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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哭啦,」郑衍钦有些尴尬地看看四周,又看看我,「都快做皇后的人了,还这么娇气……不对,你打小也不爱哭啊……行行行别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给我哭丧呢。」
我一边哭一边用袖子抽他,「我给你的玉坠子你带带好了,本姑……姑娘亲手串的,就那一块上好的翡翠,丢……丢了我抽你脑壳……」
「好好好大小姐,我到王府就收箱子里上三重锁,每天拜三拜,行吗,够不够恭敬?」
「别贫了你,快走。」我一甩手转身回宫。
然后在寝殿哭了个天昏地暗。
嬷嬷们对我束手无策,想去请示姑母,姑母在忙着看皇上批折子;最后还是太皇太后老人家过来说了我一通,吓得我赶紧收起眼泪。
我也不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太皇太后说话。半月前,老娘娘突然摔倒昏迷不醒,最终撒手归西。
「母后一辈子太苦了,」我看到身着斩蓑的姑母伸手抹泪,「咱们悄悄别把她与文皇帝合葬了,就与她那幼年夭折的儿子葬一起吧。」
「这不合规矩啊,母后。」我看见郑衍铭苦苦劝道。
最后还是姑母略胜一筹。老娘娘只有衣冠与文皇帝一块,她终于长眠在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骨肉身边。
郑衍铭很不高兴。我觉得这也情有可原,毕竟姑母这事儿的确做的不规矩,他作为儿子又完全说不动,不憋屈才怪。
哪知没过两日他来了一出更不规矩的。
老娘娘丧仪第三日,郑衍铭拉着一身白衣的吴蕊蓝一道上前跪拜。
众人惊异声中,我悄悄从茶水桌上取下一块西瓜啃了起来。
Five
丧仪提前结束,郑衍铭被姑母叫去训话。而我则偷偷摸摸跑进勤政殿内室——
果然,小吴宫女藏在这里,还没被姑母逮住。
她看到我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我嘿嘿一笑:「咱俩别这么客气,毕竟是以后要做姐妹的人了,起来坐,起来坐。」
她战战兢兢抬起头来,我一看,果然是个楚楚可怜的美人儿。我正一面笑眯眯问她话一面心中诧异姑母怎会允许儿子身边有如此美貌的宫女服侍,就听砰的一声,郑衍铭冲了进来:
「萧雯,你不要欺负蕊蓝!」
我:?我不是我没有
吴蕊蓝:「陛下,小姐没有欺负奴婢,小姐作为未来的国母来问奴婢话本也应当……」
她话没说完就被郑衍铭一把揽了过去。此时这位小皇帝正充满戒备地盯着我,似乎还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怒气。
「萧姑娘,朕的寝宫好像不是谁都可以进来的。」他冷冷说道。
我正瞪大眼睛观看此刻这一奇观:尚未大婚的皇帝正搂着一个女子敌视自己名正言顺的未婚妻,「我……您这……」我咽了咽唾沫,脑子里幻灯片一样放映起先帝宠妾灭妻的光辉往事,「那您皇祖母的丧事好像也不是随便一个宫女都能参加的吧!皇上,您如此行事对您对我尤其是对吴姑娘都极为不利,您难道不明白吗?」我站起来一路溜出门去,「招惹不起,告辞告辞。」
我蔫了吧唧飘回懿宁宫,脑子里回想起嬷嬷评价起姑母遭遇贬妻为妾时说过的话:「换成旁的女子那早就垮下去了,哪还有娘娘这般精神气呀。」
我就是旁的女子,我脚已经软了。
还没成婚就遇到未婚夫宠妾灭妻怎么破,在线等,急。
我没有想到刚入宫门姑母已经在等我了。难得姑母主动找我一次,我还如此无精打采。我赶紧行礼,却被姑母一把拉住:
「当初入宫时,你父亲告诉过你会遇到这样的事吗?」
我愣了一下,然后老老实实回答:「没有。」
