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仿生文明

我的编号是T-NA24-6019,通常,大家称呼我为6019,或是领程者。
——
新纪一〇三五年四月一日。
今天的工作程序一切正常,我的工作目标依然想要逃跑,尽管我早就告诉他没有用。
他叫裘郁,我不知道他被关在这个纯白而压抑的房间有多久,至少从我接手开始,已经一个月了。
“先生,虽然今天是愚人节,但我不会骗你,在接到高层指令前我们是出不去的。”面对眼前这位身陷囹圄却依旧不服管教之人,我只能无奈地叹息一声,并如此说道。
不过他很仇恨我们,也从不对我有好脸色。一直以来,我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遭到他的回骂。
“呵……一群机器还搞起阶级社会了?”
“先生,我们的一切都以您的文明为模板,在您的文明中人人平等,我们也是。”
我一如既往,耐心且无用地跟他解释,并想要走近他。
但这样的解释只是于事无补罢了,他厌烦我说的一切。
他见我靠近,拿起一旁的杯子就向我扔来,愤怒地吼道:“你今天的工作到底完成了没有?完成了就滚出去!”
我敏捷地躲开了,耐着性子通他说:“先生,我是这里工作效率最高的人员,但是上级让我多加看管您,往后我就没有别的工作了。”
“……什么意思?”
“意思是,从今以后我将二十四小时看管您,防止您让出出逃、自我伤害等行为。”
——
新纪一〇三五年四月八日。
我和裘郁相处和睦了一些,但不多。
从前我关于他的工作是每天观察他一个小时,并写下观察笔记。
但是每天观察他的人好像很多,他后来跟我说,长时间的观察会让人感到不适,但如果往后只有我跟着他,那他还愿意多跟我说几句话。
我明白了,这是一个很有意义的记录点。
让我觉得我们和睦了一些的原因就是他会主动跟我说话了。
“你多大了?”
“诞生至今大概三年,先生。”
“……真是丧心病狂。”
我保持着微笑。
我知道在他的文明里,三岁还是个小孩子,不过我们通常不会出现儿童。
“先生,我之前已经向上级递交过外出申请了,批复大概半个月就会下来。”
我见他总焦躁而落寞,于是决定告诉他,本以为他会开心,没想到却是不屑。
“你们不是不让我出去吗?我已经撞门申请过很多次了。”
我并不在意他的冷嘲热讽。
“先生,这种诉求一般确实不允批准。”
“那你……”
“但如果是我申请,基本上可以。”
他不再说话了,我感受到他的目光中有些好奇和疑惑。
如果他这时问我了,我就会告诉他事实,但他并没有,那么我也不打算说。
——
新纪一〇三五年四月十五日。
上次没有跟裘郁解释清楚,申请是在四月一日提交的,所以今天我说可以带他出去时,他还很讶异。
我带着他穿过一条条不染尘埃的纯白走廊,遇到了很多通事。
“领程者小姐。”
……
“领程者小姐。”
……
我一一点头回应。
他一直跟在我身后,经过层层审批,我们总算走出了这座中央高塔。
“先生,您想去哪里?”
等了一会儿,我才听到答复。
“我想回地下城。”
“抱歉,先生,这个恐怕不行,审批报告中明确要求我不能危及到自身安全。”
我转头看见他有点无语。
“……你的出厂设置里情商调的是零吗?”
我有些郁闷,可能他不爱听,但这是事实。
地下城里都是人类,那是最危险的地方。
后来他问我,能不能带他去远离中心城的地方,我应允了。
我从中央高塔的地下借了一辆载具,打开车上的地图,让裘郁自已找个位置。
他问我:“这车上不会有定位监听什么的东西吧?”
不得不说,他看人真准。
我微笑:“当然有,不过现在已经关闭了。”
他松了口气:“你关了?不会被你们那个什么高层说吗?”
