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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在小木几上,微微侧腰,以掌触水面,对戚文澜道:「不错啊,兄弟脑子开窍了?在这江南之地泡了一个月,终于知道怎么享受了?」
戚文澜翻了个白眼:「离玉建议的。」
我了然拍了拍他的肩:「哦,就知道不是你。」
戚文澜:「……」
宣珏将那琉璃盏放在桌面上,我们三个就着这天地山河、月夜江湖下菜,笑哈哈地度过一夜,直到天色大白时,船缓缓靠岸,宣珏才整理了并无不妥、依旧一丝不苟的衣物,对我二人告辞:「今日约了去世叔家拜访,午时要到。二位还可再泛舟游玩,恕珏先告辞了。」
等宣珏走后,我才愣愣地问戚文澜:「啊?他今天有事?还陪我们熬一宿啊?」
戚文澜打了个哈欠:「他那人就那样。爹是御史中丞,教儿子自然是要求他举止言行不得出点儿差错呗。」
我打着哈欠嘟囔道:「宣亭那老头啊,我一听他念叨就困。宣珏真惨。走吧走吧,回客栈休息了,好冷,昨儿衣物没加够。」
可能是因为穿少了衣,又在江上吹了一晚的风,我隔日就发起热来。
小雨淅沥,秋风瑟瑟,风寒瞬间就能严重起来。
戚文澜急成热锅上的蚂蚁,替我找了好几个郎中都没治好我,最后还是一拍脑门找来宣珏一起想法子。
迷迷糊糊里有人给我探脉,衣襟沾着檀香清味,他说道:「附近有温泉,带殿下去泡泡吧,受了风寒,得出出热。可有宫女?」
「……这骑马出行,谁带娇滴滴的宫娥来。」戚文澜理直气壮,「你等我先找几个婢女哈。」
宣珏:「……」
他二人大眼瞪小眼,或许是觉得这大晚上,在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找个信得过的婢女,不大现实,最终还是宣珏道:「前几日听到消息,三皇子殿下好像也在苏州,等我去看看他是否带了宫婢。」
最终,从三哥那里找来四个宫女,伺候我泡了温泉。
泡完温泉,我躺在温泉旁的小舍内,出了一身汗。
外面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江南夜雨,烛火瞳瞳。
这俩忙了一夜的在旁打着盹。我半夜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靠在旁的宣珏,火光给他打上朦胧一层暖色,侧脸轮廓如玉雕刻。
至于戚文澜那厮,抱着剑在门口守着,也靠着门槛小憩。
我沉默半晌,无声地对这俩忙前忙后的人道:「多谢。」
小雨连绵,灯火摇曳。夜雨里,我又沉沉睡去,一夜好梦。
10、
这恍然的少年一梦,让我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等兰灵端着盥洗盘来伺候我洗漱时,我才回过神来,喃喃问道:「何时了?」
「回娘娘,巳时了。」她说道。
「不,我是问,距离太元五年,有多久了?」
「……太元五年?」她茫然重复,才道,「那是八年前了。」
「八年前啊。」我摇了摇头,看窗外夏末的枯荷,「日子过得真快。按照规矩,今儿是得去皇后宫里请安吧?」
「……是,娘娘。」
我恹恹地道:「说我身体不适,告个假。」
「是。」
可是我不去就山,山非得来找我麻烦。
早膳还未用,就听到有宫女风风火火闯了进来,阴阳怪气地道:「玉贵妃好大的架子,皇后娘娘的第一次问安也不去。以后还不得压在皇后娘娘头上啦?」
我面无表情听完,慢条斯理地道:「只是压着多不好。踩上几脚才好呢。」
「你!」宫女被我怼地一哽。
我对兰灵道:「之前怎么说的?不长眼的直接给我拦在外头。我不想见。」
兰灵冷汗直冒,诺喏道:「是是是,奴婢看守不周,娘娘恕罪。」
陈墨的宫女被架了出去,我却烦躁至极。
这几个月的变动压力,再加上昨晚年少的梦,还有清早不长眼的货色挑衅,通通让我想要爆发。
