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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我神色不对劲,皇兄也慌了:「重重,你先别哭。我们再想法子……我我我不知道你看上那小子了啊!否则我不会走这条路啊!我……你等我想想。」
他来回踱步,有些烦躁地扭头:「不是,重重,你喜欢他什么?那张脸?那留着便是!」
我愣住。
「养个闲人废物,皇家还是能留着养的——」
我打断他:「我喜欢他的干净,温润,明和。哥,做不到的。更别提,以父皇的脾性,可能根本就不会留这么一个……祸患。」
父皇为人狠辣。
不出半月的三司会审,就定下以黄家为首的「叛党」们的结局,其中包括宣家——全数抄斩。
我求了他,他当即沉脸拒绝,最后干脆那段时间不见我。
戚文澜也和我一般急。即使这段时间,他好像和宣珏有什么过节般,总是不太讲话,对话也都有点带刺。
行刑头日,他实在等不下去,一抄长剑,牵着马道:「我去看看,明日这个时候,再没点法子,他们就得人头落地了!」
戚文澜够狠够冲动,直接劫狱,把宣珏给拎了出来。然后对他吼道:「直接面圣啊!这里头罪名漏洞那么大,我一个半文盲都看出来不对劲,你去和圣上说清楚!!!」
可是没用的。
我的离玉,是个多么骄傲的人啊。
那晚大雪夜,他跪在军机处,俯首不起,北风呼啸里,听父皇和群臣,听完他的详述,再一言一语,一字一句,第二次定下他们宣家没有改变的未来。
他从刚开始期盼能保住宣家,到之后留下父母,再到最后心如死灰。
我也要在军机处外跪下。
蒋公公忙拉住我,惊慌道:「哎呀殿下,你这是干甚!这不是要奴才的脑袋吗?您可行行好,快回宫去吧!别馋和这件事儿啦。」他压低声:「皇上这几日为了这宣齐两家,烦躁得很呢!」
我对他道:「去给宣珏撑伞!愣着干什么,去——!再管本宫,打断你的腿!」
蒋公公「哎」了声,跺跺脚,终于还是去给宣珏撑伞。
而灯火灭去,群臣退散,父皇冷淡坐于高位,俯视而道:「别想了,宣珏,朕和你挑明,宣家不可能留。若非重重邪怔般看上了你,你今儿已人头落地。赏你一条命,给重重解解闷吧,省得她以后怨朕。」
我也拼尽了全力。
我也只能让父皇……放过宣珏一人。
等踉跄着走出军机处,立刻有一拥而上的宫人来搀住我,而宣珏只孤身一人,向外走去。
我挣开搀扶的亲信,追着宣珏道:「离玉!你等等我!离玉!!」
他这才回魂般,惨白一张脸,睫毛上有冰玉簌落,道:「……多谢殿下。」
我还想追,却被父皇唤住,他脸色不好,但还是尽量缓和了语气:「重重,宣珏不是什么能轻易掌握的人。提醒你一句,别养虎为患。」
16、
我知道父皇是真心待我的。
之后一段时日,我口味不好,父皇状似无意地道:「重重养的那几只鹰现在怎样了?」
我少年时,极爱熬鹰驯马,养了三只鹰两匹马,都养在京郊牧场。不过近几年,我愈发少去了。
我道:「许久没去守拙园了。不太清楚。」
父皇也只是借此引出话题,又道:「有时间去瞧瞧。这养人啊,也得像对鹰和马一样,要熬要驯。不乖,给上几鞭子,是第一层。剥其倚靠,断其水食,过上几日再救济施舍,让其依赖服从,这是第二层。久之,他们的情绪起伏,都全然依附于你了,这是第三层。」
我停下拿桂花糕的手,半晌才道:「父皇怎么突然说这些了?」
「……」父皇叹了口气,用他那宽厚的手掌,摸了摸我的头,「朕的重重啊,要开心快乐。父母之心,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平安顺遂,得偿所愿。」
父皇帝王心术,传授给我,是我的福气。可我不想学。
这个时候,宣珏还未知真相,至少不知是皇兄下的手。
我二人成婚,他赋闲在府,也再未问过一句朝政。仿佛那年秋,兴冲冲准备来年春考的,不是他。
而我也没问过,那年深冬,从军机处回宣府,路过行刑菜市口,和血染白雪的街道,他是怎么熬过那千百来步的。
戚文澜被他爹狠狠揍了一顿,伤势不轻,哼唧着磨蹭,不想去边塞。然后离别时,来看了宣珏一次,只说:「你欠我个人情吧?」又看了我眼,继续对宣珏挑眉,「哦,不止一个人情。」
宣珏只是淡淡地笑道:「铭记在心。」
我将皇兄所有的手段痕迹都隐瞒磨除。
我本来想把这件事,瞒一辈子的。
可是,宣珏还是知道了。
那夜,他月下独酌,青衣落了皎然但隐约不清的月光,见我在他旁边,便道:「重重,来喝一杯么?」
我见天色并不好,笑道:「乌云来啦,快要下雨了,先让人把东西搬回去吧。明儿再来。」
宣珏却给我斟好了酒,语气轻柔,问了个问题:「重重,你爱我么?」
我脚步一顿,察觉到这个问题,或者说宣珏语气不对劲,却喝下那杯酒,仍道:「怎么突然问这么啦?当然爱啦。」说着,我俯下身,吻了吻他的额头。
