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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漠挑了挑眉毛,偏过头看着门口的赵雪妮。
他进厂一年最头疼的就是和这个饲料商谈生意。
她一个人扯家常,能从养殖业谈到自己儿子欠债闹离婚,问许漠能不能给她开高点儿饲料价,说完就抹眼泪。
许漠递给她一卷纸,忍住打哈欠的冲动,忽然很想喊赵雪妮过来挡一挡。
结果俩人还是亲戚,嘴皮子功夫青出于蓝。
他挺有兴致地对赵雪妮拍拍身边位置:过来。
雪妮,你怎么在这儿?三姑吸了吸鼻子,飞快把面前一大堆纸团扫进垃圾桶,瓮声瓮气地笑:我听说许厂长新招了女员工,没想到是你。
不是做主播吗,怎么想不通来干养殖?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听三姑说话向来只用听最后一句,前面的唠嗑都是浮云。
赵雪妮沉住气,转眼一看。
虽然不知道许漠为什么一见到自己就跷起二郎腿,但他现在把手臂搭上沙发靠背,整个人舒服后仰的姿势,真的很……帅。
因为我热爱动物。
赵雪妮简短答完,扭身面向许漠,你找我什么事?啊。
许漠缓缓看了眼沙发对面,你不用和……三姑先叙叙旧?唉,雪妮跟我有代沟,说不了三句就急眼。
三姑笑着摆手,许厂长你是不知道,她前几天就跟吃了炸药包一样。
厂长。
赵雪妮对许漠偏了偏头,如果没什么事,那我先走?许漠愣了下,点点头,行。
你这孩子真是……三姑啧了声,许厂长喊你过来肯定有事要商量啊!不急,晚点再说。
许漠轻拍她后背,你先忙。
赵雪妮开始感谢他这时的善解人意了。
刚要起身就听三姑长叹口气,年轻人就是好啊,发完脾气拍拍屁股就能走人。
这句话像在赵雪妮的身体里点燃一根引线,一路烧到爆竹那儿。
三姑,您有话不妨直说。
她深吸口气坐回来,憋久了容易乳腺增生,您这年龄正是高发期。
许厂长,你瞧她这张嘴啊。
三姑露出不想和她一般见识的表情,摇着头对许漠苦笑,你招她的时候看不出来吧,平时她就这么对我说话。
许漠微挑眉梢,多少也能想象。
但他有点可怜赵雪妮了。
说吧,是要我给您道歉还是怎么着?赵雪妮淡淡地说。
你这是给长辈道歉的态度吗?三姑语气冷了下来,从小我就跟你爸说让他多教育你,结果还是养歪了,完全没点儿家教,读高中就跟男同学不清不楚……说够了吗,赵梅。
赵雪妮抱臂的指尖深深掐进胳膊,但身体仍有一丝颤抖。
她在忍。
不能让许漠一次又一次看到自己歇斯底里的模样。
无论是抄起铁锹砸龙彪,还是和嘴贱的亲戚对骂,这一切都太丢人了。
你再叫我名字试试?赵梅陡然站起身,直指赵雪妮的脸,当着厂长的面我不抽你,但你别蹬鼻子上脸!赵老板,喝杯茶先冷静一下吧。
许漠放下跷起的腿,倒了杯热茶推过去,回头对赵雪妮打口型:我来处理。
她怔了怔,不习惯许漠这样温柔,却又有些感激他。
哎,气死我了,谈生意的心情全没了。
赵梅一口气喝光茶水,杯子往桌上一搁,许漠的支持让她有了底气,许厂长,我真是有苦难……您刚才说的男同学。
许漠语气悠然,用更高的音量盖过赵梅,提壶倒茶,脸上有若隐若现的笑意:应该是我本人吧?什么?赵梅呆住了,脸上好像在一层层地往下掉墙灰。
赵雪妮一时也没看懂,扯了下许漠衣角,你瞎说什么呢。
不是我,还能有谁?许漠饶有兴味地转头看着她。
……许厂长你弄错了吧。
赵梅沉默半天说。
没错啊。
许漠笑笑,抬手揉了揉赵雪妮脑袋:而且,我是自愿和她不清不楚的。
赵雪妮呼吸一窒,浑身野火燎原地热了起来。
许漠近在咫尺的帅脸本身就很有冲击力,而他笑着将手伸过来轻揉自己脑袋的画面,简直是乙女游戏的经典女友视角。
他的指尖带有热度,按压她头皮几下,让她皮肤止不住地紧缩。
……喂。
赵雪妮向后挪了挪,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好哑。
狗屁自愿啊。
他明明连同桌的机会都不给她!改天再谈生意吧,赵老板。
许漠对她的后撤恍若未觉,揽住她肩膀,把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赵雪妮被许漠臂膀包围着,胳膊紧贴他胸膛,几乎能感受他说话时在头顶吐息的热气:我和雪妮的事还请赵老板保密,因为我们都很享受现阶段的秘密恋爱。
秘,密,恋,爱。
许漠衣领上干净的皂香气在鼻尖弥漫开来,她顿时有种潮水淹没而来的眩晕感。
恋……爱?赵梅愣愣盯着赵雪妮,几秒后才艰难挤出两个字。
