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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女是个婊子。
她生就生在青楼里,娘难产,生完她就咽了气。所以喜女是被一群婊子用米糊糊和着酒喂大的,酒可以让她不哭闹不影响客人兴致。
后来,喜女开始接客。
「喜女,张先生来了。」阿妈在楼下喊她。
喜女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就看见留过洋的张先生,她的常客。她最希望的就是被他买回家。
「你今日真美。」他搂着她的腰肢,在她锁骨处吹气。
「比你家中的妻妾如何?」
「一室糟糠,怎么与你比?」
一句话却中了她的脾气,她挣脱他怀抱,冷了脸,道:「张先生以后莫要点我,点我,我亦不应。」
她拉着长脸上了楼,摔门进屋。
她自然有生气的道理。她是想让他娶她回家的。可是如今瞧着,就是跟他回了家,怕是立时要变成他眼中的糟糠,不受待见。
「婊子命,怎么能有小姐脾气?张先生这回莫名受了你的气,点了更年轻的小瑜,以后也不见得再看得上你。」阿妈事后戳着喜女的肩膀。
喜女说:「婊子也有婊子脾气。」
2
隔壁屋的玫瑰,是喜女的死对头,两人以前争头牌的时候就结下了梁子。
后来玫瑰犯错,被阿妈手下的龟公打瘸了腿,她的客人也就不多了。
喜女不喜欢玫瑰,可是白日里若是醒得早了,两条腿还未开张,她也乐意去跟她拌几句嘴。
「等哪天你也瘸了腿,我才高兴。」玫瑰拿桌上的枣子扔她,却是盘子里最大的一颗。喜女伸手接住,啃着吃。
「你的红钱已经不多,阿妈发善给你几个枣子吃,你还要便宜了我。」
「那还堵不住你的贱嘴。」玫瑰把盘子都推过去,「阿妈跟我说了,说你跟她说给我的东西不能少,都从你的红钱里面扣。」
喜女不说话。婊子成日说场面话,但不擅于应对这种煽情的场面。她也并没有做什么,只是看不惯阿妈欺负楼里不再值钱的姑娘。
「行了,一会儿开工了,快滚。」玫瑰甩着帕子,把脸扭到一边,撵她。
喜女哦了一声就走,不忘把嘴里的枣核吐到地上。走到门前突然想起什么,扭头问玫瑰。
「你被打断腿的事,你的周公子可知道?」
「砰!」回答她的是玫瑰扔过来的茶杯盖,落在地上碎了。
周公子那时说带玫瑰走,却没有钱赎她。玫瑰中了他的邪,夜里自己偷着往外跑,被阿妈发现被打断了腿。周公子之后再也没有来过楼里。听人说他家里有个凶婆娘,发现他逛妓院以后把他打得半死,他再也不敢靠近烟花巷半步。
和玫瑰拌了嘴,这一天才算完整,喜女扭着腰终于走了。玫瑰在屋里冲她喊了一句话。
隔着半扇门,听不真切,但隐约听得几个字儿:男人,假的。
喜女心想玫瑰最近真是涨了文化,怎么能说出这么简洁契合简直是真谛的两个词。
「谢谢您了!」她朝着半扇门里面鞠了一躬。
3
玫瑰死了。
「她接的客人是个土匪,别的姑娘都不愿意,阿妈就扔她屋了。」楼里递茶的小杂说。
那个土匪作践人,逼着玫瑰跟他一起吸大烟,还把她绑在床上,用马鞭抽。玫瑰就这么死在床上。
喜女那天不在楼里,被一个客人接上了门,回来时玫瑰的尸首已经被龟公抬走扔了。
玫瑰的死,让喜女明白:自己不能也死在楼里。
不管是张先生李先生,或者刘老爷秦老爷,她都不管了,谁接她走都行。
她以为她还是阿妈半棵摇钱树,要出楼是件困难事,可是转折就来得那么快。
军阀打军阀,城里战乱,阿妈卷着钱躲了起来。姑娘们没钱又没有养活自己的能耐,多委身于楼里的小杂伙计,双双跑了。
喜女没跑。也有一个做饭的半聋厨子向她伸出了手,可她压根没正眼看他。
婊子也有婊子的脾气。这些乘人之危的小杂,在她眼里还不如那些掏钱买春的客人。
城里的仗打了十天,她在楼里躲了十天,把能吃的都吃了,就剩下一口喝不尽的井。
第十一天,喜女饿得眼前发晕,恍惚间甚至想着,等她实在扛不住的时候,就从这口井边翻下去,起码喝饱了水,死的时候不做饿死鬼。
「醒醒……」有个神仙这时出现在眼前。
仗打完了,城里当兵的换了军装。人们陆续回城,阿妈没在楼里看见喜女,便以为她早在打仗的时候死了。
4
喜女在船上。
救她的人是个很娘气的男人,叫李说。他本来是出逃的时候找井打水,不想在井边看见了她。
「先生,你救了我,我没什么报答你,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喜女跟他说。
他救了她,给她吃,带她坐船北上,让她远离了自小生活的婊子楼,她一辈子都感激。
李说正捏着兰花指吊嗓子,被她打断,没什么表情,「不用,等下了船,你就自己寻活路去。」
他唱戏有些名气,此番逃出来,就要接着去北方唱。一个戏子带着一个婊子,像什么话?