宣珏突然看入我的眼,道:「若你不爱我,那宣家倒台,你会觉得也不过如此吗?你会觉得,这全家上下一百三十二口人命,也不过是铲除异己的筹码,冤枉了,错怪了,都无妨。只要三皇子能铲除,只要大皇子能登基,就行了,是这样吗?」
他那双眼明丽至极,我向来醉心喜欢,甚至第一眼见到他,心弦一动,也是因为这双浸染了星辰月夜的眸。
可我能从他眸中,看到有些不可置信的我自己。
我很想骗他,但这个答案对我来说……是这样的。
皇家的心意,少而珍重。比如父皇对母后、对母后所生的我和兄长,比如我对宣珏。
除此之外,都是陌生人,都是……棋子。
宣珏窥我神色,就知道我想说什么,打断道:「罢了,我知道了。」他紧握杯子的手握紧又放下,起身,仿佛在压抑语气,道:「……那熬鹰驯马呢?你是这么想的吗?」
宣珏站在庭院里,回首问我,眼底有少见的哀伤。
「我没有!」我下意识反驳。
天空轰雷落下,紫电青光,照得我俩影子一闪而过,交错重叠。
我却背后一凉。
他竟然知道父皇在皇宫里随口对我说的话——宣珏,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问了出口。
他也只是叹着气回我:「……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也不知……我该干什么啊重重。」
那一瞬间,我头皮发麻。
我太清楚宣珏的手段和能力了。他若真想做什么……没人能阻止,除非他死。
雷声巨震,我将他摁在地,颤抖的指尖从他侧脸划过下颚。
「我该杀了你的!宣珏,我该杀了你的!」我掐着他的脖子,泪水却滚出眼眶。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我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满脸都是水。
宣珏神色逐渐迷离,意识模糊,却还是吃力地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道:「那就杀了。没事的。帝王家无情点更好。更何况,重重,你杀了我,我也能轻松些……活着太累了啊。」
可我还是下不了手。
我愤恨收手,身上衣襟被雨水淋得沉重。待我挣扎着起来,头晕目眩,踉跄地跌倒,被他接住。
神志昏迷前,只听到宣珏温柔的声音,他吻过我的耳垂,在我耳畔道:「重重,你的确该……杀了我的。」
宣珏那杯酒有问题。
至少翌日起来时,我头痛欲裂,完全忘了头晚发生何事。之后许久,才慢慢记起。
那时我只是觉得,从那日开始,宣珏依旧温柔款款,谈笑间山河在手,却有种我看不透的萧瑟疏离感。
他也不再唤我「重重」,而是「尔玉」。
一如其他臣子。
17、
戚文澜这次进京述职,在太极殿大闹一场。
但仍旧好端端离开了宫。
我松了口气。
近几年,我愈发摸不透宣珏所思所想,偶尔会觉得他顾念旧情,偶尔又觉得,他手段狠辣,陌生至极。
等到年宴上,我坐于高位,见戚文澜与我遥遥相对,便懒洋洋地举杯。
戚文澜脸的轮廓更加刚毅英挺,小麦色的侧脸有道蜿蜒刀疤,颜色不深,更添威严。至少我能瞧见,不少小姑娘在用余光瞧瞧打量他,并窃窃私语。
戚文澜一怔,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瞪我,闷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也不恼,继续品着我的果酿。
宴席散去,戚文澜径直向我走来,我直白了当地道:「别傻了戚兄,不想和你一块被射成筛子。」
他双手在席案上一撑,呼吸急促地怒视着我,然后才嗓音沙哑地道:「那你想干什么?」
「报仇啊。」我笑笑。
这个词他想必也听宣珏提过。我能看到戚文澜眼中有刺痛一闪而过,也不知他是在绝望些什么,半晌才后退半步,自言自语道:「……真是个,死局。」
等戚文澜走了,宣珏才缓缓过来,问:「不走么?」
我笑出声,摇了摇头,起身。他牵住我的手,眼底有压抑的疯狂,凑到我耳边道:「真乖。」
我望着他的眼,很想问「我们真的要不死不休」么?
或许他也想问这句话。
但沉默的年夜里,四周鞭炮声里,一岁又除的时坎上,我们只是并肩而立,暂停兵戈。同看升起的千盏孔明灯。
宫里什么利器都没有,被宫人收拾得干净。哪怕是我俩最亲密的缠绵时刻,我也杀不了宣珏。
他不再会像那晚一样,刻意求死,任由我掐着脖颈也毫不反抗,甚至温柔安慰。
其实他说的没错……
那时我该杀了他的。
春日里万物缱绻,我终是有些倦怠,不再在朝堂给宣珏制造小麻烦,而是窝在御书房,翻看闲书解闷。
突然,我翻找到一个匣子,被妥帖珍惜地放在书柜顶端。看上去有些时日了,上面落了层不薄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