姐姐……她有点儿想把话题拉回来,却在看到许漠眼睫低垂的脸庞时,十分不忍。
她没再追问,许漠也没有再往下说,姐姐是怎么不见的,家里人去哪些地方找过她,许漠为什么要接近楚厂长,他那儿为什么会有姐姐的线索。
这些她都好奇,但都不打算再问了。
在冬天暖烘烘的屋子里大口吃雪糕,整个人渐渐有了通爽的劲儿。
你怎么不吃?赵雪妮又撕开一根冰糕的包装袋,是巧克力火炬。
许漠看着她手中的火炬,目光里似有深浓的月华流淌。
他想起什么,扯着一边嘴角笑了笑,我看着你吃就好。
想听什么?他又问。
今晚的许漠温柔得不像话。
赵雪妮却很难过。
从青春期无助的愤怒,到如今看淡的释然,这之间需要经历多少孤独的黑夜。
谁陪许漠走过这段艰难长路?无论是谁,她都嫉妒。
我想听什么你都会唱?赵雪妮露出一贯顽皮又无所谓的笑。
唱?许漠挑眉,我不唱歌。
那你还写月亮?她又忿忿起来。
许漠愣了一下,她立刻发觉自己的胜负欲来得莫名其妙,改口说,我的意思是,你不唱歌怎么学会写歌的?即使不唱,总能……哼两句吧?许漠微眯眼睛,促狭一笑,哦,所以你想听我唱月亮。
……也不是吧。
赵雪妮被他意味深长的笑弄得背后发热,咬着火炬甜筒说,那毕竟是你写给姐姐的,等你找到她那天,你当面唱给她听才有意义。
嗯。
许漠悠然点点头,扫了一串轻快的和弦,懂了,我现在就写歌。
赵雪妮:……啊?照你的意思。
许漠拿来纸和笔,又搬来一只椅子,横在他们中间,我要是在你面前唱歌,就得唱属于你的独一无二的歌。
怎么可能,她哪有这么霸道!看见他给姐姐写过歌,就也想要他给自己写?要不要?许漠握着铅笔抬头看她。
赵雪妮实在难以抗拒拥有人生中第一首歌的诱惑,摆摆手说,你想写就写啦,反正你才华多得用不完。
许漠笑了笑,已经唰唰在纸上画谱。
他的专业度又一次刷新赵雪妮对一个人全能程度的想象。
没两分钟,白纸上画了几行五线谱,一个又一个蝌蚪般的音符连成串,看上去挺好听的。
对,看上去,因为她对乐理一窍不通。
旋律有了,填词吧。
许漠放下笔,给她扫了一段悠长深远,很有意境的和弦,中间配着切音,像鼓点一样给这段旋律增添动人的节奏感,第一句,你来。
我?赵雪妮还沉浸在这串小蝌蚪弹出来真好听的陶醉中,我不会写东西啊,我语文作文最烂了!很简单,就像写诗。
许漠边弹旋律,边用脚尖在地上打拍子。
可高中作文又不能写诗……赵雪妮还想反驳,许漠反复弹着那一段曲子,看向她的眼神里有挑衅也有戏谑,似乎她今天不憋出一句歌词,他就不会停。
这样的许漠第一次让她无奈,像个难缠的小孩。
喂你别弹啦,让我静下来想想!赵雪妮叫饶地捂住耳朵。
见她这副模样,许漠双眼弯成一对银钩般的月亮。
他用手掌按住琴弦,回荡在育雏室里的乐声戛然而止。
周遭全部安静下来。
许漠看着她,想好了吗?赵雪妮含着吃完的雪糕棍默然半晌,取出木棍,她点点头。
许漠等着她的回答,嗯?想说的话早已盘桓在心,只是犹豫许久,是否要在两人独处一室的夜晚将它宣之于口。
赵雪妮微抬眼帘,许漠俊朗的眉眼近在眼前。
这么多年,她还是很难从他脸上移开视线。
她轻声唱起来,重逢的那天,天空飘起雪花。
许漠漆黑的瞳孔里似有流星划过,转瞬即逝,却在他眼中留下光辉的余迹。
几乎没有迟疑,许漠盯着她,缓缓唱出第二句,你坐在沙发,眼神中藏着童话。
酒吧风铃轻响。
他自远处举步而来。
我们沿着街道,慢慢走了很久。
赵雪妮微拢耳边碎发,唇角含笑。
那天他们吃完小笨鸡,他把醉倒的她送到家门口,然后,敲门离去。
许漠也笑起来,信手扫弦,故事开始流淌,渐渐成长。
没有惊奇的比喻,没有绝妙的押韵,却像春花结果、秋叶凋落那样再自然不过地发生。
真像诗一样。
你说喜欢这样的天气?赵雪妮扭头看了眼窗外。
凛冬的夜,风雪不止。
许漠点头,对她的疑问作出回应,因为我们可以紧紧相依。
听到这句,赵雪妮迟疑地看回许漠,却在转身之际忽然怔住,全身血液轰地燃烧起来,汩汩流遍她全身,最后汇聚于心脏。
许漠不知何时放下吉他走过来,手负身后,弯下腰和她一起看窗外雪景。
他近在咫尺的身体微微散发热气,而许漠腰已经弯得很低,竟然还是比她高出一个头。
她身体转到一半,视线所及之处是他的喉结,尖尖的小三角,在她眼前有力地滑动,吞咽时发出水声。
许漠轻声哼歌的声音也变得极低,极磁,从她头顶传来,带着不可捉摸的笑意,我看着你的眼睛,里面映着我的倒影。
这种时候,谁还敢看他的眼睛?!她飞快偷看许漠一眼,他也在这时垂下眼眸,如此近的对视,让两人闻着彼此呼吸。
他呼吸时有淡淡的烟味,温热阳刚,让她身体里忽然泌出一些东西。
这一刻,我明白了。
许漠微歪过头,嘴角那一抹温柔,教人看一眼就足以心神俱荡,这就是爱情的模样。
最后五个字,在近距离到快要起火的作用下,像一把嗞嗞冒着火花的电流,把赵雪妮浑身的毛孔全炸开了。
她抱住许漠脖子,凑上去在他脸颊亲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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