喜女不打算像以前那么活了,她看得出他不是个坏人,于是跪下来死死抱着他的腿。
「先生不答应,我就不起来,我不起来,先生就不能接着唱戏。」
李说去扒她的胳膊,竟力气不如她。斯斯文文的一个人差点开口骂人,最后只好放弃。
「我应了,你放开。」
喜女立马放开他的腿,转而去抱他的上半身,大声喊:「老爷!」
他捂住她的嘴,紧皱着眉,「我是说你可以做我随行使唤的丫头,不是娶你!」
「可我不会伺候人,只会伺候床上人。」她拿开他的手,脸不红耳不赤。
「学!」李说却红了脸。
这个女人快要了他的命,怎么一开口就是不知害臊的话。听听,只会伺候床上人?他听着耳根子都烫。
5
等真正见过李说上台,喜女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戏痴。
他在台上唱,戚戚柔柔地唱,唱得观众都伤心,下了台还要扮着、照着镜子抹泪。可是他真美,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那种美,喜女看得痴迷。
「哎呦,你是不是要撕下我的头皮来!」在后台伺候他摘发套的时候,她不小心扯到了他的真发,被他一阵数落。
「我都说了我不会伺候人……」她吐着舌头。
成日里,她不是拔他的头发,就是将他的衣服泡串了色,或是将饭做成锅底糊……李说被她气得够呛。可人是自己救出来的,就要接着。
一夜下雨,打雷闪电,天像是被劈开个大口子。
「我害怕……」喜女就穿着一件薄衣裳闯进李说的屋里,摸着黑挤到他的床上,紧紧抱着他。
黑夜中他的脸色看不见,但他身体立马僵硬,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松开。」
紧接着又一道雷声,她抱得更紧,嘴里嘟嘟囔囔,「小时候打雷,我就去找房里没客的女人,她们就搂着我睡。后来我接客了,身体累了,夜里打雷也就听不见了。」
李说愣住。
「先生……」她声音软软的。
「嗯?」他发出一声鼻音,不敢动。
「你搂搂我吧!」
他盯着房梁,半晌没出声,然后咽了一口唾沫,用手缓缓地、轻轻地环住了她。
「先生……」她又叫他。
「嗯?」
「你是不是嫌弃我卖过身子?」
没听到他的回答,她自己接着说:「你嫌弃我,我也不生气。因为我自己也时常嫌弃。」
那天夜里李说再没说话。他没回答她的这个问题,像是间接给了她答案,过了一阵儿等他想为自己方才的沉默说几句找补的话,却突然觉得继续沉默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他没接触过她这样的人。等真正接触了,心软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呵护。
6
李说白日出去唱戏,喜女有时跟他一起去。
在这个地界,李说越来越有名气,捧他的人不乏高官贵人。常常有人在一场戏结束后,来后台给他送东西。喜女发现,不仅她痴迷先生,还有不少人也痴迷先生。
「我们老爷说,这星期天,请李先生到府上喝茶。」胡大帅的手下把几支金钗拿进后台,摆在李说面前。
面对这么贵重的东西,李说不为所动,微笑道:「真是不好意思,星期天正好和我家夫人出门,没时间。」
他搂住喜女的肩膀,喜女后知后觉,傻了眼。
那手下收了东西就走,嘴里不干不净,「不男不女的东西,当自己多金贵……」
回家路上,坐着黄包车,喜女终于问出口,「你刚才说我是你夫人,是随口一说搪塞那个人的吧?」
李说表情有些不自然,轻咳了一声,「不是。」
「你说什么?声音太小我听不见……」她凑近他,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
「我说不是。」
他扭过头,声音大了些,看着街边的地面说。
喜女活这么些年从未这么高兴过,在他话音刚落她就扑过去,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两人的重量都往一边凑,黄包车歪了身子,连带车夫三人都摔在了地上。
他护着她,自己在下面当肉垫。
「先生,我真想现在就跟你入洞房。」她压在他身上,不管现在还在大街上,说话一如既往的没羞没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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