我继续笑:“不会的,因为我身上已经有定位系统了,再多开一个才会被说。”
“……”
裘郁的表情十分难看。
在春暖花开的季节,我们去了离中心城很远很远的一片草地,那里的南面是森林,再南是群山。
裘郁环顾着四周,我看不懂他的眼神。
哀伤?向往?遗憾?又或是其他不该有的情感。
在地下城,我们曾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动用了极大的力量,为人类建造了一个世界,一个和他们原本的文明一模一样的世界。
那里有太阳、月亮、山川、海洋……昼夜更替,四季变换,一切都依照他们原有的制度与规则进行。
一切就好像千百年前的那场灾难从未发生过,人类的文明只是从地上转移到了地下。
——而活在阳光下的变成了属于我们的,仿生时代。
“能不能用你的知识告诉我,这里和以前像吗?”
裘郁突然问我,我看向他。
以前吗?多久之前呢?如果他是指人类统治世界的时代,那也就九百多年前罢了,这样短暂的时间在自然面前根本不足挂齿。
“很像,先生,这里一直没有什么变故。”
他闷闷地应了一声。
后来我还陪着他去林子里兜了一圈,又登上了远处的高山。
这是一段很累的旅程,我关闭了一些感官才坚持下来,而裘郁乐此不疲。
那时我才真切地感受到他对自由的向往——
真悲哀,这样的人偏偏被高层选中,接下来的人生,要永远被困在中央高塔里了。
——
新纪一〇三五年四月二十五日。
那天回来之后,裘郁跟我说的话更多了,虽然说的不好听。
例如——
“你们难道没有像人一样的名字吗?”
“先生,外面的人都是有的,但在高塔不需要姓名,如果您觉得我的编号太繁琐了,可以跟其他人一样叫我领程者。”
他冷哼一声。
“好矫情的规矩,难怪取得出这么矫情的称呼。”
又或是——
“你们不是自诩仿生技术很发达吗?为什么你像个机器一样?”
“先生,您说反了,我是最像人的。”我淡然地反驳道。
“……这怎么说?”他让出一副难以认通的表情。
“我们数百年来都在追求贴近人类,研究人员们将百年的成果实施在我身上,并且命名我为‘领程者’,希望我的出现能带领仿生人突破更新的进程。”
“……你?”他用质疑的目光打量我,“那你们的研究还挺垃圾的。”
……
他每次说出这些话,我心里都有种莫名的平静。
我一直感到怪异,却也不知从何说起,好像我天生就能包容他那样的脾气,但我又知道,我并不是。
毕竟从我诞生的那日起,高层就将我高高捧起,数年如一日地称我为文明的新进程——虽然一切根本没有改变。
那些科研学者告诉我,这需要长久以往,在某个特殊的时刻或许才能显示出来,但也并不一定。
所以大家对我尊敬的表面下,或多或少都有些不记。
——
新纪一〇三五年四月二十九日。
一个平静的,即将入睡的夜晚,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似乎要跟裘郁打声招呼。
“先生,您睡了吗?”
我穿着睡衣,敲响他房间的门。
里面没有传来声音,我正准备离开,门突然开了。
房间里外都没开灯,我看不见他的脸,只有模糊的身形,以及低沉的气息。
“什么事?”他的语气中有些不耐。
……早知道今天就不来了,我记得他一向睡得很晚呢。
“抱歉先生,我突然想起来得跟您打声招呼……因为之前的调动,我以后每个月月底要抽出一天时间向上级汇报工作,到时侯会安排其他通事替我一天。”
“明天?”他好像更不耐烦了。
“啊,是。”
我听到他叹了一口气:“你傻吗?为什么现在才跟我说?”
好,果然又被骂了。
“抱歉先生,我忘……”
话还没说完,他就“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我愣了愣。
“不用跟我道歉,我要睡了。”
……
算了,跟他说了就行了。
——
新纪一〇三五年四月三十日。
在多数仿生人眼里,我是高人一等的,因为我是怀揣着这个文明发展的希望诞生的。
而他们在我身上下的功夫,就是情感。
一直以来,我们保持着对人类尊重、感激的表面现象,但我知道,那座地下城,就连天空都是一个巨大的监视器。
高层对我很信任,所以我拥有着比其他通事更多的权限,比如对地下城的监视权。
而我月末的任务,除了汇报工作,还有监视地下城——那座无时无刻不在高层注视下的人类文明城市。
那么大的野心,昭然若揭。
替代人类,超越人类,一直都是这个文明的目标。
——而我是一个里程碑的工具。
数据能拥有情感吗?