许漠笑着点点头:嗯呐~-办公室里的钟表滴滴答答地走着。
两人之间隔着一拳距离,呼吸对方的气息。
你三姑……许漠先开了口,背过脸轻咳一声,放在她肩边的手动了动。
赵雪妮立刻知趣地让他把手抽回去,也咳了几声清嗓子:我三姑怎么了。
挺,奇葩的。
许漠想了想措辞,起身去吧台。
她顺着他背影看过去。
室内暖气开得足,许漠穿一件灰色卫衣,肩膀方方正正,看上去硬朗又结实。
赵雪妮觉得每个人都有一种最适合自己的颜色。
而灰色对许漠来说刚刚好。
深一分是黑色,太压抑,浅一分是白色,太无邪。
许漠是黑与白的阴影交织出的那片灰色,冰冷中也有温度。
今天的事过了就过了,赵梅不会乱说的。
许漠递来纸杯咖啡,混着香甜奶味,还有丝丝椰香。
赵雪妮喝完第一口,眼睛亮了一下。
这几年市面上很流行这种椰乳拿铁,许漠的手艺完全可以开咖啡厅。
你相信谁不好,相信我三姑?她无奈笑笑。
那我纠正一下,赵梅不敢乱说的。
许漠左右摸了摸裤兜,似乎在找什么。
赵雪妮看着他深灰色的卫裤,没说话。
厂里不缺饲料供应商,所以我是赵梅的甲方,现在明白她为什么不敢了?许漠往她手心放了个东西。
她摊开手掌,是一块小兔子曲奇。
怎么还有?赵雪妮看了眼抽屉,昨天她刚把小兔子全挑走。
做这玩意又不难。
许漠走回吧台,手肘搭着台面,像是和她坐的沙发之间隔出一道结界。
赵雪妮低下头。
许漠做的小兔子曲奇很立体,有兔子耳朵,眼睛,打叉一样的嘴巴,也有张开的手和脚。
她犹豫了会儿,一口咬掉兔子脑袋。
真的挺好吃,酥脆可口,奶香浓郁。
吧台边的许漠喝着咖啡望向窗外。
雪停了,阳光照在雪杉树上,闪着碎钻一般的莹光。
……你刚才说的自愿,赵雪妮顿了顿,转首看向几步之外的许漠:是指那次换同桌吗?许漠喉结滚动了下,眼里有一闪而过的触动,但很快又恢复淡漠:哪一次。
我们被随机分配到同一考场,你坐在我右手边。
赵雪妮手捧咖啡望着他:然后,你抄我的卷子。
那年许漠走进考场坐到她旁边的位置时,连监考老师都震惊了。
赵雪妮起初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直到她写完卷子翻面时,发现许漠的答题卡一字未动,他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笔。
察觉到她的视线,许漠回看她一眼,对着她的卷子抬了抬下巴。
那是全中国学渣都会秒懂的动作。
赵雪妮虽然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还是趁监考老师背过身时,把答题卡往右边挪了挪,一直挪到课桌边缘……静了几秒,许漠蓦然笑了,墨黑的眼不经意扫过来:好像是有过这事儿吧。
看到他这样漫不经心的态度,赵雪妮心口泛起一阵酸意。
在时间的荒原里,她是被留下来的那个人。
那些美好的回忆终究只有自己记得,像垂暮的老妇抱着年轻时的婚纱缝缝补补,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不在了,只有她还记得。
后来你只考了三百多分,我们因为名次靠近,第一次成为同桌。
赵雪妮一直看着他:你真的忘了吗,许漠。
许漠站在那里,好像冬日清冷的阳光,离她不远,可她却始终不敢靠近,生怕一伸出手,阳光就会从指缝中流走。
我为什么要记得呢?过了很久,许漠从窗外收回目光,眼如月光寒凉:赵雪妮,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你和我都不是从前,我为什么要记得这些?他的话音始终很轻。
重重的话,轻轻地说完。
如果心碎的过程是场电影,那么它一定是无声,就像雪山崩塌,无声,海啸席卷,无声,女孩左脸流下一行眼泪,也是无声。
我明白了。
赵雪妮将纸杯放回桌面,站起身看着地板:许厂长找我来,还有别的事吗。
许漠的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嗓音微哑:没了。
忽然,很需要一支烟。
赵雪妮快步出门时只觉得全身的肢体发僵,血液冰冷倒流,她总是很难不在许漠面前落荒而逃。
上班不过两天,她又在他这儿狠狠跌了一跤。
门一打开,外面寒气逼人。
她与一个面露惊讶的人擦肩而过,头也不抬,疾步走进白雪茫茫的荒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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