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我想起她对我的那些算计,我想起那些深夜里射向我眉心的箭,我想起那些泛着酸味的毒药……
我想起,被她毁了一生的沈风。
或许我做错了,但是我不能收手了。
沈风为了我的仇恨亲手毁了自己,而我让沈风出局,可不是为了让这个女人活下去。
当天深夜,仍是在那个废弃的偏殿,被关了几个月的婉夫人,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醒来了。
上一次她哭着喊沈风,这一次她却再也喊不出声了。
她混乱的神智仍保留着对这里的恐惧,就是在这里,她度过了最恐慌最痛苦的一晚,就是在这里,她隐隐地意识到沈风对她的无限恶意,就是在这里,她与沈风的缘分,永远地画上了句号。
一个天青色的影子一闪而过。
不是驸马,那是她自己的身影。像极了那年宫宴,她穿着的那件天青色的衣服,就是那时,她第一次——或者说她以为的第一次,遇见了沈风。
鬼使神差地,她追了上去。
这时的她似乎已经忘了恐惧了,一个精神失常的女人,总是会在莫名其妙的时候,突然拥有莫名其妙的勇气。
那个天青色的影子,带着她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小院子,那是她的院子。
院子的门上没有封条,挂着暖色的灯笼,系着青色的绸带。虽然没有从前那些笑盈盈的奴婢小厮们,却活脱脱是从前的样子。
那个时候驸马只宠着她,她还对公主府一无所知,只知道嫁给了两情相悦的男子,与他如胶似漆地好。
那个青色的影子早就消失在了拐角,她也顾不得去追,只迫不及待地进了那间熟悉的房里。
房梁上没有挂着人偶,墙壁上也不曾抹着血。她回来了,一切噩梦一样的经历都没有发生过。说不定,说不定驸马也还在,他一定在里面,等着她吃饭。
她推开了寝室的门,金红的帐子后,真的靠着一个人!那是沈风,她熟悉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节,那不是什么诡异的人偶或是什么人假扮,她绝不会认错。那是她熟悉的沈风,正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衣服,笑着等着她。
婉夫人混沌了好久的神智忽然澄清了,她一瞬间恢复了清醒,她无比清醒地走过去,还记得脱了绣鞋,只穿着袜子扑进沈风的怀里。
可是……好冷。
沈风的身体一片冰冷。
恐惧瞬间攥住了她的心脏,她忽然感觉身体的每个关节都浸入了冰水,她颤抖着,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不要抬头。
不要抬头。
不要抬头,那是她那时疯魔时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
可她还是看了。
她抬头看见了沈风紧闭的双眼,乌紫的双唇,青灰的脸。
那是,一个死人。
婉夫人也死了。我对外宣称,婉夫人疯病发作毒杀了驸马。回过神来,便也一头撞死了。
婉夫人当天就被封进了黑漆的棺材,悄悄地下葬了。
所以直到最终也没人知道,棺材里的那个人与一年前在宫里暴毙的婉贵妃长得一模一样,也没人知道据说是「撞死」的她身上没有一点伤痕,她是被活活吓死的。
沈风最终也没把她抬为平妻,于是这也就不过是公主府死了一个驸马的小妾,驸马的妾多,都总是多病多灾的。京城的人习以为常,因此她的死便更没人过问。
哦对了,还有一个人会伤心。
我推开卧房的门,沈风僵硬的身体搁在床上。他脸上的青黑色淡了些,唇色也转为苍白了。
我试了试他的鼻息,微弱的气流扫过我的手指。
在过几个时辰,他就要醒了。那天他被我迷晕,想来想去,我没能下得了手杀他。
我揉了揉眉心,吩咐身边的丫鬟道:「等晚上他醒了,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一一说给他听。」
「是。」
「然后,就叫他来找我。就——在我书房吧。」
我在府里简单地饶了两圈,便回了书房,坐了好几个时辰,晚饭也没吃。这件事儿过了,沈风在这儿就不能留了。
对沈风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我也说不清。
我与他成婚五年,他似乎从未苛待过我。五年间,我与他鲜少有肌肤之亲,他一边小心地呵护着我的感受,一边谨慎地避免我对他产生男女之情。
我起初嫁给他的那半年,他还对我很好。他会记得我的喜好,会陪我回宫看父皇,会愿意在宫里昔日同僚的注视之下,替我拿着粉色大花的披风。
回想起来,我还是想象不到那个时候他的心里已经装满了仇恨。
后来,他开始纳妾。现在我知道他对那些女人的宠爱都是假的,可当时我甚至一度陷入愤恨——对,现在想来,当时我确确实实恨过他。
可他仍与我相敬如宾,无论我如何出言讽刺,他也从未与我争执。那时,他还亲手做过一支梅花木簪给我。
再后来,在婉贵妃暗杀我的那段日子里,他应当在着手准备婉贵妃嫁入公主府的事。他怕我妨碍他,或者说怕我发现他的筹谋,便给我下了药。然而直到婉夫人入了公主府,那些刺杀,似乎总是他为我拦下的。
在婉夫人进府以后,他终于告诉我一切的真相,他几年来的筹谋和仇恨,直到那个时候他才告诉我。在那之前,他任由我猜忌,讥讽,愤怒,却从未想过把我纳入他的计划之中。
对,一直以来,他似乎认为嫁给他的是那个童年时的云柔小公主,不谙世事,单纯善良。他像哄孩子一样用甜食和发簪哄我开心,一边把我屏蔽在「大人的世界」之外——他怕我给他添乱,怕我心软,怕我阻止他。他怕我难过,所以用好吃好喝的哄我,他又怕我爱上他,所以从不与我亲近,也不愿对我多说两句话。
——可我早已不是孩子了。如果一个女孩的父亲是皇上,她的妈妈又死了,那她怎么可能再做孩子呢?他以为我不懂的那些残忍的手段,我都懂的,他以为我不忍看见的那些事,我甚至可以亲手完成,他以为我需要他帮我报仇,可我想的却是亲手杀了那个女人。
他以为他跟那些小妾出去玩的时候给我带两块桃花酥,我就不生气了,可是那些桃花酥全被我扔去喂了狗。
他以为……
算了。
书房的门被敲响了,进来的是沈风。
他的脸色还是不好看,不过身体应当没有大碍。我也不能虐待他。
我想了想要不要让他坐下,不过还是准备速战速决说完话比较好。毕竟他应该不太想和杀死心上人的人说太多话,我也不太想和心上人是我杀母仇人的人说太多话。
「选一个吧。」我抬了抬下巴。沈风面前的桌上放了两样东西,一颗挺大的药丸,还有一把匕首。
沈风苦笑了一下,道:「这是要我的命?」
「没有,」我叹了口气,「要杀你何必等你醒。沈风,你看,我这一辈子生得不好,早早没了娘,爹也不管我,嫁的也不好。如今报了仇,倒也觉得没意思。
「你的婉婉是我弄死的,死的也不太安详。虽然说你也准备杀她,但我拿不准你想不想帮她报仇。喏,匕首给你准备好了,要不要杀了我?」我眯着眼冲他笑笑。
「我怎么会想杀你。」他退了一步,还是低着头。
「这个药丸,吃了以后你就出城吧。等你出了京城,药效发作,便会将京城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车夫会送你去江南,那边有我为你置办好的宅子,还有几亩田,够你此生衣食无忧了。」
「宅子和田我都可以不要,药能不吃吗。」他翘了翘嘴角,居然还讨价还价起来。
真是深情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