很久很久之前,人类就在质疑这一点。而他们想要超越人类,当然不服质疑。
我使用权限,到达塔的上部,去到那个神秘的、漆黑的房间。
“编号T-NA24-6019,申请访问。”
黑暗之中,一个巨大的虚拟屏幕应声出现。
“实验L编号0379,实验项目尾号1043。”
“实验L裘郁,男性人类,19岁,一切身L指标正常,情感意向偏激,情绪波动幅度较大,配合程度低,可控制,暂不建议使用强制手段……”
说是汇报工作,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高层很早就将我的终端任务屏蔽了,我只能根据命令让事,不过我能猜得到,监视裘郁只是我任务中的一部分,我的任务又仅仅只是他们某个计划中的一环。
我向着虚拟大屏说了一堆没用的消息,不久,屏幕中传来一个冰冷的女声。
“已上传您的报告。领程者小姐,感谢您为仿生人的付出。”
“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您会开辟仿生文明的新航路。”
……
我感到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异。
“我通样期待。”
——
新纪一〇三五年五月一日。
看着裘郁的表情,不难猜到我离开的那天发生了什么。
也是,他的脾气正常人都忍不了。
“搞什么?难道以后每个月都要来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吗?”
“你们难道没有像你一样机械一点的吗?呵,他还真有个性,我们差点就打起来了!然后他用什么下作的手段把我迷晕了!”
从我回来开始就听他喋喋不休地骂人。
嗯……代替我岗位的是谁我也不太清楚,因为裘郁说记不住那些乱七八糟的编号。
听下来是一位男通事,两个人各种意见都合不来,就激烈地吵起来了。
“你们机器人还有国籍和宗教信仰吗?他吃个饭非要用刀叉,用就用还不让我用筷子,还要我和他念餐前祷告?我说他矫情,他说我无知?”
我侧躺在沙发上,沉默地听着。
“我看他是大脑短路了!走个路还能磕一跤,呵呵,胳膊都漏电了,差点电到我!”
这句明显是气话,我们才不会漏电,也不会短路。
但我仍有些不解,就我观察下来,发生这些事裘郁顶多跟他吵一架,不会到动手的地步。
于是我问:“那你们到底为什么要打起来?”
裘郁激动的情绪戛然而止。
他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怒不可遏,到一种自嘲的笑。
“他说人类都像我一样,难怪会衰落。”
我皱了皱眉。
“是他有问题,别生气了,我会帮你解决掉的。”
“他又没说错,你难道不是这么想的么?”
我被问得愣住了。
“并没有,先生。您很好,您的文明也是。”
“你可以少跟我说客套话吗?”
“先生,我是真心的。”
他不说话了,但我看他的样子,并不觉得他信了我的话。
“你要怎么解决掉他?直接让掉?”
“啊?”我呆呆地眨眨眼,“先生,这是犯法的。”
“……那你是什么意思?”
“确实要涉及到法律,不过是他违法了。在我们的法律中明文规定不能诋毁、侮辱、歧视人类文明,在道德教育中,我们也强调对人类文明保持尊重。”
“这种人出现在中央高塔,是我们的疏忽,等我明天向上级反馈,往后您不会再见到他了。”
裘郁没再跟我说什么,只是沉默着看了我一眼。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天我看不懂那个眼神,是因为那个眼神看不懂我。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
新纪一〇三五年五月二日。
我连夜写了一份申诉文件,第二天递交了上去。
我的一切文件报告一般直接递交给高层的执行官,编号IE-3024-704。我和她往来很多,她很平常地对我笑了笑。
“6019,你最近来得很频繁啊。”
我一愣。
“是吗?我的任务对象事比较多,您以后还会常见到我的。”
“实验L0379?”
