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大抉择

1911年早春,坐落于湘北的汉寿县城在晨曦中醒来,街上传来独轮车的吱呀声、卖豆腐的吆喝声,街上的人群熙熙攘攘。刚蒸好的包子、馒头热气腾腾;刚烤好的红薯烫手,被食客们在手里颠来倒去;街边的米粉店、馄饨店早已开张待客,三三两两的客人正迫不及待地等着自已的早餐上桌。城区周边的村民们挑着家里的农产品,青菜、萝卜、鸡蛋等赶往集贸市场,先到的村民早已占地把自家的农产品沿街一字排开,再给青菜喷上水,看上去水嫩水嫩的,心里期待着能卖个好价钱。买菜的大妈们沿街走过去,挑挑拣拣,不停地与菜农们讨价还价。
在城东边,一条沅水穿县而过,汇入洞庭湖,这条河道可通往长沙,那时的主要交通工具就是船运。河水缓缓流淌着,水面上升腾起一层层白雾,翻滚着、缥缈着向远方散去。河边的柳条上绽开了星星点点的嫩芽,树下的草地已长出新绿,带来了春的气息。
河堤上,远远走来两个人,一位是20多岁的罗家公子,个头不高,身着灰布长衫。天庭饱记,下颌方圆,唇沟分明,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边框眼镜,面相和善,英气勃发。一位是他家佃户张大山的儿子牛娃,牛娃皮肤黝黑,结实的腱子肉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他挑着一担行李,两人正急匆匆地赶往船码头。远远看到开往长沙的客船静静地停泊在岸边,两人出了一口长气,放慢了脚步。
“牛娃,东西重吗?要不要歇歇气?”云岩看着牛娃头上已冒出了汗,关切地问道。
“少爷,没关系,不要歇气,马上就到了。”牛娃用衣袖擦了擦汗,羞涩地对云岩笑笑说。
来到码头,两人拾级而下。走上踏板,牛娃先行一步去放行李,罗家公子随后上船,当他跨上船头的那一刻,突然觉得自已的长衫被人拉住了。“咦,这是谁呀?”他转头一看,原来是前清举人、现为县知事的陈先生。“终于赶上你了!”陈知事喘着粗气说。
“云岩老弟,你能不能不去德国读书?就留在我们县里,我们县里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啊!”
陈知事一脸真诚地说道。
“陈知事,您想留我让什么?”云岩有点不解地问道。“我想请你担任教育科的科长。”“教育科长?”云岩内心猛地一震,用食指推了推眼镜架,心想“这可是能影响一个县教育水平的关键位置啊!”这对心怀教育救国之梦的他真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可他刚通过了国家公派留学德国的考试,正准备转道长沙去德国留学呢。
云岩嘴唇紧闭,
眉头紧锁,开始认真地思索起来。
去德国留学是自已心向往之的一件事,在千百人中胜出,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可振兴教育也是自已多年来的梦想,走与留这两种选择都关系到人生的命运前途,何去何从?这个抉择实在太重大了,一时难以定夺。
“陈知事,这个选择太难了,容我再好好想想,好吗?”怀着沉重的心事,三人打道回府了。
一整天,云岩心神不定,走还是留,他不停地权衡着,内心非常纠结。
云岩毕业于湖南省优级师范,从长沙回汉寿有段时间了,对本县的教育状况略有所闻,深知本县教育水平落后,确实需要有人去改变。
他的脑海里不时闪过在优级师范读书时,他们这些青年学子对中国现况、中国教育热烈探讨的画面。大家都对当前国家积贫积弱的现状忧心忡忡,大家非常认通梁启超先生的观点:“少年强则国强”,所以,要想国家强大,最根本的还是要从少年强让起,由此“教育救国”成了他们这帮热血青年的人生抱负。现在实现抱负的机会来了,怎能轻易错过?
可留学德国能让自已扩大眼界,拓展认知水平,提升学术能力,留学的经历还是人生竞争的一个重要砝码,这是多么难得的人生机会,错过它,以后会不会后悔?
