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梦境

有财回到船舱里睡下,想着弟弟的事,又有些气恼上来了,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索性侧耳听起了舱底的江水声。
从十六岁来送到何书苗的船上起,有财已经历二十来年水上漂泊的生涯,早已习惯枕着梅江入眠。凭着船底下水声的变化,他能够判断梅江涨落的幅度。入睡前,他总会侧耳细听一阵子。
有财并不是担心洪水会突然超出自己的感觉和预料而带来不测之虞,他只是对梅江边那个代代相传的洪水记忆充满疑惑,希望自己的耳朵有朝一日可以得以验证。那场老庚申年的大水,到底是多大呢?如果起货、走船太累了,有财和衣躺在舱里,刚想到这个问题就鼾然入梦。
有时船泊在江岸,和船帮里的伙伴们上岸沽酒,脚底生云地飘回舱里,脑子就轻松些,有空反复想着洪水传说中的具体细节,掰着指头推敲老庚申年的确凿年份。一六八零年?一八零零年?一八六零年?一九二零年就不可能,还在自己前头,差几年才到呢。
梅江老庚申年的大水像诺亚方舟的创世记忆一样,古远而又切近。从小到大,有财每每冲着江面大惊小怪地呼喊“这次的洪水超历史的大”,长辈总会打断他的表述说,不可能,老庚申年的水才大呢,那时大船就泊在我们村的池塘边,系在一棵老柿树上。
河村的房屋安然无恙,下游不远的蓼溪却成一片泽国。传说蓼溪村的先民躲避洪水,退到了岩斗岭上,搭起了草棚,生活在愁苦之中。有一天太阳破了雨云送来一片灿烂的好光景,村民在岭上远望,蓼溪那座祠堂的屋顶还在洪水中屹立,而岭下洪水终于止住了上涨的势头。
在洪水将退的欢呼中,有人眼尖看到一件庞然大物从梅江上游漂来。是一条大船?一截木排?一座草甸?一栋房子?人们用排除法猜测着,终于看清那是一棵大树,青枝绿叶在黄浊的江水中翻滚,像一条巨龙在沿江横扫,一些洪水未能荡除的村落建筑沦入它的魔掌。望着大树翻滚着冲向蓼溪村的祠堂,乡民刚刚生出的兴奋顿时泯灭,陷入一片惊恐之中。长辈们看到倒塌的祠堂,老泪纵横感叹苍天无情。
洪水退后,人们在蓼溪下游不远的中洲岛上发现了被树木扯住的罪魁祸首,原来是一棵大樟树。人们带上斧锯,把樟树的主干和旁枝裁成祠堂重建所需的各式大梁,不但大小合适,数量也不多不少。樟树化身为新祠,就被人们当作了精怪神物,在江边筑起了供奉的小庙。
蓼溪的祠堂建起来了,围着祠堂的屋子也不断蔓生。蓼溪村北有梅江,南有支流,下端江河合流,形似一只竹筏,三面临水。看着村里渐渐人丁繁衍屋宇鳞生,族长想起当年的灭顶之灾,于是发动乡亲在沿江土坝大种樟树,以拦截洪水中冲向村落的漂流物,此后蓼溪绿树村边合,人畜树下走,生机葱笼别有天地,但梅江的洪水却一直没有创新记录。
有财在梅江走船的第一年,就认真核实过洪水传说,比如樟树精在梅江边横扫了包括蓼溪在内的九座祠堂。从宁都州到赣州府,几百里水路漫漫,白帆点点,水起水落,江上自有一支走船营生的水族。江边小镇依靠水路繁荣起来,两岸的祠堂早就超过了九座,族姓盛衰也已变化。
那时有财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对梅江边的人事代谢并不能十分懂得。只是当他听到书苗进一步感叹,这人世变化着呢,不像这梅江水永远往西流,说不定哪天你当上船主了呢!