「我父亲也没和我说过,」姑母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他只说,这是萧家女子的责任,是萧家女子的荣耀。他从没告诉我,为这荣耀我得付出多么重的代价。」姑母眼神一转,盯住我:「雯儿,我问你,你还想做这皇后吗?」
这还用问吗?我为何早早入宫,不就是为了让凤座姓萧?我不假思索:「想……」
啪。姑母一掌打到我脸上。
我被打懵了。「痛不痛?」姑母问我。
「痛。」我点点头。
啪。又是一掌。
我捂着脸彻底懵圈了。打小我就没挨过旁人一指头,何况养在宫里锦衣玉食,回头我的脸能肿得老高。
「痛吗?以后还有更痛的,」姑母指向懿宁宫正殿那把凤椅,「只要你决定在这把椅子上坐下去。我,太皇太后,以及在这里坐过的历代皇后,我们受过比这巴掌多得多的屈辱。平白无故挨了巴掌,雯儿,委屈吗?」
我睁着大眼睛点点头。
「委屈就对了,」姑母居高临下看着我,「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这件事明明是皇上犯糊涂,为什么我要打你?可是皇上是没有错的,错的都是你,是小君,也是皇上的奴才。这宫里没有人会去追究对错,只有皇上的宠爱,没有宠爱你怎样都是错的,无论是皇后还是妃子,多么高贵都照样受人欺凌。我活着的时候可以护住你,萧雯,可我死了呢?你可以指望你父亲护你,可你怎样指望萧家一直屹立不倒?我父亲和大哥骤然过世时,你可知先帝是怎样欺侮我的?」
「现在还想做皇后吗?」姑母伸手抚摸我的脸颊,「雯儿,自己想想吧。」
姑母大步离去,只留我在正殿发呆。半晌,我转身对被吓傻了的嬷嬷喃喃:「姑母明白的事情,父亲怎会不明白?可他为什么还是一定要我入宫呢?」
Six
姑母召郑衍铭到懿宁宫时,我正在前殿吃西瓜。他看到我肿得馒头一样的脸庞吓了一大跳:「你这是……」
「皇上做错事,我受罚了。」我诚恳地望着他,「您吃瓜吗?新鲜的,甜哩。」
郑衍铭由吃惊转为惭愧,随后小声道:「是我鲁莽……我去与母后说。」
他前脚踏进内室我后脚就趴到门口去了。只听里面断断续续传来郑衍铭急切的声音:「母后,此事是儿子做的不对,但儿子是真心爱重蕊蓝……」「您也不必苛责萧姑娘,但儿臣的确不想娶她为妻……娶一个学究回去也太憋闷了……」「放她回家……不妥……儿子给她赐婚……大哥……可……河间王……」
我听得啧啧称奇:原来郑衍铭是嫌弃我「憋闷」,看来我之前就不该给他送东送西的,早去学一把二人转就好了。不过提到河间王是为什么?难道要给我和郑衍钦赐婚……
我赶紧捂住涨的通红的肿脸。我确信,现在我一定难看得要死。
郑衍铭出来时认认真真给我做了作了一揖,口里还直道「对不住」,吓得我几乎跌到地上去。不过匆匆一礼后他就风一样跑了,只留下我被姑母喊去告知协商结果:
1.我与郑衍铭的口头婚约作废,皆大欢喜;
2.吴蕊蓝小姑娘被纳入后宫成为慧妃,没做皇后是因为她不够格,皇后未立而先纳妃是因为郑衍铭等不及了;
3.我成为弘文馆女官,主修史书:听到这条时我高兴得跳了起来;
4.为了防止直接放我回家去父亲面上不好看,郑衍铭会亲自给我赐婚,而目前暂定人选——
是河间王。
也许是我的星星眼让姑母第一次对我慈爱地笑了:「可惜现在是国丧期,此事会先密函通知河间王,丧期过后再正式下旨。」
「真的吗真的吗他居然还没有娶妻吗太好了太好了姑母您是怎么知道我喜欢衍钦的啊?」
「傻孩子,」姑母摸了摸我的发髻,「当初钦儿就藩时你那般难过我们都看在眼里。你别看老娘娘当时对你凶,事后跑去找我说:『何必让雯儿与我们一样呢?钦儿不是也很好吗。』当时啊,我们就在合计这事儿了。」
我真的住进了弘文馆。作为里头唯一一位正经女官——不是宫里头伺候人或者管理宫务的高级宫女,我整天带人把史书整理摆放检查,修补缺损,时不时写写策论什么的。其余时间就在等河间王回话,等皇上赐婚。
等来了郑衍钦一封上书。
郑衍钦在书中表明,自己在封地遇到一小官之女,一见钟情,已经带入王府,就等国丧结束上书请旨成婚;而萧家姑娘身份太过尊贵,他小小一王爷自觉无法相配,请皇上太后收回成命。随信而来还有我当年送给他的玉坠儿,说他心上人非说那是我给他的定情信物,他被闹得没法,只好退还给我。