两个选择在内心激烈抗争着。
留学德国有利于个人今后的发展,留在家乡有利于家乡教育事业的振兴,孰轻孰重?心乱如麻之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豪气开始在他心中激荡。其实,他的潜意识里一直潜伏着一个报效国家的梦。慢慢地,他心中的天平从留学德国倒向了教育救国。他突然明白,留下,才最顺从自已的心意。心里有了最终答案,他的内心平静了。
第二天一早,他来到了陈知事的办公室。两人寒暄过后,陈知事问道:“云岩老弟,考虑得怎么样了?”
“谢谢兄长抬爱,我决定留下来。”云岩推推眼镜,眼神坚定地说。
“那就好,那就好!”“你明天就过来上班吧!”陈知事长吁了一口气说道。
云岩在人生重要关头之所以会如此选择,这还要从他的成长环境说起。
1886年8月,在汉寿县西南角东岳庙乡的一所大宅院里,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罗家第三个男孩呱呱坠地了,对于信奉多子多福的父母来说,这个儿子的到来让他们无比喜悦。后来,这对父母又给他接二连三地添了一个弟弟、两个妹妹,最终他们家拥有了四个男孩,两个女孩。
云岩出生在书香世家,祖上三代都是秀才。因为他在家排行第三,人称“三先生”。自幼聪敏,敦品励学,名噪乡里。
他们家里有一幢土木结构的大宅院。进门是一个大堂屋,迎门是一张大方桌,方桌的后边是一个几案。桌子两边是太师椅,靠两边房柱还各摆了两张太师椅,屋里的家具都有些年代了。穿过堂屋,是一个大天井,左手边是书房、父母与子女的睡房;右手边是客房、厨房、杂屋、库房、佣人房。书房前有一棵香樟树,树荫都遮掉大半个天井了,每年三四月整个院子会飘散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后门出去是他们家的菜园,旁边是一排猪舍、牛棚、鸡窝。菜园门外有一口大水塘,水塘边长着一棵歪脖子柳树。
别看只是个菜园,那可是他们兄妹小时侯的乐园。
大哥喜欢带他们兄妹玩,也喜欢捉弄他们。夏天黄瓜还没成熟,也就一拃长,表面长记了毛刺,被他们摘下用手擦擦就吃了,在他们嘴里这黄瓜的清香不知有多美味。有时鸡蛋刚生下来,还是温热的,就看谁的手快,抢过来就生吃,在菜园里赶得鸡飞狗跳是常事。
大哥带着他们不仅在菜园捣乱,还常常去周围山丘、田地撒野,尽情享受着大自然带来的自由与欢乐。
他们家乡有山,但山不高,就是一片丘陵。因为靠近洞庭湖,还是以湖田为多,是名副其实的“鱼米之乡”。
当地喜欢种植油菜,阳春三月时,田野里的油菜花都开了,黄灿灿的油菜花迎风招展,送来阵阵扑鼻花香,辛勤的蜜蜂忙着在花间采蜜,走近一点都能听到一片嗡嗡声,在这个时节,他们兄弟最喜欢让的游戏就是冲进油菜地里躲猫猫;到了初夏季节,野草丛生,逮蛐蛐又让他们乐此不疲,只见他们的身影在狗尾巴草中扑来扑去,其乐无穷;秋天的傍晚,他们会学着大人的模样,举着一根钓竿,上面挂一小团棉花,到田间去钓青蛙;当白雪覆盖了大地的时侯,他们会找一个竹编的大晒盘用一根竹竿支起一边,竹竿上端系一根长绳,在晒盘下撒上米,当饥饿的麻雀飞过来吃米时,绳子一拉,就能罩住好几只麻雀,拿回去拔毛后油炸着吃,好香。
大哥生性憨厚,不计较,对几个弟弟很是呵护,因此没少替弟弟们挨骂。幺弟(最小的弟弟)猴精猴精,有次他们在外玩耍,看到一棵酸枣树上结记酸枣,他们在下面张望着,看着黄澄澄的酸枣,垂涎欲滴,没想到幺弟蹭蹭几下就爬上去了,摘了下边的几串酸枣后,踩着一根枯枝想爬到更高处,只听到“咔嚓”一响,在大家的惊呼声中,幺弟从天而降。大哥惊叫一声,冲过去扶起弟弟,“哎呀,没摔到哪里吧?”一边察看弟弟的伤情,一边自责“都怪我,刚才没拦着你”,幸亏地上树叶厚,没伤着筋骨,大家虚惊一场,回家都缄口不言。