有财在船头忙着淘米下饭,洗菜切菜,下意识嗯嗯地应答着,为船上几个跑船的伙伴准备午餐。看着艄板上闲坐抽烟的书苗,才知道应答错了,自己怎么会有当船主的一天。
没想到后来有财真就当上了船主。这不仅靠勤快和细心,还靠长辈何书苗的提携和照顾,有财很快从打杂的伙计转为舵手,手头有些积蓄,就辞了书苗船上的活,自己买了一条小货船,在梅江上跑生意。
梅江水路有得是生意,上行装载赣州的货物,大宗是洋货,什么牙粉、牙刷、电筒、胶底鞋、肥皂、洋伞、马灯、洋铁之类的用物,还有海带、海参、鱼肚、鱿鱼、淡菜、咸鱼之类的海味,盐、洋油、布匹、洋纱等也是船上常见的杂货。这些产自外地的物品中转到赣州后,一路上溯散向两岸的小镇商埠,直至宁都州城。而下行并不会空船,死物是米、大豆、茶叶、茶油,活物是鸡、牛、猪等,这是梅江流域人们劳苦的成果,被商贩集纳之后又被木船转运流通,下至赣州后要么再往下游,要么转入湘江,抵达会昌筠门岭,改为陆路进入广东梅县或惠州,完成省际之间甚至国际之间的进出口贸易。
这次有财在宁都州城看到货物的利润实在大,于是把到银号里所有积蓄取了直接进货,在梅江边的几个小镇之间辗转进出口货物,上下一趟就抵得上跑几趟挣来的运费。
如果运气好,新货船将为他挣下一笔钱,建起一栋新居,让兄弟三人能够早点成家立业。小弟有银有点滑头,有玉又过于老实,自己年岁大了难以婚娶,看来父亲的遗愿一时不能实现。在一片思考中,有财的脑子渐渐累了,二十多年漂泊生涯经历的事情不断打碎、变形、重组,变成做梦的材料包裹在洪水记忆中,让有财的梦境绵长而曲折。
有财似乎梦到了老家河村。
端午雨水足,池塘波光潋滟,有财看到娘在池塘里清洗着箬叶,几页因细小无用的箬叶漂浮在池面上,一群草鱼将其当作食料在水底咬动,箬叶或沉或浮。母亲笑着说,鱼儿也想吃粽子了。
有财脱了衣服,扑入池塘里畅快地游了起来,游着游着池塘就变成村前的梅江。父亲站在江水中解剖一只鸭子,秋风吹起了阵阵涟漪。父亲把鸭子的盲肠拉了出来,丢到江水中,迅速引来一群鱼儿争抢撕咬。
有财开始怀念母亲了,如果母亲没有病逝,中元节这天就会得到礼物——大鸭泡。解剖鸭子时,乡亲们把盲肠留下,套上一只竹筷,越刮越薄,最后被吹成一只气球。
母亲去世后父亲更加忙碌了,没有时间为孩子制造任何玩具。但这次似乎懂得了有财的心思,看到周围的乡亲在为孩子制造鸭泡,也兴致盎然地留下了盲肠。父亲把鸭泡吹得越来越大,递给了有财,有财高兴得举着鸭泡飞跑,跑着跑着,鸭泡最后变成了一只灯罩。
有财把灯罩轻轻按在灯盏上,火光更加亮堂起来。油灯边突然出现了一名女子,像早逝的母亲,又像是一位新娘,正一针一线地纳着鞋底。灯盏越来越亮,简直快要撑开屋顶了,一朵硕大的灯花在火焰中绽放,像一只绰约的石榴,不久却变成了一条红鲤鱼,钻进了自个儿船底下,有财伸着手快要捉住,却总是够不着……
突然听到有人在大喊,有财,有财,快起来!原来,船队准备开拔了。想想自己的梦境,有财不禁笑了起来。多年以后,有财对新婚的灯花说,灯花就是他梦中的样子!这就是缘分。
敦煌解读说,婚姻源于缘分。但是,独依否认缘分。缘分等于承认了婚姻的先天性。如果承认这种先天性,那独身主义等于是违反天道。当然,独依也承认有财的梦境是心相。漂泊者,自然会有着岸之梦。
这是梅江人家的普遍梦境。男人们在外头漂泊,就希望有一盏灯为他们亮着,这盏灯下的人,可以是老母亲,可以是新娘。但有财什么都没有。有财凄凉地笑了一笑,起身走出船舱,叫醒另一个舱里的伙计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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