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群芳

街边,两名卖艺的汉子为争夺地盘正在以命相搏,一根两头皆是利刃的木棍抵在二人喉头,被满脸涨红的二人凭着一股真气逼弯,沾着鲜血刚签下的生死状扔在一边,不良人也只是揣手抱刀在一旁看着热闹,直到谁先撑不住松了气,另一边便趁虚而入,在人们疯狂的欢呼声中让利刃刺穿对方喉咙!
不良人收起生死状,挥了挥手,一名早已候在一旁的少年熟练地将半张破麻布铺在地上,把热呼呼还未死透的汉子一卷,扔下一贯钱,背起尸体一溜小跑而去。
少年看上去有胡人血统,手臂上刺着图腾刺青,年纪不过十二三岁,双目中却闪着远超年龄的狠辣成熟。
“那是鬼市上的人……”漫香低声提醒。
“他们要死尸干什么?”孟得鹿好奇地问。
“别问,他们什么都买,也什么都卖……”
一声凄厉的惨叫从蕉芸轩正对面的赌坊“回头路”中传出,一双断掌隔窗扔出,街角的野狗立刻扑上去争食。
一名男子挥舞着一双鲜血淋漓的断臂踉踉跄跄地跑出来,用听不懂的语言冲着野狗叫骂,试图夺回自己那双还在地上抽搐的双掌……
孟得鹿一阵反胃,漫香却是见怪不怪,“赌场的规矩,出千被抓现行者,生断双手。”
“遣唐使也跑来赌钱?”
那被剁手的男子身上虽然穿着国子监的学服,脚下却蹬着一双木屐,孟得鹿打眼一扫,便知那是日本国派来的遣唐使。
“日本”即为倭国,他们因嫌“倭”字多含贬义,特向圣人请求更名,圣人才特赐了“日本”二字为其新国名。
“那是你不晓得玉落诱人上桌的手段,别说区区一名遣唐使,就算是圣人亲临,也能被她诱得将大唐的半壁江山押在赌桌上!”
漫香冷笑间,三分嘲讽,七分羡慕。
玉落是“回头路”的老板娘,也正是那日孟得鹿在赌坊二楼看到的少妇,今日的她依然是一身墨黑却独独在唇上涂了艳红唇脂,孟得鹿精于脂粉却也从未见过那么漂亮的唇脂。
“原来那是生吞活人的颜色……”
当漫香的第一只脚踏进蕉芸轩,店中的舞伎、乐伎、丫鬟,小厮等人便立刻如同收到军令,各司其职地忙活起来,漫香半盏茶未尽,店内已恢复了往日的气派和生机。
一名舞伎隔着手帕端来一碗溜平的热水,双脚一踮,将水碗放在了孟得鹿的头上——栖身蕉芸轩者皆为业中翘楚,一舞完毕,头上的热水不可洒出一滴,方有资格留在这里——孟得鹿虽是漫香从南监捞回来的“患难之交”,但该有的试炼也总得走个过场,方可服众。
孟得鹿刚受过鞭笞的双腿还痛得要命,只得挑了一支舒缓的曲目小心起舞,众人审视的目光像一道道尺子在她周身上下仔细丈量,仿佛瞬间已将她剥到一丝不挂,她努力稳住心神,慢慢原地旋转,并非为了炫技,只是为了借机看清那些围拢着自己的面孔,暗中用目光替她们一一“卸妆洗脸”——
在一众女子中,为首者便是前日出面与蒋沉交涉的都知婵夕,她年纪略长,梳了一只高耸如厦的发髻,因为这种发髻常配以凤簪装饰,所以通常称之为“凤髻”,这让她本来就略长的菱形脸显得更加凌厉,蕉芸轩内帷幔纱帘和彩灯四下低垂,处处透露着温柔乡的温存,她本就身材高挑,行走时为防止头上的高髻挂住装饰,总要躬腰低头,处处不便。
孟得鹿知道凤髻是宫中云韶府风靡一时的发型,云韶府即为旧时内教坊,圣人登基后更名为云韶府,婵夕执意做这样的打扮,想必一来是为了时时彰显自己是宫中出身,二来,高挑的身材也能让她面对众舞乐伎时更具威压之势。
店中其他舞乐伎虽然妆容各异,衣裙和首饰的造价却不相上下,想来也是同等身价。