桌上的食物味道更是让我恶心,我一掀桌,将早膳噼里啪啦扫了一地。
周围宫女太监面露惧色,跪倒在地,更是在我呕吐不止后,惶恐地喊道:「娘娘!」
「快!快去请太医!!!」
太医很快来了。
连带着,还有被惊动的宣珏。
宣珏指尖虚虚扫过我脉搏,微微皱眉,眼底却有惊色闪过。
他医术本就不差,按理即使我抽回手,他也能诊断出什么,没想到他让开身,对太医说:「替尔玉诊断一下。」
太医颤颤巍巍地替我把脉,良久,确定地不能再确定了,才扑通跪下,道:「恭喜陛下,恭喜娘娘,大喜呀。娘娘有孕了。」
满室的沉默和死寂。
太医也心惊胆颤,恐怕知道我和宣珏之间的一塌糊涂的乱局,实在不适合再添个孩子。
我曾经无比期待一个孩子的到来。
特别是在我那夜,和宣珏一块在大雪夜里受寒,极难受孕之后。
现在……
罢了。
宣珏也抿唇,许久未开说话,良久才开口道:「太医先退下吧。所有人下去。」
等一室寂静,他才道:「留下么?」
我很想说「你觉得可能么」,但硬生生忍住。
这个孩子不能留。
但它……有用。
宣珏等了一盏茶,都没等来我的回应,只道:「……若是要打胎,尽早较好。拖久了,对谁都不好。」说完这句话,他默然离开,向来沉稳的脚步,竟有些虚乱。
我也掩面,深吸口气,然后才唤道:「兰灵,进来。」
等兰灵进来后,我灿然笑道:「陈小姐还不知道我有孕了吧?去,告诉她声。顺带告假,之后十个月,我可能都去请安不了啦。」
11、
陈墨应当不开心。
至少偶尔碰到她几次,她连敷衍我都不想敷衍,面无表情错肩而过。我也同样懒得应付她。
而且她怕我。
准确来说,怕我肚子里孩子出事,栽赃陷害到她。
不是个蠢的。但也不聪明。
我一个宫闱里出来的,要对付这种小丫头片子,杀人不见血的法子多的是。她还不配我拿孩子性命来换。
我得了一段时间的清静。
八月中秋时,我腹中的孩子差不多四个月。正是不稳的日子。
我被养得娇贵,和以前被富贵堆砌出来的时候也不遑多让,山珍海味,绫罗绸缎。要是寻常妃子,估计早就感激涕零,恨不得昭告天下。
我不。
我让兰灵放出话说我不得圣宠,幽居玉锦宫——反正宣珏也对我避而不见,近两个月未来,也不知是在逃避什么。
而陈墨也有私心,不想让太多人知晓我有孕之事。因此这个消息,只在宫闱上下流传,竟也未传出这宫墙之外。
有孕无人知晓,不得宠的说法甚嚣尘上。
等八月中秋晚宴时,我盛装出席,酒酣正浓时,会不会有不长眼的臣子,冲撞我呢?
答案是会的。
万家的小儿子,万开骏。
你说这同样是老来子,戚文澜怎么就没被宠废,反而被塞北风沙磨砺出一身铜皮铁骨呢?
或许这就是武将和文臣的教养差别吧。
万开骏的父亲万守成,是内阁大学士,半朝座师,桃李天下,朝野上下名声颇佳。
可就是教不太好这个年逾六十才添的小儿子。
万开骏其人,有文思,能歌楼寻欢时,添淫词艳曲,甚至被广为流传,素来有「怜香惜玉」这么个调侃的称号。但他也是个实打实的纨绔子弟,对美色全无抵抗。
我借着酒乏借口,在揽月池边独坐时,就见万开骏带着小厮兴冲冲地来到池边,准备摘支丹桂。然后见到了我。
甚至在兰灵喝道:「大胆,这是玉贵妃!」之后,也毫不在意地一笑:「啊,知道,就是那个过得挺惨的失宠公主嘛。盛装而扮,也没人赏欣,娘娘不觉得太孤冷可怜了么?」
我杵着下巴靠在亭中椅上,阴暗烛火里无声吐出几个字。
胆大包天的东西。
不过他显然没听到,反而想欺压上来,挣扎撕扯之间,我被他身上的酒气味熏得喘不过气来。
真恶心,我想。
于是干脆跳下池塘洗个干净。
恍惚间听到兰灵的尖叫:「救命——快来人啊!娘娘落水了!!!」
揽月池其实只是丛木掩印,胜在清静,但其实离宴席不远。
我依稀能感受到匆忙的脚步声,和宫人们乃至世家小姐们的惊呼声,还有同样跳入水中,朝我靠来的身影。
是宣珏。
他身上那股檀香味在水里似乎都能闻到,给我渡了口气,再将我托出水面,在我耳边唤道:「重重?重重?!醒醒,不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