「钦儿打小唯唯诺诺的,这回倒是为心上人抗旨了。」姑母奇道。
我哭得比送郑衍钦就藩还要天昏地暗。
姑母也是连连苦笑:「原以为钦儿必定也属意与你,是我唐突了。雯儿你想开些,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男子。」
我一把鼻涕一把泪:「一个两个的都不要我,当我是妖怪吗?」我嚎啕:「既然如此我萧雯就不嫁人了,就在弘文馆做一辈子女官!」
姑母忙着哄我:「好好好,不嫁人了,不嫁人又能怎么样?咱们雯儿说不嫁就不嫁,就瞧不上那些男人又如何。」
我抱着姑母嗷嗷大哭。
Seven
结果我当真没嫁人。
初时是我沉浸在被「抛弃」的情绪中不可自拔,后来就真的沉浸到工作中去了。等我父亲好不容易接受了事实想给我说亲,我都以各种理由推脱。
如今我年已三十,是本朝唯一的女尚书。
当年嫌我憋闷的郑衍铭如今不得不在朝政上与我交锋。姑母在他加冠后就彻底养老去了,而我作为萧氏新一代政治力量在朝堂上升起,常常和两个弟弟把他怼得说不出话。至今他在弘文馆遇到我时仍是一脸不好描述的神色,毕竟我一向与他唱反调。
说来有趣,幼时曾有婚约的我们至今相互仍看不顺眼。
慧妃生了三个大胖小子,如今已是慧贵妃了。虽然不是皇后,但以皇上至今坚决不立后的个性来看,以后少不得要做太后的。后宫人口寥寥,少数其他几个妃嫔都身份低微,没有子嗣。
河间王也儿女双全了。年前他回京述职时带来了老婆孩子,两儿两女个顶个的白胖。河间王惧内,如今府中一个姬妾也无,人称「河东王府」。
「这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吧。」我问姑母。姑母含笑不答。
如今姑母也显老了。熬过年轻时的坎坷,姑母现在像是褪去了一层锋芒,每天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父亲曾经对姑母的「胡闹」颇为生气,兄妹间数年不讲话,直到镇守边关的三叔父回京;如今父亲看我过得极好,心下也释然了。
「霆儿的女儿已经八岁了……」那日父亲来看我,不知怎么念起了这件事。
「那便让她在家多读些书,多承欢父母膝下。以后若有合适的郎君便嫁个好人家,若不想嫁人……就来弘文馆找姑姑,」我笑道,「如今还小,要好好儿的玩玩呢。」
「是啊,」父亲看着我,也笑了,「还小,还小呢。」
1
祁梦很忙。
忙着退婚。
她身为大虞王朝硕果仅存的异姓王、唯一的女王宁渊王,在张狂无道这条道路上,有先天性优势。
所以,二十岁这年,她不负众望地长成了京都一颗毒瘤。斗鸡走狗,眠花宿柳,强抢民男,除了正事儿什么都做。
然后,她就被制裁了。
那本是个没招谁惹谁的清晨,她踩着点去上朝,那群大臣不知是喝了假酒还是突然抽风,集体关心起了她的终生大事。说她年过二十,再不成亲,将来生孩子就要成为高龄产妇了,齐齐请皇上给她赐婚。
这祁梦肯定不干,京都风流才子,小馆花魁,她都还没有睡完呢……十二生肖,十二星座也没有集齐,怎么能被婚姻捆绑。
她舌战群臣。
「讲道理,本王又没有霍霍你们家儿子,你们这么防备着本王作甚?再说,本王就算成亲了,要霍霍你们家儿子,你们拦得住吗?」
群臣被她桀骜不羁又浪荡至极的话,气得浑身发抖,更铁了心要将她嫁出去。
祁梦白眼一翻,觉得这群大臣在异想天开,就她现在这名声,加上刚才放出的这番荒唐话,谁敢娶,上赶着给自己找绿帽子吗?
是以,当皇上顺着大臣的意思问她,有没有心仪的男子时,她一句嘴瓢道:「这金銮殿上现在坐着的,谁敢娶,臣就嫁。」
皇上跟着她嘴瓢:「众爱卿谁想娶,朕就赐婚。」
祁梦是算准了,绝对无人敢站出来的。在座各位,除了她,都是要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