站在婵夕左手边的舞伎名叫荷亦,她的五官单看哪一官都不算出众,但凑在那张白皙的鹅蛋脸上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温润柔和,她头上梳着对称的交心髻,并小心地用发油把鬓边的碎发拢得一丝不乱,只将饱满的额头全部露出,这样的人往往高冷矜持,只关注于自己在意的事情,不擅长也不喜欢与人交际,她点缀发髻使用的全是成对的细钿,左右呼应,衣裙用料也选用了对称的对花合纹,从头到脚都透露着恪守工整的意味,唯有双耳却坠着数对耳坠,有的耳洞还微微红肿,显然是新扎穿的。
近年来,随着各国商人涌入大唐,也将不少异域风情引入了长安,扎耳洞,佩耳坠便是其中之一,大唐女子恪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之理,不愿轻易跟风,但平康女子自被父母卖入风尘后便改名换姓,等同与生身父母割断联系,反倒没了忌讳,便不乏爱美心切者跟风扎穿耳洞,将金玉之物串成饰品装饰耳垂,但汉人女子即使穿耳洞也习惯只扎一对,一耳多钳多是异族女子的装扮,可从荷亦的面庞上,孟得鹿看不出任何异族血统,只觉得她的发型服饰过于工整,成排的耳坠却又略显叛逆,风格矛盾,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强烈地束缚着她,她想要极力反抗,却又无能为力……
站在荷亦身边的是那位蓄着长指甲,擅长刺绣的舞伎,名叫梅如,她天生一张倒三角脸,高颧骨,薄嘴唇,一双眉毛被化成了乌突突的一片,眉底的皮肤微微红肿,眉周已被眉黛染脏,用再白的英粉也遮掩不住。
孟得鹿一眼看破那是因为梅如的双眉极不对称,左高右低,想必她正是为了掩盖这一缺点才在画眉时改来改去,结果越改越糟,欲盖弥彰,而双眉高低不平者平日里往往有斜眼看人,抛眉挑衅的习惯,梅如的性情必是逞强好斗,锋芒外露。
舞伎桃若躲在人群之后,但这毫不妨碍孟得鹿一眼看透她的妆容比其他人的加倍用心,就拿双唇来说,别人只用一种颜色的唇脂点唇,她却先用英粉小心地盖住了先天单薄的唇形,用浅红色的唇脂重新勾勒出饱满的唇形,再用深红色唇脂深染双唇内缘,仿佛银牙咬破朱唇,我见犹怜……
只是,就连孟得鹿这种从西阳镇上京的“土丫头”也知道若将细银丝对折在烛火上烤到温热,再用银丝夹住睫毛,可利用余温让睫毛卷翘,显得双眸放大,盈盈有神,为何精于妆容的桃若却偏偏放过了如此重要的细节,任由纤长的睫毛低垂,将双目遮得朦朦胧胧?
四目相对的瞬间,孟得鹿明白了——世人都说双眸是通向人心的轩窗,也许,桃若正是不想让人轻易看破她的内心才要给心灵的轩窗加上道道窗帘,这样的人往往天生缺乏安全感,生性多疑,不爱与人交心亲近。
再往桃若身后看去,便是舞伎菊影,乐伎昙竞,乐伎兰也等人。
菊影唇间的唇脂干涸到几乎将上下唇粘在一起,想必是时常紧抿嘴唇所致,估计她不善言辞甚至有口吃的毛病。
昙竞年纪轻轻,眼角却密布干纹,形似鱼尾,估计视力不佳时常眯眼。
兰也鼻下人中处英粉斑驳,大约有过敏之症,时常流鼻涕。
要记住这些女子的名字倒也不难,只消看看她们的额头便是——
相传南朝宋武帝之女寿阳公主午睡时曾有梅花落在额间,染出五彩花形,拂抹不去,宫人惊艳,便纷纷在额间绘制梅花效仿,并将其命名为“花子”,此风沿袭至唐代,备受大唐女子推崇,样式更是推陈出新,令人眼花缭乱,而蕉芸轩里的舞乐伎每人额间都绘着一朵艳红的花朵,正与她们的名字相和。
孟得鹿思忖间一分神,头上的水碗便歪了,水洒了出来烫得她一激灵,碗应声落地,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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