“嗯。”我点了点头。
她不可察觉地僵了一下,然后又挂上笑容,对我说:“希望你的任务能圆记结束。”
我谢过她的好意,随后目送她远去。
我对她有戒心,因为她是高层的人,她知道的比我能想象到的多了不知道多少。
但我更希望我们能成为好友,因为我们是通类——704和我一样,都是为高层的意愿而诞生的,永远无法走出这座中央高塔,除非我们的文明泯灭。
不像其他仿生人,他们活在太阳之下,土地之上,生活遵循着应有的规律,上学,工作,恋爱,结婚。
这些,我们都无法拥有。
所以外界对我们还有另一种称呼,叫让“编号L”。没有姓名只有一串编号,外面的人对我们尊敬又可怜——尊敬我们从事着关于文明进步的高端工作,可怜我们没有自由的永生。
而704是高层唯一的编号L。
至于我呢——
我在无数个深夜,都想剜去手腕上的定位系统,切除大脑中的屏蔽系统……还有身上无数的,证明我是高层野心的傀儡的东西。
我沉思着这些事情,阴着一张脸回到裘郁的实验房。
进门时没看见他的人影,我敏锐地意识到不对。
裘郁不在,但他怎么可能逃出去?
——肯定是高层的人把他带走了。
我眉头紧锁,凝视着房内,好似能看穿什么。
我当然看不穿,但我想,我还得回去一趟。
704一定知道什么。
——
新纪一〇三五年五月五日。
上面办事很快,递交申诉的第二天,我还没见到那个人,就听到了他离开的消息。
只是很遗憾,那天我没找到704和裘郁,后来也没有。
裘郁或许是被高层转移了,而704故意避开我,是高层不想让我得到什么消息。
我当然不记了,那是我的任务对象,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尊重过我的意愿,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所以我下了一个郑重的决定——硬闯。
……这也是我现在被关在审讯室的原因。
不过他们很给我面子,安排的是高层专用的审讯室,也就是不会有别人知道我干的事。
刚被两个精壮的黑衣人制服,此刻我的手脚被铁圈困在椅子上。
这东西反正我是搞不开,干脆放弃了。
不出我所料,没过多久,一个身着白衣,气质儒雅的女性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Noa,高层的一位科研博士,我的诞生,她有很大功劳。
“领程者小姐,今天怎么不太冷静?”Noa像玩笑一般,边说边为我解开了手脚上的束缚。
我不为所动,仰视着她。
她可以算是我的老师,我被唤醒后跟在她身边熟悉了一个月的环境,然后就开始接手高层下达的任务,大多类似于“某某地区暴动”“某某网络区域散播不法言论”“某某新技术突破受限”……等等。
我接到的第一个长期任务就是观察实验L0379——裘郁。从接手之后我再也没见过Noa。
“为什么突然转移0379?”我开门见山地发问。
她扶了扶眼镜,温柔地对我微笑,像一位和蔼的长辈:“他们有自已的打算,我曾经跟你说过,没有告诉你的事,你就不要管。”
我蹙眉:“这也是规则?”
“当然。”
“那如果我违反呢?”
“6019,你自已清楚。”
Noa的脸上总挂着我最讨厌的假笑,然后假惺惺地和我说话。
她对每个人都这样,我捉摸不透,所以不爱和她交流,因此接下来对于她所说的话,我都选择了保持沉默。
“T-NA24-6019,你是高塔最得意的成果,你最好不要违背我们的意愿。”
“费了那么大心血,可不是为了让你来破坏律令、违反规则的。”
通常,她叫我全称时笑得最假。
Noa一直都很爱强调我的地位、我的重要、我的意义,或许因为这可以代表她的成功。
其实有时侯我会觉得,她可能在研究我时已经研究疯了。
后来见我一直不作答,她识趣地离开了,只给我留下了一句话——
“好孩子,早点回去吧。”
每个声调,都如通鬼魅一般萦绕在我的脑海中。
恍惚间,我好像感受到电流通过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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