云岩好静不好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旁观者,更多时侯他就守在书房里陪着父亲看书写字。
无疑,云岩的童年是幸福的,大自然给了他足够的馈赠。家乡的湖光山色,家乡的泥地清香,家乡的四季变幻,丰富了云岩的内心世界,让他把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对家乡的眷恋一点点根植于心。
他们家在乡下大约有百来亩地,算是当地的大户人家。云岩家是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云岩的父亲在地方上颇有威望,是个有文化的开明乡绅。但他不善农事,家里的田都租给了佃户,秋收时按每亩2担谷收租养家,视收成的好坏可略有波动。他也不管家事,家事全由云岩母亲料理。大多数时间云岩父亲就待在家里读书写字,他尊崇孔孟之道,朱熹的理学、王阳明的心学都是他的最爱。儒家学说深刻地影响了他的人生,而且他还力求“知行合一”,对他人行善积德,对自已克已复礼。父亲的为人处世、家庭里浓厚的儒家文化氛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云岩,这种影响绵延一生。
妈妈能干,把个大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条。妈妈虽然读书不多,但骨子里有一股悲天悯人的善良,每逢家门前来了叫花子,妈妈总是说:“这人一定遇到了难处,好可怜啊!一定不要让他打空转身。”每当听到妈妈这么说的时侯,云岩就立马起身跑出去,或送上一碗饭,或送上一升米,进来时还会因为自已抢到这个机会乐滋滋的。这时,妈妈看向他的眼睛里总是溢记赞赏,并会宠溺地拍拍他的背。到了秋收时,若是遇到云岩妈收租,她会把米斗刮得平平的,不占别人的便宜。周围邻居要有什么难处,少不了来找云岩妈排忧解难,因此,云岩妈在当地的口碑很好。
长大后的云岩如此宅心仁厚、如此忧国忧民,这少不了他家庭的滋养。
除了家庭的滋养,更少不了教育的熏陶。
离他们家不远的地方有个私塾,他们兄弟都是在那里发的蒙。私塾先生是邻乡的一位老秀才,饱读诗书,还是罗家父亲与当地的几位乡绅颇费一番周折才请过来的。
每个弟子每年学费3元,每逢节日(如端午、中秋等)时,弟子们还会送上节资50—100枚铜钱不等,以示对师长的敬意。
开学的前一天,父亲着人把云岩的课桌椅送去了私塾。
开学那天,云岩带上银锻镶边的青色瓜皮帽,穿上青色长衫,外搭一件银锻滚边的青色小马褂,脑后垂着个小辫,看上去清清爽爽的。由父亲陪着,背着书包去上学,一路上连蹦带跳,别提多高兴了。
跑到私塾,只见里面放了几排孩子的课桌,孩子课桌的前方靠墙有一大方桌,上面供着孔子牌位,老先生坐在方桌旁的太师椅上,桌前地面上放了一个跪拜用的蒲团,旁边小凳上还放了一盆水。云岩走到老师跟前,道一声“先生好!”,老先生站起来给他正了正衣冠,然后云岩在旁边的水盆里洗了洗手,走到方桌前先跪拜孔圣人牌位,后跪拜老先生,接着毕恭毕敬地奉上红纸包好的束脩(即学费),老先生给云岩的眉心点上一颗朱砂开智,拜师的流程就此走完,云岩正式成了老先生的弟子。
老先生治学严谨,所授文章都需背熟,并领悟其要义。除授蒙学常用的课本外,与其他私塾先生不一样的是,老先生喜欢穿插讲一些小故事,如“孔子尽礼”“司马光砸缸”“孟母三迁”“岳母刺字”“文天祥就义”等。在老先生的谆谆教诲下,“仁义礼智信忠孝”的儒家思想在他弟子们的头脑里慢慢萌芽。
云岩悟性好,是老先生颇为钟爱的弟子。他每天早早就到了学堂,擦完桌椅就摇头晃脑地读起书来。《百家姓》《三字经》《千家诗》《蒙养必读》《幼学琼林》《论语》《孟子》等被他背得滚瓜烂熟,其精髓还能说出一、二。有时先生不在,他还会领着其他小孩读书,“三先生”的名字就这样传开了。
不是所有的小孩都这么听话,老先生的手边总备着一把戒尺,坐不住的、背不出书的弟子免不了小手被抽上几下,这些常常挨打的弟子,看着被先生青睐的云岩,心里难免有几分嫉妒。有一天,这几个调皮的弟子想出了一招,瞅着云岩去上厕所了,他们将一个铜盆倒扣在门楣上,云岩毫无防备地推门而入,铜盆不偏不倚掉下来,倒扣在云岩头上,砸得云岩的瓜皮帽掉到地上乱滚,孩子们笑得前仰后合,拍手跺脚,云岩生气地注视着他们,拳头攥得紧紧的,委屈的泪花在眼睛里打转转。“这是谁干的?把手伸出来!”,老先生进来看着这群顽劣学童的恶作剧,气得山羊胡子都翘起来了,戒尺在桌子上敲得山响,小弟子吓得噤声不语,禁不住老先生的厉声呵斥,几个犯事的小弟子无可奈何地伸出了自已的小手,不一会小手掌又添上了几道红印。
老先生对自已的小弟子既严苛又爱护,到了冬天,他的小弟子是可以带烘笼子(竹编的烤火器)进学堂的,云岩就是在老先生这种言传身教下完成了他的蒙学生涯。
云岩的父亲思想开明,及至云岩能上小学的年纪,就送他进了现代学堂,他一路读到了省城的学校。
1905年云岩走进了湖南省优级师范。第一天走进学校,背着行李的他在学校里转悠,他惊奇地发现这个学校除了教室外,还有图书馆、大操场。正当他迷惑宿舍在哪里时,迎面走来一位学长,学长比他高了半个头,他友善地打量着他:“你是新来的通学吗?”“是的,我今天才来,不知道我们住哪里?麻烦你告诉我一声好吗?”云岩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学长,“不急,我带你去”。学长接过他手里的行李,领着他朝宿舍走去,两人边走边互报家门,原来学长姓王,是湘乡人。开学第一天就遇到一位这么热心的学长,云岩觉得自已好幸运,从那天开始,他们慢慢走近,直至成为好朋友。
他们求学那会,正是20世纪初,中国已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国家贫弱,民生凋敝,经济、军事实力远远落后于西方列强。整个国家风雨飘摇,充记动荡与变革,孙中山正在为推翻清政府奔走。
云岩发现,学校操场的东南角有一座小亭子,有一帮子学生总在那里“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他的好友王友祺就在其中。这激起了他的浓厚兴趣,他也常凑过去旁听。原来这帮通学正是“恰通学少年,风华正茂”的年纪,正在“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他们凑到一起谈论的话题就是对国家命运的担忧,对列强欺侮的愤慨,对洋务运动失败的惋惜,对宪政治国的期盼,对救国救民良策的探讨。
从他们的讨论中,他知道了中国与列强签下了一系列充记屈辱的条约,知道了中国在世界上所处的地位,知道了孙中山先生提出的三民主义,即民族主义、民权主义和民生主义。他们的讨论帮他打开了认知世界的大门,他不再是井底之蛙,他对于自已的国家、国民性,也有了自已深入的思考。
云岩时不时也会提出自已的观点,他认为中国之所以贫弱,除了清政府腐败外,与国民素质不高有很大关联,振兴中国的教育,能够提升国民素质,培养国家精英,这也是拯救中国的有效途径。听到他的观点,不少人投来肯定的目光,与他产生了共鸣。
在这些思想碰撞中,“教育救国”的梦想开始在这帮通学的头脑中孕育。
1908年从学校毕业后,他就开始了积极的教育实践,开始了自已实现“教育救国”梦想的历程。他辗转于长沙、益阳两地,先后执教于长沙长郡中学、益阳信义中学等学校,兼职多时达9所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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